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会有法子的。”谭凤萱不愿再谈,匆匆往秋千架走去,高声道:“澄亦,瞧你这一头的汗,过来娘给擦擦!”
纪檀音望着母子俩和乐融融的一幕,幼时的的记忆冷不防涌上心头,那会他也坐在秋千架上,荡得太高,没抓牢绳子从半空坠落,吓得小脸煞白,闭着眼睛尖叫连连,以为要屁股开花,结果却落进一个结实的怀抱里。纪恒搂着他转了个圈,笑着打趣:“檀儿可真是个胆小鬼!”
彼时纪檀音的师娘还没离世,常在一旁的菜地里照料蔬果,听见欢闹声便转过头,手里握着一把青菜,眉眼含笑,温情脉脉。
如今师娘早已归土,师父不知所踪,留他孤苦伶仃一个人,无力又无助。
“走吧,咱们没娘的人,看不惯他们母子情深。”谢无风不痛不痒地嘲了一句,推着纪檀音往花园角门走。
石子铺就的小道十分狭窄,两人并肩而行,身体不免紧挨着,摩擦出些许热度。纪檀音悄悄看谢无风一眼,想起他说过的“你还有我”,感到一点不够踏实的慰藉。
次日晌午,一顶软轿抬进了襄阳城。轿夫是四个年轻伙子,穿着统一的墨蓝衣衫,胸口绣着一轮血红的弯月。一个容貌昳丽的女子随行在侧,一行人足下无声,不惊微尘,俱是武林好手。
“阁主,哪里下榻?”随行的女子凑到轿子的小窗边,低声道:“雄图镖局和玄刀门都递了帖子。”
里头尚在沉吟,女子忽然低呼一声,笑声中带着点轻慢:“咦,前头像是李从宁来接了。”
“是吗,”里头的人语气淡淡的,“既然李镖头亲自来了,咱们自然不能拂了他的好意。”
第40章 月明中
李从宁在敬德轩中大摆筵席,为朱月阁一行人接风洗尘。纪檀音得了消息,一早就到院门口守候。李澄亦小尾巴似的跟在他后面,手里拿着一把瓜子,嘴里“噗噗”吐皮,害得小厮用笤帚扫了一路。
“师娘,听说花阁主长得天仙一般,真的假的?”他仰起胖乎乎的小脸,露出一个故作暧昧的滑稽表情。
纪檀音装作没听见,李澄亦脑瓜活,立刻改了口,扯着纪檀音的衣角撒娇:“小纪哥哥……”
纪檀音无奈,牵起他肉嘟嘟的手,道:“花姐姐确实长得美。”
李澄亦不依不饶:“有多美?听说她都要三十岁了。”
纪檀音望着街道那头来往的行人马车,心不在焉地应了几声。李澄亦鼓着两腮,埋怨纪檀音不理会他:“你就只喜欢师父,不喜欢我,我去把他叫来!”
“别乱跑!”纪檀音连忙把他抱住,指着远处一行气宇轩昂的男子,“你看,他们来了。”
朱月阁和雄图镖局的几名弟子先到,李从宁花月影落在最后,并肩行走,偶尔交谈几句。
纪檀音高兴地唤:“花姐姐!”
花月影望过来,美目立时弯成新月,笑道:“小纪,可有一阵子没见了!”她抛下李从宁,三两步来到大门前,握着纪檀音双手,上下打量一番,怜惜道:“怎么憔悴了这许多。”
纪檀音鼻子一酸,他对花月影有种莫名的亲近之情,便实话实说:“忧心我师父。想必你都听说了。”
花月影眉尖一颤,垂眸叹了口气:“当日在商丘分别,确不曾料到会有如今的局势。”
“花姐姐,你真信夜魔是我师父吗?”这个问题,除了谢无风,近来他已很少对旁人提起,每次开口,心中的动摇似乎都加深一分。
花月影抿着嘴,素手搭上纪檀音的肩膀,看向一旁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的李澄亦:“这是谁家的孩童?”
“不才小儿,”李从宁适时插进来,朗声道:“花阁主,咱们进去说?”
“好啊,那就多谢李镖头盛情了。”花月影挽着纪檀音的胳膊,抬脚跨过朱红门槛。
李从宁有意拉拢朱月阁,酒水饭菜、下榻之处都准备得极其精美。
除了花月影,朱月阁共来了五人,李从宁另设一席,由手下几个颇有名气的镖头作陪。
先上茶点,众人吃了一回。花月影坐主位,李从宁、谭凤萱东西相陪,下面是纪檀音、李澄亦,和两个空位。
“大少爷还没起吗?”李从宁语气不善,吩咐丫鬟:“赶紧给我喊来见客!”
花月影连忙劝解:“李镖头别动怒,年少贪睡乃是正常。”
李澄亦摇头晃脑地告状:“大哥早起了,和美人姐姐私会去了!”
李从宁霎时黑了脸,对着心爱的小儿子又说不出重话,只好瞪着牛眼,示意他少言。
谭凤萱道:“阁主见笑了。”
花月影摇了摇头,颇为好奇地追问:“素闻雄图镖局的大少爷风姿潇洒,且又剑术高明,不知哪家的姑娘三生有幸,能与他结成良姻?”
李从宁哼笑一声:“没影的事,剃头挑子一头热。”
谭凤萱嗔了丈夫一眼,道:“实告与阁主,还不知澄阳恋慕的是哪家姑娘呢。据说只有一面之缘,他日日去初遇之地傻等。”
“竟是这样。”花月影端起茶盏,用青瓷盖撇去浮沫,若有所思。
她善解人意,不再追问李澄阳之事,转而聊起武林中的闲话。李从宁也沉得住气,不提西番教、夜魔与武林盟主,只陪着说笑。
不多时,话题扯到去世的老阁主身上,李从宁感慨道:“朱月阁历任阁主均十分神秘,我曾有幸与你师父见过一面,他话虽不多,却是个性格宽厚之人。掌管着如此声名赫赫的刺客组织,却存有仁义之心,难得,难得。”
“是啊,家师离世六年,我无一日不思想他。”
纪檀音在下首陪坐,一直默默聆听长辈谈话,听到这里,不免想起纪恒,一时好生难受。
正在这时,轩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人推门进来,漫不经心道:“告罪,来迟了。”
他一身翠绿衣衫,被乍起的秋风吹得襟飘带舞,整个人鲜亮、明艳,本该像个浮夸的贵公子,可偏偏生得一副清雅的好相貌,打眼一看,只让人觉得赏心悦目,无一丝庸俗气质。
纪檀音一扭头,视野里飘荡的那片翠绿就让他晃了神。
谢无风反手阖上门,对谭凤萱拱手:“萱嫂子。”又向李从宁草率地行了个礼。
李从宁未在意他的轻慢,指着花月影介绍道:“这位是朱月阁的花阁主,谢先生可识得?”
谢无风好似这才注意到主位上的美人,定定地看一眼,无甚笑意地勾一勾唇角。
花月影也笑了:“我和谢先生,可以说识得,也可以说不识得。”
“哦?”谭凤萱感兴趣,“此话怎讲?”
谢无风在纪檀音身边落座,执壶倒了一杯浓茶,仰头灌下,余光觑见怔愣的少年,调笑道:“傻了?”
纪檀音脸上一热,讪讪地别开头,从桌上拈了一块点心,口中嘀咕:“穿这么多也不嫌热。”
这当口,花月影已向李从宁夫妇讲述了当初与谢无风结识一事,揶揄道:“若非后来在通缉令上看见,我还只当谢先生是小纪的表哥呢。”
谭凤萱问:“该不会是你哪个仇家,想借刀杀人吧?”
谢无风呵呵两声:“那他可真是失算了。”
“前些日子官府还发公告,说已将你拿住了,不日即腰斩,这又是怎么一回事?真个把我搞糊涂了。”
正说着,李澄阳到了。他才从外头回来,额上沁着汗珠,脚底沾着红泥,一进门就深深作揖,朝花月影问好,与爹娘请安。
李从宁板着脸,训斥了他几句。
李澄阳唯唯诺诺地应着,明显心不在焉,眼前只闪动着心仪女子的倩影,还有今日她对自己说的那句“真巧”。
谭凤萱看丈夫鼻翼鼓动,太阳穴疾跳,便知他要发火,连忙吩咐丫鬟布菜。
李澄阳对此毫无知觉,在李澄亦旁边坐下,掐了一把弟弟的脸蛋。
李澄亦逮着机会撒娇:“大哥,你不是要教我射箭吗?这几日都不见人影。”
李澄阳道:“下午就教你。”
李澄亦眼珠子乱转,锁定了花月影,笑嘻嘻地问:“你爱慕的姐姐到底是何方仙女,有花阁主漂亮吗?”
李从宁喝了一声:“澄亦!”
李澄亦嘟着嘴巴做个鬼脸,缠着哥哥问东问西。
花月影笑道:“李镖头家的小少爷,可真是个活宝。”
李澄阳为防弟弟嘴里再迸出让人难堪的话,一个劲给他挟菜。须臾,察觉对面射来一道热烈视线,便夹了一只鸡腿递过去,歉疚道:“小师弟,这些日子也怠慢你了。”
纪檀音捧碗迎接,谁料鸡腿半途被截住了,两双箸子在空中碰撞,暗中较劲,僵持不下。
纪檀音用胳膊肘撞谢无风,低声问:“你干什么呢?”
谢无风不答,从李澄阳手里抢过鸡腿,放在眼前端详片刻,还是丢到了纪檀音碗里。
无聊。纪檀音瞪他一眼,嘴角轻轻一抽。
饭毕,各自漱了口,李从宁邀请朱月阁一行到花园中赏玩。
花月影婉拒道:“还是先谈正事吧,李镖头大费心思招待我们,不说个清楚,我心中过意不去呢。”
她是个聪明人,对局势也看得通透,李从宁索性不绕弯子,沉声道:“那请阁主到书房一叙。”
他们离开后,李澄亦撒娇耍赖,央着哥哥、师父、师娘一同玩耍。
正是桂花盛开的时节,满院清香弥漫,令人身心舒畅。李澄亦爬树捉鱼,闹得府里鸡飞狗跳,玩累了便叫纪檀音和他比赛投壶,谁输了就喝梅汤。谢无风和李澄阳坐在一旁的石凳上,守着两人游戏。
谢无风忽道:“天下的气都要被你叹光了。”
李澄阳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长吁短叹,脸上挂不住,假意咳了几声。
他今日又遇见了心仪女子,虽然仍不知对方名姓,但女子离开时冲他点头示意,说明已对他有了印象。
下一次,李澄阳暗想,一定要请教芳名。
谢无风轻轻一叩沉沙剑,问:“你什么时候赔我剑鞘?”
“小气。”李澄阳向后一仰,注视着天际一朵缓缓飘过的云,忽而问:“你对檀儿,也像我对……那样吗?”
几丈外,纪檀音眯着眼,身体略微向前倾,手里捏着一枚令牌,正左右比划着对准头,嘴唇抿成一线,模样很认真。
谢无风瞧了一会,道:“恐怕不太一样吧。”
书房里燃着浓郁的沉香,房门紧闭,袅袅白烟散出千丝万缕,最终归为无形。
李从宁起身,朝花月影一拱手:“有阁主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花月影还礼,平淡道:“他日李镖头当上盟主,可别忘了今日许诺朱月阁的好处。”
为表敬意,李从宁安排朱月阁一行人在温泉旁的独院歇宿。当晚,花月影布下酒菜,邀请纪檀音前来小酌,问起别后种种遭遇。
一路上的惊心动魄,纪檀音三言两语概之,花月影听得秀眉颦蹙,轻拍他的手背,叹道:“可真是九死一生,你受苦了。”
“没什么,”纪檀音不好意思地笑笑,“多亏有谢无风,否则我早死了。”
“说起他来……”花月影调子拖得长长的,忽而凤眼一眯,逼问道,“你们怎么回事?今天席上我可都看见了。”
纪檀音喝了几杯酒,脸上已显出颜色,被她这样一问,两颊愈发艳丽了。
花月影看他不答话,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他的额头:“你啊。”
“他是个浪荡轻浮之人,你自己心中要有计较。”
纪檀音闷闷地“嗯”一声,看时间不早了,就跟花月影道别。
花月影把他送到小院门口,问起在商丘遇到的拐卖幼童一案可有进展。“你当时声称已有线索,如今怎样了?”
纪檀音苦恼地摇摇头,从杀手身上扒下来的两枚令牌不算什么突破,公谦老儿又下落不明,这桩案子已经走到尽头。
花月影沉吟片刻,道:“八成是西番教做的,否则怎么练得出夜魔那身邪门武功?你放心,各大门派结了盟,头一件事便是围剿西番教。等抓了那安措教主,咱们再好生清算。”
纪檀音从独院离开,沿着黑黢黢的小路走回东厢房。路过花园,忽有枯枝断裂的脆响从桂花树后传出。
正是风声鹤唳的时候,纪檀音绷紧了神经,悄悄按住剑柄,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喝道:“谁!”
“我。”一个熟悉的声音。
谢无风从树丛深处钻出来,右手提着一碗纱灯,朦胧的光芒和天上的月亮相映成趣。
纪檀音放松下来,问:“你怎么来了?”
谢无风晃晃手里的灯,“等你啊。”
“怎么不进去?花姐姐还问起你呢。”
谢无风干脆道:“不喜欢那个女人。”
好好的气氛,总能叫他弄僵了,纪檀音顶嘴:“可我喜欢。”
“不许你喜欢。”
“你凭什么不许,我就——”他话音一顿,蓦地睁大眼睛,温柔的月光就势洒落,璀璨生辉。
谢无风捏着纪檀音的下巴,恶狠狠地亲吻,那阵势似乎要将他吃了。直到纪檀音舌尖发麻,浑身颤栗,他才放过他,嗓音幽幽的:“不许你对别人说喜欢。”
第41章 难忘机
次日,李从宁带着妻子、大儿子,与朱月阁一道,共赴玄刀门之宴。
玄刀门位于襄阳城南,数米高的围墙圈起百余亩地,东临白桃溪,西靠雪松山,四野幽静,是个修身习武的好去处。这日门派中十分热闹,弟子们来来往往,却又井然有序、丝毫不乱。翟昱的几名高徒侯立门外,俱着青布短打,眸中精光内敛,英气勃发。大徒弟带头,对李从宁一行执后生礼,姿态从容、不卑不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