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风唇角一扯:“杀你,够了。”
由于这是花月影与纪恒的私人恩怨,且纪恒还未洗刷夜魔的恶名,因此多数武林人士只是旁观见证,没有出手相帮的意愿。
谭凤萱不忍看到纪恒就此亡命,命令手下镖师盯住朱月阁门下弟子。花月影见了,愈发愤怒,厉声道:“今日我非要杀纪恒,挡我者,一并诛之!”
话音刚落,人群之外突然响起一阵清脆铃音,与此同时,一阵浓郁香风吹向集会众人。
“毒烟!毒烟!”不知是谁先发出惊呼,恐慌情绪层层蔓延,很快,高台附近的人也显出慌乱之色,均以手掩面,咳个不停。
“谢无风!师父!”纪檀音倒没觉得难受,只是被那香气熏得头晕,捂着鼻子赶至二人身边,瓮声问道:“你们如何?”
谢无风看他缩着脑袋,衣袖掩着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黑豆似的眼睛,忍不住笑了:“没事,无毒。”
“真的?”纪檀音将信将疑,四下一看,翟昱、李从宁、方浪等高手果然都镇定自若,于是也放下手臂。
“对了,”他忽而想起自己还未将谢无风引荐给纪恒,于是拽住师父的袖子晃了晃,急急说道:“师父,这是我在路上结识的……朋友,他的无常剑法很厉害,救过我的命。”
“朋友?”纪恒含笑看他一眼,戏谑地抬起眉毛,“他可不是这么说的。”
纪檀音愣了:“他说什么?什么时候说的?你们之前见过?”
纪恒但笑不语,纪檀音问不到答案,便用胳膊肘撞谢无风一下。谢无风目不斜视,警惕地提防着几丈外的花月影,装作没听见。纪檀音担心他对师父说了什么混话,虽然纪恒目前并无生气的迹象,但万一是等着秋后算账呢?他有些气恼,打了谢无风一拳,因担心他的伤势,也不过是软绵绵的撒娇罢了。
他们说这几句话的功夫,那香气愈发浓郁,同时一阵淡绿色的烟尘随风袭来,将白桃溪一带笼罩在氤氲云雾中,仿若蓬莱仙境一般。
花月影惊魂不定,高声喝道:“是谁在装神弄鬼!”
铃音又响了起来,清脆空灵,飘渺如仙乐。人群骚动不安,相互推搡着望向声源处——只见飘荡的烟雾中,一乘轿子从白桃溪东侧涉水而来。
那轿子高大而精致,顶部做成亭台样式,仿四面坡的屋脊,探出的四个檐角各拴着一只造型奇特、花纹精美的铜铃,在风中叮叮当当地打着转。轿子前端挂着一方毛毡质地的帘子,色彩鲜艳,垂坠感十足,微微晃荡着,豁开二指宽一条缝,很神秘,引人遐想里头的景象。
抬轿的是四个年轻汉子,身材精壮,气质粗犷,行走时迅疾无声,远远看去,好似从茂密青草上飘过,连叶尖都不曾弯一下。
稍微有些眼力的,均看出这几人武功不俗,彼此使个眼色,交头接耳起来。
“好大的排场,”纪檀音喃喃,“也不知是何方人物。”
谢无风眯眼瞧了一阵,脸上渐渐泛出轻松的笑意:“你的一位故人。”
那行人很快行至近前,立于外圈的侠客们停下议论,惊奇地打量他们,见轿夫要往高台走,便挤挤攘攘地让出一条路来。
这时烟雾散得差不多了,能看见轿子后面还跟着七八个人,为首的是一名妇女,打扮得简单大方,不施脂粉,五官却清丽脱俗,别有一股风韵。
一直走到高台之下,集会中心,那四个轿夫才停下脚步,将轿子稳稳地放在草地上。
妇人从轿子后面走出来,飞快地扫了一眼各大门派的掌门人,遇上纪檀音惊愕的视线,觉得很有趣似的,闪出一丝狡黠的笑意。
花月影双颊褪去血色,指尖一阵痉挛,差点捏碎袖中毒箭。她咽了口唾沫,已明白自己叫人算计了,一定是手底下的人不够仔细,才被这几个该死的贼囚来了一招金蝉脱壳。
在她缓神的功夫,妇人朝纪恒、翟昱、胡寒、方浪等人拱了拱手,语调轻而娇,带着一点俏皮和傲慢,说道:“让各位大侠见笑了,我们魔教之人一向肤浅,就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阵仗。”
第67章 接飞猱
“是魔教的人!”一众武林人士惊呆了。
纪檀音半张着嘴,望向那个美貌妇人,虽然已从谢无风口中得知哑女云曼便是西番教教主,她“娘亲”其实是她妹子,可真见了面,冲击力依然很大。
“好嚣张!”花月影稳定心神,指着丹晴骂道:“既然你们敢闯这武林大会,就别想活着离开!”
“说得对!”
“魔教欺负我中原武林,便是自寻死路!”
一时间群情激愤,好些个正义之士已亮出兵器,冲杀上来。西番教加上轿夫也只有十三个人,除了丹晴,全都围拢在轿子周围,与他们激烈交手。
丹晴蹙起细而黑的眉,话音又快又清晰,高声道:“真不讲理!我在苗疆时,听说中原人都学儒家经义,最讲究什么仁义礼智,今日你们操办武林大会,我们诚心来做客,谁料才说了一句话,你们便动起刀子来了!”
“好不要脸!”明彪华一步跃至丹晴面前,精铁所制的判官笔有拇指粗细,直戳丹晴左眼,“你们杀我弟子,还敢跑到这里撒野?”
丹晴急忙向后仰倒,险而又险地避过这一击,随后抬肘格住判官笔。一切都在瞬息之间,二人对视一眼,同时加催内力,两股真气霸道相撞,将彼此朝相反方向逼退。
明彪华弓步而立,上半身前倾,后脚在地面上踩出一个深深的足印。
这妇人看上去弱不禁风,谁料还有两下子。动起真格来,自己少一只手,总是有些吃亏。思及此,明彪华对夜魔的憎恨越发强烈,阴沉地扫了纪恒一眼。
洗砚山庄的弟子见丹晴难缠,都要上前相助,这时紫松会胡寒提刀从另一侧赶来,道:“妖女!为我门下兄弟偿命!”
弯刀划出一道寒芒,在半空被一柄青光闪闪的宝剑截住了,胡寒火冒三丈:“无常客,你这是要背叛中原武林?”
谢无风用左手抻了抻衣服,姿态懒散又轻慢,“胡前辈,人家都说了是诚心来做客的,你这待客之道可不太好啊。”
“你这种没心没肺之人,懂得什么!血债血偿,天经地义!倒是你,我看你今日是活得不耐烦了!”
胡寒再起手,使出一招本派绝学,又被谢无风拦住了。花月影向四周煽动道:“你们就这般袖手旁观,放任魔教欺侮同道?”
丹晴一边和明彪华过招,一边说道:“你们有近千人,我们只有十几人,已是插翅难飞!难道中原武林竟羸弱至此,有着百倍的武士,却怕了我们西番教寥寥几个?”
花月影密切关注着战局,语气不耐:“死到临头,还强词夺理!”
丹晴游刃有余地应付着明彪华,笑道:“花阁主,二十年不见,你这蛊惑人心的本事愈发纯熟了。我一来你们便喊打喊杀的,还未及与你好好叙旧呢。”
有数道目光投了过来,花月影感到一丝紧张,面目略显僵硬,冷哼一声:“我从未见过你。”
丹晴道:“明庄主,胡会长,二位都说我教屠杀你们弟子,可有什么证据没有?”
明彪华并不理会她,攻击愈发狠厉,丹晴聪明,见他失了左手,多有不便,于是利用这个优势,四两拨千斤地与他周旋。
明彪华自知被她戏耍,火冒三丈却无可奈何,碍于面子也不肯叫徒弟相助——毕竟从表面上看,二人争斗得激烈,他并未落了下风。
丹晴问胡寒:“西番教夜袭紫松会的时候,不是全身而退吧,那些尸首呢?”
胡寒本也是一代高手,自受了夜魔一掌之后,经脉逆行,真气受损,虽勉强医好了,武功却是大不如前,与无常剑法遇上,打得甚是吃力。此刻听见丹晴问话,借机后撤一步,停下休息,怨愤道:“自然是喂狗了!”
如他所料,他停手之后,谢无风也收了招,并非执意要取他性命。
丹晴像一片轻盈的叶子,围绕着明彪华漂移,仅凭拳脚与他的兵器抗衡,听到胡寒的回答,没有一点哀伤愤怒,遗憾说道:“可惜了,要是还留有尸体,便能与我教中人做一对比,让你知道那些暗杀者都是刻意冒充,并非我西番教教众。若再深入探查,你就会发现那其实是花月影养的死士。对了,还有翟门主,你女儿不是李澄阳杀的,真正的凶手是花月影才对——哎呀!”
话未说完,一柄纤细的短剑贴着额角,从脑后疾刺而来,丹晴不敢回头,弯腰向一侧闪避,躲闪中后背突然一痛,竟是被明彪华蹬了一脚,她喉间顿时涌起猩甜,惊叫着朝那顶大轿子跌去。
快要摔倒时,一只细白的、只有她半个巴掌大的手从轿子里伸出来,在丹晴背后轻柔地一托,化解了她的冲势。
“姐姐!”丹晴强忍剧痛站起,转过身,看见花月影立于明彪华身畔,手里捏着一把短剑,正是方才偷袭之人。
这时,轿子左侧也传出闷哼,一名西番教弟子不敌朱月阁死士,腹部中剑,重重摔倒在地,血流不止,痛苦呻吟。
一个稚嫩的声音说道:“芙蓉散!”
丹晴得了提醒,急忙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葱指轻弹,登时,白色的粉末借风而起,纷纷扬扬地落在轿子周围方圆一丈之地。
西番教教众早有准备,屏息掩面,而朱月阁门人慢了一步,吸了不少粉末。
那药粉甚是强效,不过几次呼吸之后,十几名朱月阁弟子便软绵绵地倒在地上,四肢时不时抽搐一下。
“你……你这歹人!”花月影大怒,号召一众江湖人,“大家齐心协力,快把妖女杀了!”
此时,离轿子最近的,是玄刀门、洗砚山庄和雄图镖局的子弟,可他们神色犹疑,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各自掌门。
“怎么,”一时无人动手,花月影环视一周,阴沉大笑,“你们该不会信了这妖女的胡言吧?”
明彪华就在她身边,能分辨出花月影骤然紊乱的喘息,听着听着,眉头便纠结成一团。正待开口,一个响亮的、脆生生的孩童声音突然响起:“花阁主若真是问心无愧,又何必急着杀人灭口?”
此情此景,真是怪异极了,在场之人打了个激灵,不约而同地看向那顶高大精致的轿子。沉稳如纪恒,眼中也起了波动,跳跃、迟疑的目光,好似一场暴风雨中闪闪烁烁的灯火。
一只白嫩的小手揪住了帘子,随后,缝隙越开越大,只见一个女童钻出轿子,穿着绣鞋的小脚轻轻踩在草地上。
纪檀音倒抽一口气,小声惊呼。虽然已有了心理准备,可是亲眼见到那个脏兮兮的哑女摇身一变,头戴繁复银饰、身着精美衣裙,眼角飞红,唇若点朱,额前印着黑色火把,眼神丝毫没有一个八|九岁小丫头的懵懂天真,还是情不自禁地感到震撼与奇异。
花月影掌心里满是冷汗,拳头变得虚软,她更加用力地将指甲掐进肉里,尖声道:“各位!这便是魔教教主,今日万不能让她逃了!”
然而绝大多数侠士还处在震惊中,他们受到的冲击比纪檀音要强得多,此刻直勾勾地盯着人群中央漂亮的女孩,口中发出讷讷的、含糊的惊叹,晕晕乎乎地没作出反应。
安措道:“真好笑,我还未开口,你怎知我身份?”她踮起脚,朝花月影的方向眯眼看了看,拖长了音调,“哦,原来是唐小姐啊,难怪认得我。一别数年,我没变,你却老了。”
花月影虽然心慌,头脑却还没乱,她知道目前的状况还远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刻,看各大门派瞠目结舌的模样,也不指望他们帮忙,两指塞在口中打了个呼哨。
闻令后,埋伏在鬼林里的朱月阁弟子倾巢而出,挤开密密匝匝的武林人士,试图将西番教诸人包围。
翟昱道:“慢着!”他袍袖一挥,指示玄刀门弟子将朱月阁死士拦住。
花月影用牙齿咬着下唇,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翟门主,你这是唱的哪一出?”
翟昱那张松弛耷拉的老脸因为激动而颤抖起来,他不看花月影,指着丹晴,问道:“你方才说,我女儿的死跟花月影有关?”
李从宁与谭凤萱也情绪不稳,相互搀扶着,粗糙的双手紧紧交握,盯着丹晴不敢眨眼。
花月影不屑地冷哼一声,质问道:“翟门主,你竟然因为魔教之人的三言两语而怀疑我么?”
“我自有判断,”翟昱凶神恶煞地望着丹晴,“你——你说!”
丹晴一手撑着后腰,小心翼翼地揉搓被明彪华踢伤的地方,表情龇牙咧嘴的,很是愤怒。
“我来说吧,”安措身段娇小,只能仰着脸瞧他们,可一举一动中,却散发出冷峻而不容忽视的气场。
“本没想打扰你们集会,可今日不得不来。我来,是为纪大侠作证的。”
说完,安措慢慢地转过小脑袋,看向纪恒的方向。
她忐忑、胆怯,全身滚烫,胸口好似发洪水,一颗心被冲刷得颠簸起伏,无处安放。这是比近乡情怯强烈百倍的、让人颤栗的感情。多少个夜里她梦见他,反反复复的都是那些珍贵的记忆画面,而今——他老了!她描画过无数遍的五官,开始蔓延出深深浅浅的细纹,无形中好似有只手,将他的眼角和嘴角一寸寸地拽下去。他是变了,可又一如往常,依旧那般和善、威武。
安措入迷地望着纪恒,眼眸中闪出一层泪光。她低下头,屈膝深深地道了个万福,哑声道:“纪大侠,许久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