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新菱帮翟映诗把斗笠拽得更低,闷闷不乐的语气,“你为何要答应李澄阳。非约你私下见面,一定没安好心。”
翟映诗恍若未闻,罕见地绷着脸,神态紧张,不时左顾右盼,好似在忧虑什么躲在暗处的危险。
新菱以为她生气,责怪自己不识大体,强忍鼻酸,自顾自道:“我并非讨厌他,只觉得此人轻浮,小姐,你不要被他外强中干的模样骗了……”
翟映诗一路提心吊胆,听到新菱此话,略有些不耐烦,打断道:“我见他有要紧事,并非为了谈情说爱!”
新菱被她严厉的语气喝住了, 沉默了片刻,到底敌不过好奇,鼓足勇气问:“小姐,有什么要紧事?你遣我去跟他说便好,又冒险出门。叫老爷夫人知道了,定要大动干戈,怪我不——”
“新菱!”翟映诗忽然侧过头,惶急地唤了她一声,温热柔软的嘴唇贴上了少女的耳垂。
新菱傻了,左脚绊右脚,差点摔个跟头。心脏咚咚地跳,带来一阵甜蜜的抽搐,在令人晕眩的激烈响动中,翟映诗的声音变得很朦胧,伴随着一阵阵幽香的湿气吹进耳朵里。
“好像有人在跟踪我们!”
少女睁着水灵灵的眼睛,呆呆地站了一会,才领会到翟映诗的话中之意。霎时,她变得又惊又怯,情不自禁地抓紧了小姐的衣袖。
翟映诗也害怕,脸上血色褪尽,狠劲箍着新菱的手指,脚底下越走越快,几乎小跑起来。新菱被她拖拽着,余光一直落在翟映诗脸上。突如其来的危险并未浇灭心口的温热,她心中五味杂陈,冷不丁想起前几日,翟映诗所说外头有人想杀她的话来。
自己当时是如何回答的?是了,她以为小姐在开玩笑,不高兴她讲这些晦气的言语,板着脸夸下海口,“有我在,没人动得了你!”
春怡楼里热闹得紧。丝竹管弦一刻不曾消停,谢无风刚跨进门槛,便被香风熏得打了个喷嚏。姑娘们眼尖,看见走进来一个高大潇洒的男子,登时一窝蜂地簇拥上去,行动迅捷,身轻如燕,仿佛个个都练过轻功。
谢无风将温香软玉一一拂开,他掌心中蕴含了内劲,不伤人,却也叫对方近不了身。
妓|女们觉得新奇,惊呼着相互推搡,还想往他身边凑。
谢无风打了个哈欠,目光随意一扫,落在一个徐娘半老的女人身上,略一停顿便移开了。龟公端上茶来,他一仰头喝干了,将茶盏和一锭银子放在托盘上,笑道:“劳驾各位姐姐,在下旅途劳顿,借间屋子睡觉,万勿打扰。”
那女人微微一点头,便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婢女走上前,恭敬地对谢无风行了个礼,说要引他上楼。谢无风懒洋洋的,大模大样地跟在她后面,还夸赞对方明眸皓齿,来日必定倾国倾城。小婢女红着脸,特意挑了一间清净的屋子给他,走之前还偷看了几眼。
谢无风关上门,轻轻地舒了口气。这间屋子不大,家具仅有几件,但都精致华美,他在房中信步打量,转了一圈,对屏风后的那张鸳鸯戏水大红床产生了兴趣。
李从宁太小气,厢房里的睡床巴掌大的地儿,夏末时,纪檀音躺在他身畔酣眠,总是流许多汗水,两鬓的发丝被打湿,凌乱地黏在脸上。有时他觉得热,傻乎乎地半张着嘴,一声长一声短地喘息,谢无风在旁边瞧着,总忍不住低下头吻他。
现在是初秋了,纪檀音比以往消瘦,也不再与他同床共枕。谢无风此刻回忆起这一幕,既觉得横生,又感到说不出的怅惘。暗中盼着纪檀音不要生气太久,他那样心软,总是会原谅自己的。
这话他不敢说出口,没底气,又不肯承认,持续地自欺欺人,只当自己还能像初见时那样,拥有一只躲在暗处翻云覆雨的手。
不愿再想,谢无风拿起酒壶猛灌了几口。过了一会,门外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清脆脚步声,他凝神细听,随后躺倒在大红床上,悠闲地翘起脚,唇边挂着一抹冷笑。
来人先是叩了叩门,见无人应答,便稍微用力推开了。探进来的是一张娇俏的瓜子脸,妆容鲜艳,嘴唇殷红,眼波灵动。
她透过半垂的帷幔看见谢无风的衣角,试探着唤了两声“公子”。
谢无风粗声粗气,极不耐烦:“我已说了不要打扰!”
“妈妈吩咐我来看候您,”女子声音怯怯的,表情倒是纹丝不动。
谢无风坐起身,一把扯开纱帐,阴郁地盯着那女子瞧。对方十分沉着,微微屈膝、仪态优雅,身上并无一丝风尘气。
就这么对峙了一阵,谢无风哼笑一声:“行了,不必再伪装,既是见过面的熟人,就该以真面目示人。何况你的易容术堪称糟糕。”
女子讶异地抬起下巴,眼神稍有闪躲,低声道:“奴婢不知公子所言何意。”
谢无风这回是真的厌烦了,厉声道:“让你们教主亲自来!”
这一下,那女子的神色终于变了。
雄图镖局今日的晚饭分外冷清,席上只坐着谭凤萱、纪檀音和李澄亦。李从宁带着兄弟和盟友到玄刀门和翟昱交锋,天擦黑了也没回来。谭凤萱本来要跟着去,丈夫却摆出胜券在握的模样,叫她在家里休息。为谋夺盟主之位,李从宁近日可谓呕心沥血,斗志昂扬得像个少年人,谭凤萱初时看了喜欢,渐渐地却生出些难以名状的担忧。只是不好打击丈夫的热情,便一直未说出口。
看一眼空荡的大桌,不悦道:“你大哥怎没回来?”
纪檀音心中一紧,生怕李澄亦一不留神告了密,好在小鬼是个馋猫,为了得到大哥买的糖人,居然能藏得住秘密:“我不知道,他又没和我说过。”
谭凤萱自嘲:“我可真是,操心完老的操心小的。”
纪檀音沉默地坐在一旁,这两日他几乎水米未进,怕人群的指指点点,更怕他人的同情和善意。今日终于鼓足勇气,决定效仿大师兄,去要一个清楚明了的答案。
草草地扒了几口饭,便与谭凤萱作揖道别。李澄亦唇边还沾着米粒,飞快地咀嚼着,含糊不清地要求纪檀音等等他,还问他是不是要去找师父,结果被娘亲用手绢堵住了嘴。
纪檀音三两步赶到雄图镖局的主院,此刻正是镖师们换岗守夜的时间,乱哄哄的。他记得李澄阳曾吩咐过几个镖师跟着谢无风,四下问了一番,才被领到一个十五岁的红头镖师面前。
谢无风和明烟的艳事只在东跨院流传,镖师们大多还不知情,那小伙子未曾尝过,先是挤眉弄眼地笑了一阵,随后装神弄鬼地凑到纪檀音耳边,用艳羡的语气道:“去春怡楼了!”
“春怡楼,”纪檀音疑惑地望着他,“什么地方?客栈么?”
小镖师瞠目结舌:“妓院呀!”
纪檀音发了会怔,在对方略带得意和探究的注视中,轻轻地应了一声:“原来如此,我知晓了。”
第49章 释前嫌
门开了,走进来一个娇小的——实际上是娇小得过分的身影。谢无风冷眼盯着,尽管前几日苦思冥想,心中已有了推测,但此刻亲见真人,依然感到一种奇怪的新鲜和戒备。
那人冲他粲然一笑,用一种与外表不符的沉静方式,从容地走到八仙桌旁,对着高及腰部的凳子微微撅嘴,随后撑着桌沿借力,屁股左扭右扭,费了会功夫才坐上去,两只穿着红色绣鞋的小脚在空中踢荡,一派天真无邪。
“谢公子,别来无恙啊。”
声音也是清脆婉转,稚嫩非常。
谢无风行走江湖十几年,风雨经历过不少,此刻竟也未能维持住镇静,挑起眉梢,讥讽道:“安措教主好生厉害,骗人的手段一流。”
对方盈盈笑着,嘴上却也不饶人:“彼此彼此罢了,我也未曾料到,当日脚步虚浮、丹田不稳的纨绔公子,竟是如今的第一剑客。”
谢无风冷哼一声。
来人生得一张童真可爱、灵动活泼的小脸,看似无害,一拧眉一撇嘴间,却又透露出成熟的风情,与当日那个满面脏污,瑟缩怯弱的哑女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她仿佛察觉不到谢无风充满敌意的视线,兀自悠闲,一手托腮,歪着头从桌上拈点心吃,口中吧唧有声。所幸纪檀音此时不在场,否则定会惊掉下巴,他如何会想到,当日在商丘救下的被拐女童,竟然是大名鼎鼎的西番教教主!
谢无风的右手按在剑柄上,问:“你们于何日抵达襄阳?”
安措瞟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将点心咽下,道:“前几日。”
“公谦老儿在你们手里?”
“嗯。”
“那——”谢无风还未问出口,便被安措打断了:“没用,他知道的有限,无法直接证明那人的阴谋。”
“二十年前,你见过纪恒?唐家堡命案,你知晓内情?”
安措端茶杯的手在空中顿了顿,“纪恒”两个字像一根细细的绣花针,埋在心底多年,已和骨肉长在一起,本以为不会再痛,可当碰到时,竟还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啰啰嗦嗦,你到底想知道什么?”她仰起脸与谢无风对视,明显地表露着不快。
当年发生的一切,谢无风自然想要巨细无遗地掌握,但他看出对方有所避讳,傲慢和从容都没了,像一只被惹毛了的小猫,于是换了个说法:“真相。”
安措自嘲一笑:“我说了,你就信么?我可是邪教教主,性情乖戾又喜怒无常,最擅勾引年少方刚的男子,吸其,囚为禁脔,这样的大魔头,必定是满口胡话。”
她并非信口开河,这些俱是中原武林关于西番教现任教主的描述,谢无风也有耳闻。他虽知安措已有三十五岁了,可看见的到底是一张年幼女童的皮相,对方冷冰冰地说出这些话,不知怎么地,使他感觉有几分悲凉。传闻猛如虎,世人又有几个知道,流言中每夜要九个男子侍寝的女魔头,其实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小丫头,无法爱人,也无法被爱。
这些念头也只是一转,谢无风并未施以同情,平静道:“你只需把当年经历的一切告诉我,我自会判断。”
“凭什么呀?”安措顽皮地歪着头,忽然无理取闹似的开始撒娇,“我为何要相信你,无常客向来冷心冷情,何时管起闲事来了?”
看谢无风不答,故意环视一圈屋子,讶异道:“诶,今日纪少侠竟没来么?怎么,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后,与你分道扬镳了?”
这女人真是睚眦必报,但凡遭了一点不顺心,必要原封不动地还回来。谢无风冷笑:“好,你不想说,那就等着诛魔吧!到那时,纪恒能活下来才怪!”
安措气急败坏:“诛魔就诛魔,与纪大侠何干?我只要派人救下他,保他今后平安便是了!”
“教主,”谢无风见她动了怒,反倒恢复了自己的风度,斯文地理了理衣袖,“你也不问问,他肯吗?十五年前他若愿意听你解释,就不会有今日的局面了。”
安措哑口无言,拳头横在膝盖上,难以察觉地发着抖。她只有这样一副小小的身板,却要装下许多超出外表的痛苦,因而显得紧绷而脆弱。“当年……你如何知道?”
“猜的,所以还需教主为在下解惑。”
安措摆弄着食指上的玛瑙戒指,沉默了好一会,忽然莞尔一笑:“二十年前,我十五岁,我妹子八岁。”
她讲起了多年前的旧事,姐妹两个偷偷溜出云南,想要北上去见世面,结果遭遇了一桩惊心动魄的历险。她此生头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心动,正发生在那个时候,九死一生的幸运加上情窦初开的酸甜,使得那段短暂的日子,永远在记忆中鲜艳地招展。
低语声持续了两刻钟,最后以一声叹息作结。
太阳落山了,房间里又没点灯,黑暗开始蔓延,急切地想要吞噬一坐一站的两个人影。谢无风沉吟片刻,点头道:“我知晓了。”他又问:“你们可知纪恒下落?”
安措担忧地捏着衣角:“不知,我此番出疆,带的人手并不多。纪大侠确已离开玉山,想必也听说了江湖上的流言蜚语。”
谢无风乜她一眼:“那人必在暗中追杀他。”
安措急促地吸了口气,断断续续道:“他,他……武功高强,定然不会有事的。”
外头传来隐约的呼喝声,妓女们的尖叫响作一团,二人对视一眼,均露出警惕神色。安措跳下凳子,谢无风将沉沙剑抽出半截,正要出去看个究竟,门被撞开了,一个女子跑了进来,急道:“姐姐,不好了!诗儿下午出府,到现在还没回来!”
进来的乃是先前装扮成妓女的那位,洗去易容后,她的面貌也不算陌生——正是当初在商丘时,自称云曼母亲的妇人。
翟映诗不见了,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让安措勃然大怒,口中直骂翟映诗疯了。她头也不回地往外冲,留下一句尾音:“谢公子,再联络!”
谢无风收剑回鞘,心情并不轻松。当年唐家堡命案一节即已澄清,如今是谁在武林中搅风搅雨便一目了然。只是他虽明白了,却无法叫武林同道也看清楚,他们成见太深,且还沉浸在失去亲人、朋友、师父的悲痛中,定然不肯相信西番教教主的“鬼话”。翟映诗本是最有利的证人,如今也叫对方先一步得手了,果真是布局严密、招招谋划。
这一盘棋,还能翻得过来吗……
他离开春怡楼,底下已是人仰马翻,许多身穿玄刀门衣饰的弟子在院子里横冲直撞,桌子底下、犄角旮旯,无一处不翻检。出了大门,街道上打着灯笼,扯着嗓子四处询问的也是翟府的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