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怜草木青[古代架空]——BY:九尾叶

作者:九尾叶  录入:05-30

  纪檀音看到一只泛着绿光的箭头飞过,他离得远,没有拦住,尚未收回的目光追随着暗器,下一瞬,就见它扎进纪恒的左臂。
  纪恒身形一晃,盘旋在断水剑上的蛟龙将灰豹一口吞下,随后溃散在空中。
  他拔掉毒箭,自己点了周遭穴道,扶着一旁被真气掀翻的大树坐下来。
  纪檀音头脑一片空白,惊惶地冲到他身边,和同时赶到的安措一左一右地拉住他的胳膊。
  “师父!”泪眼朦胧中,纪檀音看到了他伤口处蔓延的绿色。
  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他的睫毛、嘴唇、手指,全都在剧烈地颤抖,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
  “是入骨青!那个死老头呢?给我叫过来,叫过来!”安措失声尖叫。
  丹晴推搡着公谦老儿,将匕首架在对方脖子上:“解毒!”
  公谦老儿直跺脚:“我制入骨青,就是要让它无药可解,哪儿有解药!就算要解,也得研究个一年半载……”
  安措一下子哭了:“我杀了你!”
  “教主勿要动怒,”纪恒捂嘴咳了一声,将指缝间的血沫蹭在前襟上,“多谢你今日前来解围,当年我心中深植正邪之见,因此误会你多年,在这里赔个不是了。”
  安措摇头,攥着纪恒的小臂,泣不成声。
  “檀儿,你是大人了,”纪恒转向纪檀音,想要抬起手来摸一摸他的脸,中途好似力气用尽,叹息着垂了下来,“以后不要再哭了……”
  纪檀音两手握住他粗糙温暖的掌心,一个劲摇头,晶莹的泪珠打在纪恒脸上:“师父,你不要死!你不会死的!”
  与此同时,夜魔失了纪恒这个敌手,身子突然暴起,推开李从宁、翟昱,飞身跃上高台,将花月影扛在肩上,蹒跚着遁向远方。
  一队人马追击而去,更多的人则围拢过来,难以置信地盯着纪恒,眼眶湿润。
  纪恒的呼吸越来越粗重,好像打嗝一般,眼球微微凸出眼眶。左臂伤处诡异的深绿色已蔓延至肩膀,他温柔地望着纪檀音,又好像在透过他注视梦中人,吃力说道:“前天夜里,梦见你师娘,她说,下面冷,叫我去陪她……”
  “不!不!不!”纪檀音俯下|身,拽着师父的衣领想将他搀扶起来,可是纪恒那么沉、那么沉。
  “檀儿,听我说……唐家堡的事,在我心头压了十多年,如今终于真相大白,我已无憾……”
  纪檀音扭动着,感到一双修长而骨感的手紧紧地箍着他的双臂,他极力挣扎,吼道:“谢无风,你放开我,我带师父去找大夫!”
  “李镖头,谭姑娘,”纪恒已动弹不得,缓缓转动眼珠子,看向李从宁夫妇,眼中泛起泪光,“澄阳之事,我很抱歉。你们二人节哀,我下去陪他,定不让他寂寞。”
  “纪大哥!”李从宁哽咽着,说不出话,谭凤萱则以袖掩面,低声哭了起来。
  纪恒张大嘴喘息,入骨青之毒甚是厉害,他内功深厚,才不至于即刻毙命,可剩余的时间也不多了。“我有一事相求,我那二徒弟,性子孤僻内向,喜爱研究机关毒药,尤其是生僻冷门之物……我走之后,还要劳烦二位多加照看,千万别让他走了歪路。”
  “另外,”纪恒将右手食指抬起一寸,可终究无法再移动更多,“我衣袋中有一粒白子,乃是三年前与黄筹兄对弈时侥幸赢的,他一直耿耿于怀,你们拿去,与他陪葬吧。”
  李从宁道:“我记下了,纪大哥放心。”
  “诸位!”纪恒提了口气,胸口针扎似的痛,他勉强抬高音量,叮嘱道:“夜魔已受了重伤,你们要及时将其诛灭,否则,后患无穷……我们习武之人,除魔卫道、惩恶扬善乃是义不容辞的责任,切莫因为二三奸佞小人,便心灰意冷、独善其身……武之一道,不可冒进,万勿被邪功吸引,失了人性……须知,正派武功,亦可登峰造极……”
  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时断时续,入骨青之毒已漫至下颌,好似一株藤蔓,灵活地缠上朽木。
  纪檀音哭得喉咙沙哑:“师父!我呢?我呢?你不要离开我!”
  “檀儿啊……”纪恒眼角浅浅一弯,目光越过纪檀音的肩膀,轻声道:“小谢兄弟,檀儿,就托……托……”
  秋风飒飒,寒意森森。一代名侠玉山神剑,就此气绝。


第70章 煎人寿
  雄图镖局的祠堂里,棺材又多了一口。贵三蹲在李澄阳的棺材边,一边抹眼泪一边念叨:“少爷啊,事情都水落石出了,你冤屈已昭雪,在九泉之下可以安心了……早知那花月影才是罪魁祸首,当初她住咱们府上时,我就该拼尽全力杀了她!早知道……早知道……”
  “你做什么呢?”背后响起一个略显沙哑的男孩的嗓音。
  贵三回过头,看见一个逆光的人影,个子不高、双手负于身后,小脸上表情严肃。
  “小少爷,”贵三顿了顿,说道:“我……我来看看大少爷。”
  “哦。”李澄亦站在那儿,迸出一个字之后就没有下文了。阳光从背后射来,描出一个竹竿似的轮廓。
  短短几日,他便掉了一圈肉,以前那个圆滚滚的、人见人爱的小胖子,突然间变得沉默寡言,忧愁老成。
  可威严也一同滋生了,当他不再嬉皮笑脸,开始询问镖局内外事务之时,仆役和镖师们突然意识到,毫无疑问地,他将是未来的家主。
  两人静默了一阵,李澄亦开口道:“你去趟厨房,喊他们炖一碗燕窝,给东厢房送过去。”
  贵三应诺而去,离开祠堂后,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小少爷扒着棺材,踮着脚尖,衣衫在瘦削的蝴蝶骨处塌陷下来,形成一块暗淡的阴影。
  东厢房。
  听见开门的动静,床上的人将被子拉过头顶,像蚕蛹一样往深处蜷缩。
  “阿音,”谢无风将热腾腾的燕窝放在一旁的红木案几上,走上前掀他的被子,“起来吃点东西。”
  没有应答,只有无声的较劲,绣着花鸟的青色锦被皱成一团,底下的人乱拱踢打,就是不肯露面,两只用力到泛青的手揪着被套,抵死不从。
  谢无风跟他扯了一阵,心中不忍,撒开手在床沿坐下,叹息一声。
  “你都躺了好几天了。”
  床上的人没反应,他又道:“今早仙鹤宫传了消息,说夜魔逃进荆州附近的大山里,一路上杀了几十个无辜百姓。”
  这日很是干冷,太阳高高地挂着,明亮而遥远,一点稀薄的日光爬上窗棂,停留在纪檀音胸口的位置。
  谢无风等了一会,用起了激将法:“你忘了你师父的遗言了?夜魔肆虐,你难道要袖手旁观吗?”他再次伸手去拽纪檀音的被子,那头轻轻地挣了一下,最终放松了力道。
  锦被滑落,露出一张憔悴失神的脸。纪檀音两只眼睛肿得像初夏的桃,皮肤薄得近乎透明,好似轻轻一搓揉,眼泪便会喷薄而出。
  “我只是想一个人静静。”他沙哑地说。
  “你是在逃避苦痛,”谢无风弯腰揽住他,像抱婴儿一般,搂着他坐起来,随后取过燕窝,舀了一勺喂到他唇边。
  纪檀音无力地靠着床头的雕花栏杆,一副任人宰割、了无生气的模样,他盯着谢无风看了一会,张嘴含住了汤匙。
  就这样沉默地吃了几口,谢无风道:“其实,那天……我就站在你师父正对面。毒箭射来的时候,我看见他耳朵动了一动。现在回想,也许当时他是能躲过的,但他没有躲。”
  纪檀音的动作僵住了,他不知这到底是谢无风亲眼所见的场景,抑或他为了让自己释怀而编造的故事。总之,头脑里好像被扎了一根针,鲜明的疼痛吸引着他靠近这个略显温和的解释。
  他想了许久,轻声问:“可是,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也许,你到了他的年纪,便会明白了。”
  纪檀音突然发火,赌气道:“不会!我永远都不会明白!”
  谢无风短促地笑了笑,不因快乐,也没有嘲笑的意思。
  纪檀音看他一眼,神色变得萎靡。他回忆起无数个在问灵峰的夜晚,万鸟归林,山野寂静,他们的小屋里点着一盏油灯,光芒飘忽而昏黄,总是一副快要熄灭的倒霉模样。他耐不住寂寞,常常一头扎进林子里,对着黑压压的枝头上、亲热地凑在一起的鸟雀舞刀弄枪。
  哗啦啦,已经歇息的鸟儿们又被惊飞,半座山都回荡着拍打翅膀的声音,其间还夹杂着此起彼伏的清脆啼叫,喧嚣鼓噪,热闹非常,许久才停歇。纪檀音玩尽兴了,满头大汗地回家,每次推开门,都能看到纪恒眯眼靠在太师椅上,微微仰着下巴,盯着房梁上的藤蔓出神。
  当时身在其中不解其味,如今回想起来,师父应该是很孤单的。虽然有自己与他做伴,但他们是父子、是师徒,终归不是爱人。
  喝完燕窝,丫鬟小玉送来一碗苦涩发黑的药汁。谢无风用汤匙搅了搅,吹散水面的热气,对纪檀音说,这是公谦老儿送来的解药,若想彻底拔除九转阴阳草的毒性,还需坚持服用三天。
  纪檀音难得温顺,配合地将黑糊糊的解药喝下,他低头时,几缕乌黑的发丝垂落下来,将面色衬托得越发苍白。
  谢无风伸出手,捧着他的一侧脸颊,大拇指在鼻尖上揉了两把。
  “你也会离开我吗。”纪檀音没头没脑地问。
  谢无风没料到他会说这个,微微一愣,才要开口,纪檀音忽而转过头,若无其事地将发丝勾至耳后,说道:“我要为师父报仇。”
  嗓音沙哑,目光却雪亮。
  谢无风轻轻答应一声,说起夜魔和花月影的行踪,他们从襄阳逃到荆州,遁入当地一座名为太别的深山,因为受伤,一路留下不少血迹,如今紫松会、洗砚山庄与恒山派正在组织人手搜捕。
  纪檀音点点头,房间里又陷入了沉默。谢无风意欲回答他之前的问题,然而时机已过,再提起便显得有些生硬,于是将手臂放下,摸到纪檀音揪着被面的指尖,轻轻地捂住了。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偶尔目光交汇,如同湍急河面上两片意外相逢的浮萍,来不及探究对方的心意,只管依偎、靠近,互相温暖,再分别。
  “谢叔叔。”有人在院中呼唤。
  自纪恒逝世后,纪檀音一连三日不吃不喝,也未出过房门,脑筋都有些迟钝了。听到这个有点奇怪的称呼,只觉得滑稽,不禁扯了扯唇角。他觉得外头的人声音耳熟,问道:“是谁?”
  谢无风起身道:“澄亦。”
  他不叫你师父了?纪檀音心有疑问,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谢无风走进院子,和李澄亦交谈,不到一柱香功夫,又返回东厢房。
  “是关于你黄伯伯的事,”谢无风向纪檀音转述,“他的尸身停放了有些时日了,棺内虽然放置了大量香料,但毕竟无法阻止腐烂,如今已有了尸臭味道。李镖头派了六个黑头镖师,打算明日启程,将他送归故里下葬。”
  他摊开手掌,上面躺着一颗白子,正是从纪恒衣袋中寻得,留与黄筹陪葬用的。
  纪檀音吸了吸鼻子,接过云子攥紧,对谢无风道:“我再去看看黄伯伯。”
  祠堂里整整齐齐地摆着三口棺材,纪檀音目不斜视地走向最左边那个。令人牙酸的“吱呀”声过后,棺盖开了,一股奇怪的酸臭味道扑面而来。
  尸体并未大规模腐烂,至少铁臂功黄筹的面貌仍旧是垂死时的模样,双目圆睁、上唇掀起,仿佛下一瞬就要发出暴喝。
  纪檀音将白子安放在黄筹虚握的左手,做完之后感到一阵茫然,无措地站着,瞪着尸体发呆。想要说些什么,诸如为他报仇的誓言,或是九泉平安的慰藉,可又有什么用呢?
  尤其是感到身后的两口棺材,仿佛两双暗夜里的眼睛,注视着他、吸引着他、谴责着他,他便感到芒刺在背,手足僵硬。
  谢无风见他傻傻地站着,便动手将棺盖合拢。
  “等等!”纪檀音想了想,俯身凑到棺材里,试探着摸到黄筹的眉骨,掌心向下一推。
  本是徒劳的尝试,然而当他直起身时,竟发现尸体的面目有了变化,双眼自然闭合,唇线恢复平直,神态由凶煞转为安详。
  两人惊疑不定地对视一眼。
  又等了一会,不再有怪事发生,谢无风便将棺材严丝合缝地盖上了,说道:“走吧。”
  纪檀音踌躇着转身,目光落在纪恒的棺材上,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移开了。
  谢无风问:“还要看看你师父么?”
  纪檀音摇头,纪恒身中入骨青而死,遗容并不美观,宛如一块长满苔藓的石头。他不肯接受这样的师父,更不愿回忆起那日梦魇一般的场景。他宁愿冷漠无情、铁石心肠……如果能够做到的话。
  他们离开祠堂,沿着青石小径慢慢地走,脚下踩着无数凋零的秋菊。谢无风问纪檀音,是否要亲自护送纪恒的灵柩回玉山:“我的意思,你身体还未痊愈,不必舟车劳顿,由熊镖头将棺木送回更为妥当。另外,今早镖局收到你二师兄的消息,他已从西域折返,后日便将抵达问灵峰,到时由他接应熊镖头,安排下葬之事。”
  纪檀音不答话,瘦削的侧脸也瞧不出波动,谢无风解释道:“我并非不顾念你们师徒之情,只是——”
  “我明白,”纪檀音挤出一个暗淡的笑,稍微拔高的音调里带着自欺欺人的洒脱,“逝者已逝,比起扶灵回乡,为师父报仇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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