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凤萱推开他:“今天这事,你没跟我商量。”
三十年夫妻,李从宁瞬间便明白了她情绪的由来。谭凤萱为人正直磊落,不齿于背后使手段,这也是李从宁不与她商量便请来万克章的原因。
“凤萱,”他低低地唤了一声。
“你就不怕他也来这招?活了大半辈子,你能保证自己的一言一行均问心无愧?我……”
“凤萱!”李从宁捉住她的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点到为止,就看翟昱是否识时务,懂得退位让贤了。”
接下来两日,各路人马陆续抵达襄阳。雄图镖局和玄刀门各派一队弟子在城门等候,延请武林同道下榻本寓,一山二虎之势昭然若揭。
除了洗砚山庄、流火堂等曾列居十大门派之位的,自恃身份,不肯依附于人,在城中寻了客栈住下,其余小门小派,皆凭着往日的交情,选择了不同的投靠对象。
襄阳城很快热闹起来,人多声势壮,夜魔带来的恐惧被冲淡大半,夜间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英雄好汉们聚众豪饮,席地而卧,确是一番空前盛况。
雄图镖局在宅邸内外临时加盖了许多棚子,供各方朋友歇宿,每日迎来送往,宾客不绝。
谢无风烦透了,他内伤未愈,正需要养神,府里却四处聒噪,没个清净去处。阴阳掌通柳奎也宿在东跨院,一来便撞见谢无风,“哎呦”半天,看什么稀罕物件一样围着他转,嗓音又细又媚:“这不是无常客么?还以为死了,原来躲在这里!当初在沈沛府上,可真没瞧出来!”
听说他是个太监,早年在东厂待过,很有一套保命杀人的功夫。谢无风不怕他,却也不耐烦理他,正要走,通柳奎又问:“襄阳是要怎么着?李从宁和翟昱都想当盟主,靠比武决定?”
“我如何知道?”谢无风随口问:“若真打起来,你帮哪个?”
“我?我既然住在雄图镖局,有感于李镖头盛情,”通柳奎嘻嘻笑,“当然是——吃瓜子,看热闹了。”
谢无风这才觉得此人有些意思,多看了两眼,袖子一摆往后花园去了。行至半路,遇见一片木芙蓉迎风摆动,粉白的花朵跃出枝叶,盛放得格外热烈。谢无风觉得美,停下脚步,打算攀折一枝送给纪檀音,来衬一衬他今日衣衫的颜色。
刚卷起袖子,近处忽而传来脚步声,他懒懒地回头,见是朱月阁的明烟从旁经过,晚风吹动女子的轻纱外袍,显出里头的窈窕身段,和腰间悬挂的一物。谢无风眯了眯眼,神色微变,待要仔细看时,风却倦了,只有气无力地扫动对方的裙角。
“明烟姑娘。”他出声唤道。
明烟早已瞧见他,故意等着对方招呼,此刻扭转腰肢,笑意盈盈地走过来:“谢先生叫我?”
谢无风将右手背在身后,点头道:“正是。”
明烟把玩着一缕垂到胸前的乌发,一侧肩膀朝谢无风贴过来,说悄悄话似的,俏皮又妩媚地眨一眨眼睛,“哦?有何事?”
谢无风将藏在身后的木芙蓉递给明烟,笑道:“我见此花娇艳,配姑娘正好。”
他天生好容貌,棱角分明的脸型,加上一双风流多情的眼睛,恰到好处地融合了粗犷与温柔,又因为习武的缘故,比旁人多了一分清冽之气,令人乍看之下便觉惊艳,却又说不出何处迷人。明烟曾试着与他搭过几次话,但谢无风为人懒散、脾气又差,除了纪檀音外,对旁人并不热络,她出师不利,暗中记恨了一段时日,谁知今日无心插柳,对方反而殷勤。
“谢先生不是哄我吧,”明烟不甚在意地接过芙蓉,递到鼻尖嗅了嗅,随即嘟起嘴唇,暧昧地瞧着谢无风,“我哪有花好看。”
谢无风仍笑着:“你比花娇美。”余光向明烟腰间瞥去。
明烟扑哧一笑,随手将花朵丢了,挽起谢无风的手臂,压低声音道:“我可是听过不少无常客的传闻呢,走,咱们那边石凳上坐一坐去。”
第45章 伤心碧
有哭声传来,断断续续、沉闷规律,宛如某种秋虫的嗡鸣,听不真切,却叫人心里发堵,眼眶泛酸。
纪檀音推开窗户,悲啼之声清晰了些,是从前院发出的。“出什么事了?”他问。
花月影走上前,与他并肩而立,侧耳听了一阵,道:“八日前死的几个镖师,家里人来认尸了。”
雄图镖局的镖师分为五等,红头、黄头、黑头、大镖头、总镖头,依次晋升。那晚与夜魔一战,奉命冲在前面,因而死伤最惨重的,便是最低等级的红头镖师。他们全都出身贫苦,或是孤儿,或是来自穷乡僻壤。纪檀音对其中几个有点印象,二十左右的年纪,武功稀松平常,爱说无害的大话,愿望是早日当上大镖头,从镖局的生意中提成,然后金盆洗手、衣锦还乡。
“李镖头也算仁义,都厚葬了。家中老人尚在的,补偿了二十两银子,留作奉养。”
纪檀音心中五味杂陈,发白的指尖紧紧抠着窗沿,低声问:“夜魔呢?那晚过后,可还在何处露过踪迹?”
“不曾。我们人多势众,料想他不敢贸然独闯,必定是蛰伏在左近,等待与西番教的教众汇合。到那时,两方便能一战了。”
纪檀音心中存疑,问道:“按前几月的情形,西番教最喜深夜偷袭,放火烧毒,肯与我们正面决战?”
“放心,就算他们不肯,武林中死伤惨重的各大门派,也必要报此深仇。如今明彪华、胡寒都已到了襄阳,就等着武林大会召开,公推武林盟主。下一步便是集结各派弟子,深入云南捣毁西番教的老巢。”
“武林大会,定在何时?”
“七日后。如今玄刀门与雄图镖局分庭抗礼,李镖头将于后日再会一遭翟门主,逼迫他退出争霸。”
“可能吗?”
花月影轻笑一声:“谁知道呢。”
纪檀音沉默了一会,面上微微波动,语气迟疑:“那,夜魔……当真必死无疑吗?”
花月影拍了拍他的肩膀,委婉回答;“此乃武林大祸,不能不除。他的至尊大法恐怖至极,你已亲眼所见,最后决战时,说不得我们还要死伤多少人马。”
“也许他还能恢复心智,万一呢?”纪檀音激动起来,发白的嘴唇细微地抖动着,“到时候,让我跟他说说话,说不定师——他,他能想起来。”
“那样不是更残忍吗?”花月影看着他,冷静得近乎冷酷,“他手上已沾满无辜者的鲜血,深仇大恨已经种下,是或不是纪恒,又有什么区别?若他果真恢复神智,知道自己所为,也只剩以身谢罪一条路可走。”
纪檀音倏地咬住下唇,片刻后又松开了,惶然地半张着口,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小纪,你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听姐姐一句,你师父堕魔与你无半分干系,不必难过自责。”花月影挽着他的手,劝他多出去走动,散一散心,“老关在屋子里,难免胡思乱想。听说后院的木芙蓉开得正好,咱们瞧瞧去。”
清淡的花香在空中弥漫,装饰素雅的闺房里,翟映诗曲起膝盖,舒适地缩在椅子上,手里捧着一本词选。新菱半跪在侧,双臂交叠搭着扶手,下巴搁在手背上,专注而热切地仰视她,催促道:“再念一首吧,小姐。”
她不识字,也不懂诗词,但喜欢听翟映诗的声音,喜欢她用缠绵的调子念这些美丽的词句。
读了一下午,喉咙都干哑了,翟映诗戳了戳新菱的额头,无奈又温柔地一笑:“好吧。”
她将手中书籍翻过一页,轻声念:“销魂,池塘别后,曾行处、绿妒轻裙。恁时携素手,乱花飞絮里,缓步香茵。朱颜空自改,向年年,芳意长新。遍绿野、嬉游醉眼,莫负青春。【注】”
新菱听完,苦恼地蹙起眉头:“我不喜欢这首,太过凄凉了。讲的是什么?”
翟映诗合上书,一时有些失神:“讲思念情人。”
新菱始终注视着小姐,这点细微的变化没有逃过她的眼睛,心头一阵刺痛,她恼恨地问:“你是不是在想李澄阳那个蠢货?”
翟映诗没否认:“这阵子也没出门,不知李少爷是否仍每日去白桃溪等候。”
“你管他呢!反正老爷是不会把你许配给那个登徒子的,他爹正和老爷争当盟主呢。哼,白日做梦,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新菱噼里啪啦说完,忽而察觉失言,急忙用手掩住嘴。
翟昱和周晓婉吩咐过,不许丫鬟们向女儿透露如今襄阳城中两虎相争的局势。一家人用饭时,夫妇俩都是乐呵呵的,并无反常表现,因此翟映诗对外面的情况一无所知。
那日密林中故人的一番告诫又回响在耳畔,她感到一阵焦虑,从扶手椅上站起来。新菱随之起身,不解地问:“小姐,口渴了吗?”
翟映诗摇摇头,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新菱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心中酸苦:“小姐,你真喜欢李澄阳?若是那般,你成亲时,我也要陪嫁过去,免得他欺负你!”
翟映诗听到这番孩子气的傻话,既感动又好笑,打趣道:“你跟着我做什么?你也到了出阁的年纪了,待我禀明爹娘,给你择个好人家。”
新菱难以置信地瞪圆眼睛,扑上来缠住小姐,湿润的掌心紧贴着她的肌肤,像梅雨季节萦绕不去的湿气那般,将翟映诗围住了。
“我不出嫁!我要一辈子跟着小姐!”
“瞧你吓得,逗你玩呢,别当真。”翟映诗轻柔地掰开少女的手,爱怜地揉了揉她的头发。
“那你到底在烦扰什么?”新菱仍然紧绷着身体,圆圆的眸子满含关切,“自从上次去见了那个不知是人是鬼的故友,你就常常叹气。”
翟映诗避开她的视线,抿了抿嘴唇,走回桌边坐下,拿起绣了一半的鞋样比划,看得出心不在焉。新菱静默地站了半晌,打算为小姐拿些新鲜点心,正要走,翟映诗忽然望住她,苦笑道:“若说外头有人想杀我,你信吗?”
夹在花圃与松林之间,有一条宽阔石凳,是为赏景之用。这时节,木芙蓉开得正绚烂,被阵阵秋风刮着,向石凳一侧倒去,枝叶扫到亲密相拥的男女,带起一阵沙沙声。
明烟跨坐在谢无风大腿上,白皙的双手搂着他的脖子,主动送上嫣红的嘴唇。
一股刺鼻的脂粉味随之袭来,谢无风微一蹙眉,避开她的吻。明烟也不着恼,呵呵笑着将红唇印在对方的额头上,随即是眉毛、眼皮、鼻梁。
谢无风垂着眼睛,强忍着黏糊糊的液体沾在脸上的不适感,心中烦躁愈盛。他右手搂着明烟的细腰,左手敷衍地在对方高耸的胸脯上捏了两把,随即顺着线条滑落,钻进柔软的里衣,摸索自己先前看见的东西。
明烟一路舔吻他,使尽浑身解数要让这男人动情,眼看就要双唇相碰,忽而动作一僵,将手伸进裙子里,按住了谢无风的手背。
四目相对,女人眼底的媚意刹那间烟消云散,唇角浮现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来。
她握着谢无风的手腕,用力一拽,“嗤”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崩断了。
谢无风低头去看,只见自己的指尖捏着一根红绳,绳子末端拴着一个香囊,上面绣着一对正行的男女,栩栩如生、十分香艳。
怎么会?谢无风愕然,瞳孔剧烈一缩。他分明看见了,那个花梨木令牌!如何一转眼的功夫,便成了绣着图的香囊?
明烟笑了,善解人意地攀着谢无风的肩膀,身体却往回缩了些许,是个防备的姿势。“原来谢公子这么急色,不是为我,是为这个呀?”她从谢无风手中拿起香囊,葱白的两指夹着,把它悬在两人中间。随着秋风,的画面旋转、摇摆,将彼此的目光切割得支离破碎。
短暂的愣神之后,谢无风恢复从容,淡淡地翘起一侧唇角。他松开搂着明烟的手,上半身微微后仰,抵着后面的木芙蓉,依旧是那副混不吝的样子,并不打算为方才的怪异行为作出解释。
明烟的笑容因为维持太久而显得僵硬,她的眼神逐渐变了,变得锐利、挑衅、还有一点得意,好似从脸上揭下一张不合适的面具,露出了凶狠的真面目。
谢无风眯眼看她,没料到这个女人比想象中更难对付。今日一时大意,反而着了对方的道,打草惊蛇了。
正寻思如何破解困局,一道呵斥从不远处传来:“光天化日之下,你们在做什么!”
两人齐齐扭头,只见花月影站在三丈开外,满面怒容地瞪着他们,纪檀音跟在一旁,拘谨而别扭地杵着,胳膊牢牢地贴在身体两侧,竭尽全力保持风度。
谢无风急躁地吸了口气,此情此景,三言两语难以解释,只好先哄一哄人,才开口叫了声“阿音”,就被明烟的娇嗔打断:“小纪公子,你往后退些,踩着谢公子送我的花儿了!”
纪檀音低下头,脚边一朵淡粉的木芙蓉,才摘下来的,还生机勃勃、妖艳欲滴。晚霞的柔光衬得花瓣十分鲜嫩,不知为何,这颜色却刺痛了他双目。他心底升起一股怨恨,想要将这朵花踩烂跺碎、碾进泥土里,让它变得又脏又臭,最好永远消失……纪檀音抬足,顿了顿,有些仓皇地退后一步。
他感觉自己即将失控,鼻子眼睛都发酸,恨恨地瞧了谢无风一眼,转身走了。
那一眼让谢无风暴躁不已,一把将明烟从腿上扯开,唤道:“阿音!”
身后传来明烟矫作的惊呼和花月影“不知检点”的叱责,谢无风三两步追上纪檀音,要拉他的手腕,被纪檀音挥开了,鼻音很重:“你别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