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怜草木青[古代架空]——BY:九尾叶

作者:九尾叶  录入:05-30

  说是睡觉,其实各人思绪万千,尽皆无眠。
  纪檀音是个藏不住话的人,此番竟能憋住不问,让谢无风大为意外,试探道:“你不问问我,怎么会——变冷?”
  纪檀音背对他,肩膀僵硬地耸着,低声道:“问了你也不会说真话。”
  “我不是发过誓,再也不骗你。”
  静了一会,纪檀音才道:“谁知道你的誓言是真是假。”
  谢无风轻轻地笑了一声。他左手搭在纪檀音劲瘦的腰肢上,指尖垂下来,有一搭没一搭敲在少年紧实的小腹。
  纪檀音似是觉得痒,不安地动了动,双腿蜷缩起来。
  沉默一阵,他终是按耐不住,问道:“你到底怎么回事?”
  “你搭一搭我的脉。”
  纪檀音慢慢转过身,和谢无风面对面,疑惑而谨慎地望着他。习武之人向来忌讳被人扣住脉门探测内力,因此他不敢贸然下手。
  谢无风用眼神示意,告诉他没关系。
  纪檀音迟疑地将食指中指搭上脉门,立即感到一股霸道炙热的真气钻进皮肤,他低呼一声弹开指尖,惊疑不定地望着谢无风:“你练的什么内功?”
  “《火阳经》,听过没有?”
  纪檀音摇摇头,担忧地问:“这样滚烫的内息,不会损及经脉肺腑吗?”
  谢无风收回手,若无其事道:“常人当然是练不了,只是我体质特殊,体内寒气肆虐,必须练此功法才压得住。”
  “怎么会有寒气,你是不是中过什么毒?”
  “中过,也有百八十种吧。”
  纪檀音猛地抬头,发丝齐齐垂落在枕头上,他的眼睛瞪得很圆,震惊、难过、同情,许多种情绪都在里头。
  谢无风有些后悔,他承认自己是故意说出那种话,想试探纪檀音的反应。多年来他从没有倾诉的习惯,也不要廉价的同情,可是在这样一个平淡无奇的夜晚,竟鬼迷心窍地做了傻事。
  纪檀音嗫嚅着:“为什么?”
  “这个就要从我娘说起了。你还记得鹿邑的芙蓉苑吗?我娘曾经是那里的头牌。她年轻时很美,”说到这里谢无风促狭一笑,“比你的紫荷姑娘美多了。”
  谢无风的娘名叫谢问雪,当年艳名远播,河南山东境内不少纨绔公子、文人墨客都对她趋之若鹜。她从小便被老鸨买来,常年困在妓院中,不见天日、痛苦难当。一日临街而坐,见一青年打马而过,身姿挺拔,英俊潇洒,忍不住将手中荷包掷了出去。青年捡起荷包,与谢问雪对视一眼,油然生出爱恋之心,当晚便来相会。
  一段感情就此开始。
  问雪擅抚琴,青年精通音律,两人在一起,远不止,真正是高山流水,引为知己。那段日子他们总是腻在一起,青年为问雪豪掷千金,一时传为美谈。问雪每天只是思想他、盼望他来,旁的人一概不见,旁的事一概不上心。青年在鹿邑逗留三月,临行前耳斯鬓磨,留下一枚玉佩做信物,许诺事情办妥后便为她赎身,将她娶为侧室。
  他离开没几日,问雪便发现自己怀孕了,千方百计要将孩子生下来。那段日子很辛苦,问雪因为怀孕而身价骤跌,老鸨动辄责打她,费尽心思想将孩子拿掉。所幸她平素为人宽厚,院中姐妹暗中帮持,这才有了谢无风。
  生育后,老鸨又逼她重新接客,问雪不肯,痴等她的意中人。很快,她多年存下的金银细软被老鸨搜刮一空,沦落到在柴房居住,每日帮龟奴妓女们浆洗衣物。
  一年又一年,谢问雪青春不再,柔荑生茧,除了以前的侍女汤蓉秋,没人管母子俩死活。一个冬日,当看到五岁的谢无风因为捶打衣物而满手生疮时,问雪忽然崩溃大哭。她决定离开芙蓉苑,去遥远的皇城寻找负心汉。
  青年虽自称生意人家,但举手投足间气度不凡,分明出生显贵,他曾提过住在天子脚下,问雪便向汤蓉秋借了一笔钱,带着谢无风北上。
  纪檀音听到这里,已是两眼汪汪。谢无风余光瞥见,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天子脚下,紫陌红尘,很是繁华。”谢无风声音平平,好似在讲别人的故事,“我娘拿着玉佩一路问过去,恰碰到那个男人家里的下人,这才知道他真实身份。”
  当看到朱门紧闭,院墙高砌的府邸,谢问雪便知自己永远不可能进去。她蹲下来,和幼小的谢无风平视,捏着他的肩膀说了很长一席话,边说边流泪。
  谢无风感到很惊慌,他有种不好的预感,可小小的孩子根本不知如何表达,于是也跟着哇哇大哭,母亲的叮咛混杂在哭声里,模糊不清,以至于多年后,无论怎样回忆,他都想不起只言片语。
  谢问雪叮嘱完了,擦干眼泪站起来,对着紧闭的大门呼喊那个男人的名字——后来谢无风才知道,那也只是他的化名而已。
  她的举动很快引来了众人围观和指点,朱门终于开了一条缝,两个下人出来叫骂,要赶他们走。
  谢问雪发疯般仰天大笑,她又喊了一次男人的名字,道:“我把你儿子送来了!”
  说罢,她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横刀自刎。
  谢无风被鲜血溅了一身,他还沉浸在惊怖中,那两个下人忽然一左一右揪住他的胳膊,把他拖进了那条窄缝。
  他不知谢问雪是死是活,尸身如何处理,他再走出那扇大门,已是两年后,而目的地,不过是另一道鬼门关而已。


第30章 木头人
  谢无风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个男人竟是当今圣上最疼爱的弟弟,卫阳王梁任山。
  他被改了名字,分配了单独小院,换上簇新衣裳,领到那个男人面前,接受对方愧疚的剖白与虚假的泪水。
  那个男人有一个娘家显赫的夫人,和一个十二岁的嫡子,每日他出门后,母子俩便想尽一切办法折磨谢无风取乐。
  “娼|妓的儿子”,王府中的奴婢小厮也自觉高他一等,稍微成熟些的,见面不过冷嘲热讽,年纪小的,便对他吐口水、扔石子。
  谢无风反抗过一次,被打得头破血流,梁任山来看望他时,仆人们统一口径说是他自己摔的,从此谢无风便学会了默默忍受。
  然而默默忍受也无法消弭恶意,尤其是来自他同父异母的兄弟的报复。
  梁又楠十二岁,却已学了一身折磨人的手段。他身后常常跟着一个叫做浑松的恶仆,据说来自西域,生得膀大腰圆、孔武有力,是母子俩的忠实走狗。他武功高强,又懂妖术,从塞外带来许多奇毒,深得卫阳王夫人器重。
  那些毒药大半都进了谢无风的肚子。梁又楠喜欢看谢无风因为剧痛在地上打滚,将自己咬得血迹斑斑,唯一不满的就是这小东西不怎么求饶,每当这时候,梁又楠就命令浑松拿出狱中用的拶子、夹棍,非要把谢无风弄得失声尖叫。
  有时梁任山忽然回府,下人们便粗暴地给谢无风套上锦衣华服,摆出桌椅肴馔,装出正在赏花的样子。卫阳王对这其乐融融的一幕甚为满意,他心中有愧,盛赞夫人宽宏大量。谢无风冷眼看他们举案齐眉,鲜血在深色的衣裳下静默流淌。
  无数次他以为自己要死了,可最终熬了过来。除了命大,全靠一个负责给他做饭缝补的老妈子。那老妈子眼花耳聋,弓腰驼背,在府中也是个怪异存在,上下人等当面唤她“冯婆婆”,背后唤她“疯婆婆”。她平素独来独往,不发一言,身份来历未知,只因做的桂花糕好吃,被王爷留在府里。卫阳王夫人早就看不惯这个神神道道的婆子,便将她分给谢无风做饭。
  后来回想,谢无风断定那个“冯婆婆”必是个扫地僧似的高人。她很少和谢无风说话,只在谢无风被仆役扔在地上,痛苦地蜷缩成一团时,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近,居高临下地看两眼,或是掀起他的眼皮,掰开他的嘴巴观察一阵,随后漠然地离开。不一会,一碗黑糊糊的药汁便被端了上来。
  谢无风就这样在卫阳王府过了两年,梁又楠对这个“玩不死”的弟弟逐渐失去了耐心,尤其是无意间听见父亲和镇南将军密谈,言语间对谢无风很是愧疚,想将将军之女许配给他后,更是气得火冒三丈。
  “娼|妓的儿子怎么配得上林家小姐!”梁又楠在园中大声嚷嚷,叫来浑松劈头盖脸地骂:“你这个没用的狗!他吃了那么多毒药,怎么还不死!”
  浑松跪下磕头,给梁又楠献上一颗叫做妖木的毒药,说是不出十日,谢无风的全身关节将变得僵硬无比,再也没法活动,一辈子只能躺在床上,转一转眼珠子。
  梁又楠这才痛快了,抚掌大笑:“这个好!我喜欢木头人!”
  当天,府中所有仆役奴婢齐聚一堂,见证这一重大时刻。谢无风被强行塞下一颗黑色药丸,味道怪极了,苦涩中带着雨后树木的湿润气息。吞咽的时候,他面无表情地望着这些人,把他们的相貌一一刻在脑海里。
  那天谢无风“完好无损”地回到偏院,冯婆婆围着他转了两圈,没见任何异状,头一次开口:“今天给你吃了什么?”
  她的嗓音非常沙哑,谢无风愣了好一会才想起回答:“不知道,听说叫木头人。”
  他声音不大,据说耳聋的冯婆婆却听清了,脸色骤变。她拄着拐杖往后厨走,微微摇头,自言自语:“我也救不了你了,能吊一日是一日吧……”
  接下来几天,谢无风无论走到哪里,都被全府上下热切地围观,有的小厮还推他两下,见谢无风踉踉跄跄,便兴奋地大叫:“起效了,起效了,真要变成木头人了!”
  十日后,谢无风没有变成木头人,梁又楠和卫阳王夫人却被梁任山数落了一顿。他不知从哪里听到流言蜚语,说谢无风受了欺负,很是发了一通脾气,当晚来到谢无风的院中,拉着他的手,掉了几滴眼泪。
  他走之后,卫阳王夫人来了。那是一个冬天的夜晚,她揣着手炉,满头珠翠,雍容华贵,张开血盆大口,问谢无风:“我对你怎么样?”
  谢无风紧紧地攥着拳头,目光中的恨意比窗外的鹅毛大雪更冷,他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好。”
  卫阳王夫人一怔,忽然间感到了恐惧。一直以来她都坐在最高的看台上,喝着茶吃着点心,远远地观望这个肮脏的杂种满地打滚,此刻离得近了,才发现那双眼睛里迸射着寒星。
  她掩饰着心底的恐慌,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那我就再做一件好事,送你去见你娘。”
  谢无风被蒙住眼睛,由浑松带出王府。那个恶仆用粗壮的手臂将他圈在怀里,翻身上马,一路向城郊奔去。
  那天夜里京城下了好大的雪,足足积了一尺厚。谢无风被丢在荒山野岭中,身上只有一件单衣,他用冻得乌青的手指解开蒙眼的黑布,循着马蹄的印记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寒气钻入骨髓,唤醒了妖木之毒,二者纠缠在一起,让他的脚步越来越迟钝。
  最终谢无风摔倒在地,冻僵的身体硬邦邦地伸展着,他不甘心地睁着眼睛,看见一片混沌的天空中,无数惨白的雪花狂乱起舞,它们组成一张张人脸,愤怒的、痛苦的、绝望的,其中也有谢问雪,依稀就是这世间的所有冤魂。
  谢无风对这一幕印象很深,当时他已陷入昏迷,三魂七魄被勾走一半,是赤尾仙人强行从鬼差手中抢回一条命。
  因为冻得太狠,寒气和妖木之毒混在一起,侵袭经脉,深入骨髓,无法拔除,所以谢无风虽然活了过来,却仍在鬼门关外徘徊。
  他习武,一开始根本没想着报仇,只是为了续命而已。赤尾仙人传他《火阳经》及《散功大法》,练成炙热真气,疏散至四肢百骸,以压制寒气。早年他修为不够,真气压不住寒气,妖木之毒便随之发作,弄得十分狼狈,幸亏天资聪颖,又勤练武功,这些年越发游刃有余。
  一阵凉风吹过,四野里寂静无声。
  谢无风挑挑拣拣、轻描淡写地讲完了以前的经历,出神地盯着头顶的夜空,直到一声抽泣唤回他的思绪。
  他微微偏过头,看到纪檀音漂亮的眼睛里盛满了晶莹的泪水。
  “你哭什么?”谢无风笑着掐了一把纪檀音的脸蛋。
  纪檀音已经憋到极致,被谢无风一碰,两汪眼泪便满溢出来,扑簌簌往下流。他搂着谢无风的脖子,将湿漉漉的脸埋在他锁骨处,肩膀轻微耸动。
  “阿音又投怀送抱了,”谢无风轻轻拍他的背,脸上的笑意逐渐收敛了,变成一种藏着悲伤的木然。
  纪檀音哽咽道:“我一向以为,有爹娘的一定比无爹娘的幸福,今日才知……我至少有师父,而你……”
  “我也有师父啊,”谢无风一顿,语气变得轻快了些,“虽然脾气古怪,但人很好。”
  纪檀音在他衣襟上蹭了蹭,飞快地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他现在心情复杂,生怕谢无风又说那些暧昧的浑话,垂下眼帘不看他。
  谢无风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体贴地沉默着。过了一会,纪檀音恢复平静,低声道:“所以你不能久战。”
  谢无风“嗯”了一声:“我丹田不满。”
  丹田乃真气发源、贮藏之所,故有气海之说。习武之人丹田越充盈,内力越深厚,对战时胜算越大。而谢无风因为要克制寒疾与妖木之毒,真气散于经脉,隐于骨血,到对敌时,才重汇于丹田。
  这就是纪檀音在他身边许久,却未察觉谢无风会武功的原因。
  对谢无风来说,一旦体内的真气汇于丹田,寒气和妖木之毒缺乏压制,便会卷土重来,滞涩关节、限制行动,若不及时调息,就会像今日一样,变成一具冰冷的木头人。因此他学剑讲究快准狠,招招必杀,绝不肯错失先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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