“我现在是个逃犯,你还要跟着我么?”
纪檀音脱口而出:“谁跟着你!”
他这句话没什么好声气,却惹得谢无风笑了一笑。
沉默持续了一阵。谢无风起身去溪边搓洗手帕,追风追月在一旁喝水。这原本是条大溪,从远处山峰发源,润泽一方百姓,不幸今年天干,河床暴露大半,只剩下一条纤细而迟缓的水流。
“是我连累了你。”纪檀音忽然说。
谢无风动作一顿,手指仍浸在水里,嗔怪道:“别乱想。”
“无常客的名头在江湖上已有十几年了,武林中却不知你真实身份,说明你掩饰得很好。见过你面目的人,不是死了,就是汤妈妈那样的旧识,无缘无故,你的姓名面貌突然被曝光,不仅在武林流传,连官府都知道了,其中必有蹊跷。且不说在沈沛府中王算盘没有切实的证据,就算他断定你是无常客,以他的微末武功,也不会轻易暴露你,与你为敌。所以必是有人暗中支持,并将消息知会了官府。”
谢无风道:“我的仇人不少。”
“不,故意曝光你的身份,让官差追杀你的,一定是黑狐狸。”
黑狐狸是近日纪檀音为收买幼童的主使所起的称呼。
“他先后派了两拨人来杀我,以为我必死无疑,谁知四个高手都失败了,反而损兵折将。我们二人同行,他稍加思索便知是你在助我。向王算盘或仙鹤宫打听之后,确定你就是无常客,便将你的真实身份告知天下,使官府追捕你,阻碍我们继续调查。”
纪檀音条理分明,娓娓道来,谢无风听着,忽然发觉他的阿音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傻。当然,纪檀音还有没注意到的地方,比如仙鹤宫到底是真未打听出公谦老儿的消息,还是被人买通,故意将他们拖延在鹿邑县?
不过此时追究这些细节已无意义,当前有个大难题,谢无风成了逃犯,举国缉捕,行动多有不便,纪檀音若跟在他身边,便只能躲躲藏藏,无法再调查收买孩童一案,时而还有性命之忧。可纪檀音若是单独行动,依然危险重重,他武功未达顶尖,黑狐狸再派人暗杀,恐怕抵挡不住。
这一招借刀杀人,敌人用得恰当好处。如此大费周折地与二人为难,让谢无风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他想起那本要杀害九十九个童男童女祭祀邪神并取心头血入药的《至尊武学天书》,头一次感到后背发凉。
纪檀音想得不如他深,他甚至从没想过要抛下谢无风。且不说那些隐秘的感情,单就谢无风是因他才落到如此境地的事实,便叫纪檀音愧疚难安。
他低声道:“我对不住你。”
谢无风倚着追月,懒懒地敲着马鞍:“可不许这么想。今日一切,全是我自作自受。那缉捕令上写的没错,我的确是个无恶不作的大盗。”
纪檀音听他言语中满是自嘲,心中更加难受。可谢无风所言并非无理,纪檀音若非先认识了“谢无风”,后认识了“无常客”,今日说不得也是对着悬赏令上的画像口出恶言的其中一个。
自下山以来,曾以为泾渭分明的是非、黑白、善恶,在纪檀音心中开始出现纠缠而含混的状态。谢无风劫富济贫,以恶法行善事,义还是不义?檄文上说“天下苦之久矣”,究竟是谁苦?受了他恩惠的人,比如商丘县的乞丐阿坤,总不会苦吧?可也说不准,在客栈里第一个冲上来的不正是谢无风多有照拂的路三?说来说去,不过一个“利”字!
纪檀音低低地“唉”了一声,摇了摇脑袋,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赶走。
因为逃亡得匆忙,马车里的被褥干粮等未及带走,酒壶虽然装上了,却一滴酒也无。谢无风捉来一只五彩野鸡,连毛带皮扒了,用剑剖开,纪檀音则拢起一堆柴火,将整鸡穿在树枝上,旋转着烧烤。
“死在无常剑法下的鸡,”纪檀音想象着谢无风力斗野雉的场面,忍不住哈哈大笑。
他眉毛上有一道烟灰,谢无风在一旁看着,也勾唇笑了。
不多时,鸡肉熟了,香飘数里,尽管没盐没胡椒,滋味依然叫人难忘。
此后几日,他们都是风餐露宿,行走于荒山野岭之中。有时遇见因户主逃难而空下来的农舍,便去借宿一夜,更多的时候则是在山洞、枝头和衣而卧。有一日撞见一名猎户,谢无风买了一张不知是何动物的皮毛,大而软和,入夜时两人并肩躺着,同盖一件鹤氅,头顶是满天繁星,耳边虫鸣阵阵,在舒爽的凉风中,慢慢阖上眼睛。
有时纪檀音甚至有种错觉,好像这不是逃亡,只是一场被拉长的郊游。然而他们确实是在逃亡,并且计划很明确——走荒僻道路南下,直奔襄阳,投靠雄图镖局。黑狐狸一案,等安全了再做打算。
这是谢无风的计划,因为雄图镖局镖师和伙计众多,纪檀音住在那里比较安全。纪檀音也赞同这个点子,不过却是为谢无风考虑,雄图镖局在黑白两道都有人脉,不仅保货物,还能保人,李从宁曾遮掩过几个很有争议的江湖人士,谢无风好说也算一代高手,他应该不会拒之门外。
尽管绕了一大圈,还是要去襄阳,但其中种种迂回,也不能说全无意义。
是夜凉风习习,星光黯淡。他们睡在一棵老树下,头顶的叶子比夜色更黑暗更浓郁,一簇簇一团团,张牙舞爪地搅动。
“想什么呢?”谢无风问。
纪檀音在想,他竟和一个从前在玉山时认定为“虽不至于十恶不赦,总是心术不正”的人躺在一起,耳侧的绒毛竖起,随着对方的呼吸声而起伏,这真是非常荒唐。
芙蓉苑那一夜有时会从脑海里闪过,每当这时,纪檀音总是很紧张,好似躺在身畔的谢无风能感知到他的思绪似的。
几日来,谢无风的行为举止检点了许多,不再像以前一样跟纪檀音开些暧昧玩笑,夜间入眠,身体之间隔着一拳距离,从不逾越。
可纪檀音并不觉得开心。
谢无风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问你话呢,发什么愣。”
纪檀音心中一股闷火,转过身背对他。
谢无风无奈道:“脾气还不小。”
纪檀音略显毛燥的头发铺散在被当作枕头的包袱上,有一缕温柔地扎着他的鼻尖。谢无风饶有兴致地拈起来,缠在指尖把玩。
“别动我头发!”纪檀音气鼓鼓地拽住发根,力道纠缠中,身体又翻了回来,和谢无风面对面。
这时他发现谢无风已越过了分界线,虚虚地趴在他的肩膀上,眼帘半垂,笑意很淡。
他们眼神交汇又错开。谢无风的头垂得越来越低,鼻尖相碰时,纪檀音忽然推开他,高声道:“睡不着,我练剑去!”
玉山剑法是很美的,轻灵、飘逸、灵巧,想来纪恒创立时除了博采众家之长,还从清风流水、山野草木中汲取了不少灵感。谢无风靠在树干上看纪檀音舞剑,左手并二指,脚尖绷得笔直,一招一式都赏心悦目。
他鼓掌喝彩,还在一旁念诗:“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注〕”
纪檀音的剑越来越快,雪亮光芒照映整片树林。剑气如同漩涡,折断的枝叶在空中狂舞浮沉,许久不能落地。半片残叶飞到谢无风面前,他两指夹住,畅快笑道:“好啊,阿音,你又精进了,我来会一会你!”
银白剑光中混入森寒青光,轻灵的招式立刻掺上几分诡谲。纪檀音第一次和无常剑法对抗,好奇又兴奋,谨慎地招架着,寻找破解之法。谢无风让他,有意出得慢些,但剑招中“无定势无定法,攻其不备”的精神依然显露无遗。
纪檀音一边揣摩,一边试探着攻击,不时还下命令:“你再出一遍方才那招!”
这里二人斗剑,趣味无穷,而千里之外的洗砚山庄,却突遭横祸。
一支燃烧的箭矢破空而来,扎在西跨院一间厢房的槅门上,很快演化为熊熊大火。住在这里的弟子资历尚轻,你推我搡,惊慌失措地跑出房间,刚到院子里,只见银光一闪,当先一人被削下一条胳膊来!
惨叫声撕裂了寂静的庄园。
“在那边!”
“什么人!”
“快去报告大师兄和师父!”
一团慌乱中,终于有弟子借着明黄色的火光,认出了袭击者的身份——这伙人身穿暗红衣服,胸口绣着火把图案,蒙着面,却能看出剪得参差不齐的短发。他们眼神呆滞而凶狠,手起刀落毫不迟疑,喉间偶尔发出几句含混的咕哝,那声音好似来自阴间,让洗砚山庄的弟子们陡生寒意。
“是梭哒语!是西番教的人——!”
敌人在夜色的掩护下发动攻击,有条不紊,计划严明,顷刻间,西跨院便沦为一片火海,洗砚山庄的弟子仓促应战,死伤惨重。
后院正房中,明彪华披衣起身,夫人也醒了,草草绾起头发:“我和你去?”
“不必,你留在后边照看孩子。”
推开房门,大弟子管以早已等在院中,顾不上行礼,快速道:“是西番教,挑中刚入门的师弟师妹们下手,我已经派人增援了,现在火势很大,他们想趁机逃走。”
明彪华冷笑一声:“逃?当我洗砚山庄是好欺负的!”
话音未落,他脸色忽变,将走在左手边的大弟子狠狠一推。
“师父?”管以踉跄几步站稳,耳边响起短促而刺耳的金戈之音,回头一看,明彪华的判官笔堪堪架住一柄不知哪里刺来的长剑!
管以一身冷汗,心有余悸。若非紧要关头被师父推开,此刻他心口已是个血窟窿了。敌人近在咫尺,他竟未察觉丝毫异动,对方是何等高手?顺着犹自颤动的剑尖望去,见一个魁梧的蒙面汉子站在阴影中,一击不中,便和明彪华缠斗起来。
不过两三招,明彪华便叫了出来:“是你!”手上动作越发凌厉。
蒙面人不言不语,耍一把旧剑,每一招均灌注内力,煞气逼人。他使的仍是玉山剑法,但剑招中的古怪之处比在沈沛府中时更为明显,似是融入了另一种高深武学。
明彪华喝道:“纪恒,是不是你?你搞什么花样?”
管以在最初的惊骇过后,立即发现师父的处境不妙。明彪华手中的判官笔看似舞得虎虎生风,实则处处受制,只剩狼狈招架之力。他屏气凝神,绕至蒙面人身后,欲助师父一臂之力。才举起狼牙棒,眼前忽然闪过一丝黑影,他以为自己眼花,谁知下一刻,胸腹间一阵劲风来袭,伴随着肋骨断裂的剧痛,管以如同一只断翼之鸟,倒飞出去,撞上一棵老树。
他吐出两口鲜血,双目圆睁,脖子一歪,死了。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瞬息之间,明彪华亲眼见到,犹不肯相信。面前的人分明是个剑客,并非阴阳掌通柳奎那样积年修习掌法之人,这一掌全无技巧,在被偷袭的情况下从容挥出,纯靠深厚内功伤人,竟把一个习武二十几年的汉子劈死了!这是何等恐怖的修为?
明彪华盯着管以凹陷的胸膛,那上面有一个清晰的血手印。他眼眶红了,猛然发力:“我倒要看看你是谁!”
那蒙面人也有速战速决之意,剑招更快、更毒辣。明彪华将小巧的判官笔用到极致,点、刺、劈、切,无一不有书法中行草的神韵。倏忽间,二人已过了十几招。明彪华脚下连踢,判官笔突刺蒙面人左胁,在对方旋身躲避时,伸手扯向他遮面黑纱。蒙面人疾退,剑光自下而上画出一道圆弧,如同一把寒气森森的镰刀。明彪华从丹田发出一声怒吼,加催内力,倾身向前,揪住了那层布。
他的左手和面纱一同坠落,揭开了对方的真面目。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张熟悉而陌生的脸。
第28章 行路难
去往襄阳的道路并不太平。
起初纪檀音并未意识到这一点,他以为只要走穷乡僻壤,避开卫所官兵,就不会有人找他们的麻烦,路上不过吃穿用度差些,并非不能忍受。何况跟谢无风在一起,总是很有意思。他游遍名山大川,知道不少典故怪闻,又有三寸不烂之舌,再单调无聊的故事也能讲得跌宕起伏,引得纪檀音频频发问,“然后呢?”
每当这时,谢无风就道:“你让我亲一亲,就告诉你。”
他又开始言语轻浮,动辄调笑了,纪檀音搞不懂他的反复无常,但已不会再轻易上当,“哼”一声别过头:“谁稀罕知道。”
反正谢无风最终还是会讲,可见他的话当不得真。纪檀音由此想到,谢无风一定亲过很多人,他可以亲任何人,他们对他来说没有分别。
他感到一丁点难过,只有一丁点而已,无伤大雅。不论如何,谢无风救过他性命,被他连累到如此境地还毫无怨言,说明在他心中,自己总归还是有些分量的。
他们离开鹿邑,过郸城、沈丘、项城,到达汝宁府境内,一路还算顺遂。
纪檀音捏着干瘪的水囊和干粮袋,问谢无风:“到瓦店还有多远?”
“二三十里吧。”
“到时我进城买些东西,你在城外等我。”
谢无风点头,掏出茄袋给他。纪檀音不接,他对“赃银”还有些心理负担:“不用了。”
谢无风也不恼,慢悠悠地收回手,笑道:“阿音,我教你一个道理,若有别人的钱可花,千万别用自己的。”
其时已近黄昏,夕阳光线洒满余热未消的土地,道路两旁的灌木微微震颤,落在上面的一群麻雀咋咋呼呼地振翅起飞,直冲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