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不下去了,眼泪好似瀑布一般,怎么擦都止不住,于是猛地一吸鼻子,讲起往事:“二十年前,我也是差点死在花月影手上。那是元宵节,我看花灯太入迷,不慎与奶妈走散。自作聪明到处转悠,谁知却迷了路。夜深了,我在街边大哭,唐洛昀与我搭话,说带我去她家里歇息。那时爹娘怕我遭人绑架利用,叮嘱我在外不许透露自己身份,我便告诉她父母都在外地,我是来此处远亲家做客。我自以为警惕,结果却被她用药麻晕,带回荆州。路上见到唐连卫杀了一个不听话的流浪儿,吓破了胆,发起高热,奄奄一息。所幸为安措教主所救,勉强留下一条性命,只是对自己姓甚名谁已全忘了。”
在场之人唏嘘感叹、听得专注,忽听谢无风道:“何处去?”
只见青色衣角飘动,他已离开原地,抽出沉沙剑来。
胡寒、方浪、明彪华等人,注意力都在翟映诗身上,听见动静后回头,见花月影已跳上高台,若非谢无风及时拦住,已叫她逃了。
“想跑?”他们纷纷上前助阵,将花月影困在狭小角落,三股叉、四楞锏,铁索连环,各式兵器织成大网,任凭花月影左冲右突,狼狈招架,像一条走投无路的鱼。
明彪华怒道:“夜袭我洗砚山庄的是你?”
胡寒也问:“夜魔与你什么关系?”
朱月阁的黑衣死士试图来救,被义愤填膺的武林人士一通乱打,很快死的死、伤的伤。
花月影不答话,她头顶的金钗掉了,发丝乱舞,汗水打湿了胭脂,脸上红一道白一道。
“咔擦”一声,李从宁将花月影双臂擒拿,卸了她肩膀的骨骼。翟昱则一脚踹在她膝窝,使得她跪倒在地。
“是你害死澄阳?是你害死澄阳!”李从宁面目狰狞地咆哮,浊泪之下,嘴角古怪地扯着。
花月影趴在地上,“呸”地吐了口血沫,慢慢弓起身子。
安措道:“唐洛昀,你可认罪?”
花月影额角破了,鲜血糊了左边眼睛,越发显得鬼魅阴寒,她道:“什么罪,我不认。”
安措细细数来:“你筹谋多年,步步为营,计划可谓缜密。这盘棋,你本想一石二鸟,其一,遮掩你爹娘当年的丑事,将他们塑造为正义侠客。为此,便需要除掉当年的知情者,尤其是我和纪大侠。纪大侠便罢了,西番教根基深厚,仅凭朱月阁无力撼动,于是你豢养死士,扮作我西番教教众,血洗紫松会、洗砚山庄,在武林中散播恐怖,由此实现武林结盟。这还不够,你又找人冒充纪大侠,令他修练至尊大法、杀害玉白师太,在武林中散布纪大侠堕魔的谣言。有了夜魔与西番教这两个敌人,中原各派便不得不联合起来,使你能够借助他们的力量,将我们一并铲除。其二,即使武林结盟,你也未必能当上盟主,翟昱和李从宁都是劲敌。为达目的,你刻意挑拨两家关系,同时派人暗杀翟映诗——她恢复记忆后回到玄刀门,你害怕她讲出当年之事,早就想除掉她。到襄阳后,你发现李澄阳喜欢诗儿,于是精心设局,逼得李澄阳自尽,最终让两家决裂。”
花月影跪在地上,昂着头颅,一副摇摇欲坠、弱不禁风的模样。
高台之下,人群大声嚷嚷:“杀了她!”
“花月影!”明彪华用判官笔重重戳她的下颌,“你还有什么话说?”
“当然有。”花月影露出一个血淋淋的妖艳笑容,“我早就怀疑翟映诗没死,这武林大会,自然是有了万全之策才敢来的。”
只见她高高地仰起脖子,口中发出尖锐的哨声!
第69章 无觅处
那声音如同利刃刮过砂石,尖利刺耳,让人毛骨悚然。
众人尚一头雾水,远处密林里忽而响起低沉而含混的咆哮,仿佛野兽在应和同伴的呼唤,携裹着一阵寒风,席卷而来。
一时间,山野震颤,无数高耸的树木瑟瑟发抖,一群又一群乌鸦拍打着翅膀盘旋而起。
一个庞然大物出现了——他并未高大到非人的程度,然而,站在密林边、满身冷汗的游侠们,却只能想到这个形容。那人影一路横冲直撞,并不躲避障碍物,所经之处,手腕粗细的树枝皆被身躯撞断,扑簌簌地落在地面上,发出惊天动地的闷响。而他察觉不到疼痛似的,提着一把仍在滴血的剑,蓬乱干枯的头发下,人皮面具已变得有些不贴合,边角打着卷。
“快跑啊,是夜魔——”离得最近的拳师尖叫起来,话音未落,人便飞了出去,砸在一群华凌派弟子中间,落地时胸膛凹陷,脖子歪向一侧,死不瞑目。
人群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惊恐的喊声。这日来看热闹的,除了数十名一流高手,其余之人武功参差不齐,有不少甚至是刚刚习武的孩子。
夜魔张开左手,做了个提拉的动作,霎那间,一股罡风凭空而起,卷起泥土枯叶,形成一条黑色长蛇,围绕着他盘旋舞动。
他发出暗哑的咕哝,随后,那条气流形成的长蛇剧烈爆炸,邪门的真气向四周冲击,许多武者逃亡不及,被那煞气击中,身形一顿,立刻就摔倒在地,甚至未能发出一声求救。
“这是怎么回事!”之前与夜魔打过交道的翟昱惊骇异常,未料到不过一月不见,夜魔的功夫竟比在襄阳城外交手时更为可怖。
“快退开!”纪恒逆人流而上,从一群惊慌失措的拳师头顶掠过,断水剑映着橙红色的夕阳。
夜魔仰起头,发出沉闷而断续的“啊、啊、啊”之声,他的眼眸完全被猩红浸染,一点黑色的眼仁都瞧不见了,灰色真气从枯瘦蜷曲的鹰爪中穿过,形成一条大蟒,再一次次爆裂开,将方圆五丈内的活物全部变成尸体。
离夜魔最近的是周家拳一门,在武林中名不见经传,因躲闪不及,被夜魔杀害了一大半,连家主都身首异处。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拳师站在原地嚎啕大哭,他吓傻了,同伴们急着逃命,谁也顾不上捎带他。
夜魔转动脖颈,四下扫视一圈,眼神空洞,目光仿佛都带着血色。花月影被李从宁和翟昱一左一右按着肩膀,跪在高台之上,冲他喊道:“在这儿,废物!”
夜魔又发出“啊啊”的闷吼,迈着沉重的步伐向高台的方向进发,动作古怪而僵硬,好似提线木偶一般,速度却不慢,转瞬便走到了啼哭的孩子跟前。那孩子浑身瘫软,手脚并用地往前爬,嘴里胡乱哭喊着爹娘。
夜魔漠然地举起长剑,重重刺下。
孩子绝望地抱住脑袋,像小狗那般缩成一团,剧烈地发着抖。紧接着,耳边响起一阵刺耳的撞击声,他只觉眼前一花,身体一轻,讶异地透过指缝去看,从泪眼朦胧的视野里见到一排飞驰的树。
纪恒截住夜魔的玄铁黑剑,拽住孩子的衣领向后一扔。谢无风上前一步接住,随后交给纪檀音。
“别怕,”纪檀音扶着他站稳,草草安抚了几句,又焦急地看向师父。
纪恒正在与夜魔交手,双方都使剑,一个灵活轻捷,一个诡异笨重。夜魔的剑法不伦不类,比不上纪恒万千变化,然而他那可怕的、能形之于外的煞气,才是最让人胆寒的。
众人都提心吊胆地看着,谢无风、纪檀音、谭凤萱、安措等意欲上前相助,纪恒却道:“别过来!”
话音甫落,只见夜魔越发狂躁,将黑铁利剑随手一扔,赤手空拳地与纪恒搏斗,试图凭力气将一个大活人撕裂。
谢无风与夜魔在密林遭遇时,那怪物用的便是这一招,只是相比几日前,他的骨骼有了更加可怖的变化,红肿变形的关节产生了一种反常的灵活,能在最诡异的角度弯折,好似被人多次砍断筋骨,再藕断丝连地粘连起来,抓、推、拿,每个手势都透着古怪。
“师父小心啊!”纪檀音想起纪恒身上还带着伤,忧心不已,不停用拳头捶自己大腿。安措站在他附近,紧张地攥着手帕,半张着嘴细细喘气。
“哈哈哈哈!”花月影在高台上得意大笑,疯狂地扭动身子,眼底满是恶毒,“你们全都得死!”
就在此时,夜魔的衣袖突然又膨胀起来,在突如降临的大风中呼呼作响。面对纪恒的利剑,他不但不躲,反而向前一步,在剑刃没入肩头时,咧嘴一笑,一掌拍向纪恒胸口!
纪恒抽剑,半空中向后翻了几下,在三丈外落地,以剑拄地,面色苍白。
“纪大侠!”安措慌了,吩咐西番教弟子上前帮忙。
纪恒咽下喉间猩甜,制止道:“别过来,你们受不住这罡风!”他外衣已碎成布条,像许多旗帜在身上乱飘。皮肤则被那霸道真气割出数道口子,正缓缓渗出鲜血来。
夜魔一步步往高台走,他每前进一步,在场武林人士便往后退一步。
“做什么?”翟昱高声呵斥本派弟子,“攻击啊!”
飞刀、匕首、长枪、铁箭,兵器从四面八方飞向夜魔,密密麻麻的,宛如一片乌云,几乎将那怪物的身形遮住。
这场面气势磅礴,然而兵刃落地之声却迟迟不见传来,只见夜魔将双掌竖于身前,灰黑色真气自指缝间流出,围绕周身狂舞,而那些掷向他的铜锤铁棒,皆悬浮于半空,尖端微微颤动。
谢无风一把将纪檀音扯进怀里:“不好,大家当心!”
与此同时,无数利刃以夜魔为中心,雷霆万钧地倒射回来!
“噗”,锋利兵器没入血肉,一声,又一声。本来只是低沉、微弱的响动,却因为此起彼伏、连绵不绝,最终汇合为低沉的悲咽。
又是一轮惊慌逃窜,人群散得更远、更疏松了。纪檀音从谢无风怀中扭过头,看向师父。
纪恒脚边密密麻麻地插着铁斧、钢刀,身上倒并未被兵器扎中。
纪檀音松了口气,却见他将断水剑平举胸前,垂下眼皮,嘴唇翕动,似在默念什么口诀。
夜魔扫清障碍,继续朝高台前行。他的肩膀向左侧倾斜,用怪异的姿势一步步挪动,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怒吼。
他离纪恒越来越近,只有二丈了,纪恒却不为所动,似乎沉浸在另一个世界中,嘴唇翻动得越来越快。
“师父!”纪檀音不管不顾地冲出去,又乍然停下脚步。
只见纪恒睁开眼,缓缓地朝他望过来。他目光清明,和以往一样慈爱,可不知怎么,纪檀音总觉得有哪里不同。仿佛那慈爱是浮光掠影,既是对他的,也是对所有人的,并不专属。
夜魔发出“嚯嚯”的笑声,随手从泥地上拔起一把铁斧,朝纪恒兜头砍去。
纪恒手腕一抖,断水剑直指天空,刹那间,仿佛神迹一般,灰蓝的天际划过一道白色闪电,随后,伴随着纪恒一声清啸,一股透明的气流自他掌心迸出,如云雾般聚散蒸腾,在夕阳下折射出七彩光晕,形成一条蛟龙的模样,缠绕着断水剑盘旋而上!
“砰”,夜魔的铁斧与断水剑相撞,竟断成两截飞了出去!
“老天爷!”围观众人目瞪口呆,傻傻地仰望着,震惊而虔诚。澜沧剑派的掌门是个武痴,竟对着那条虚幻的蛟龙跪倒,含泪呼喊道:“剑法通神!剑法通神!”
纪檀音感觉心脏就在嗓子眼跳动,不敢大声说话,他不知自己已泪流满面,只是一个劲地喃喃:“九重天,破了,破了!”
九重天,《菩提心经》最后一层境界,几百年无人练成,近乎一个传说,而如今,纪恒证成得道。
纪檀音感到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扭过头,攀着谢无风的胳膊,磕巴而笨拙地表达自己激动:“我师父!我师父!”
谢无风望着那个魁梧的身影,笑着感叹:“你师父厉害,我不如他。”
夜魔左膝中剑,摇摇晃晃几欲栽倒。他喘着粗气退后几步,张开双臂向上一挥,顿时,地上的兵器仿佛受到吸引,腾空而起,齐齐射向纪恒。
锋利的“雨丝”中,纪恒信步向前,安然无恙。
夜魔发出“呵呵”之音,灰色的煞气自掌心流出,弥漫得越来越浓郁,在身前形成一条九头巨蟒的云雾,向纪恒扑咬而去!
九头巨蟒栩栩如生、凶神恶煞,将盘旋在纪恒剑刃上的蛟龙包围、淹没,纪檀音提心吊胆,却见断水剑从容不迫地划出阵法,随后蛟龙撕裂黑云,破阵而出,重重地撞在夜魔心口!
夜魔喷出一口粘稠的黑血,跌跌撞撞地败退。
围观众人精神大振,翟昱唤来大弟子段秦看守花月影,手握钢刀跳下高台:“纪恒,我来助你!”
李从宁、明彪华、胡寒等也上前相助,他们都是高手,很快踩出一个八卦阵,将夜魔困在阵眼之中。
纪檀音和谢无风因为受伤,站得稍远一些,每当夜魔撕破围堵,他们便补上缺口,不让那怪物有逃脱的机会。
夜魔周身笼罩的真气越来越稀薄,九头巨蟒被蛟龙撕咬得伤痕累累,灰色气流数次溃散又聚拢,最后变成一头体型不大的豹子,摇晃着脑袋冲上前。
而夜魔右臂、左膝、胸口,均被断水剑所伤,行动愈加迟缓,暴躁地咆哮着,作困兽之斗。
各派弟子齐声叫好,目不转睛地观望。高台之上,看守花月影的玄刀门弟子也入了迷,一时忘记了脚下的犯人。
花月影睫毛上落满汗珠,融化的血块顺着汗水再一次滴落口中。她双臂被缚于身后,半个身子坐在右腿上,左脚则伸出去,无声无息地勾不远处的短箭。
死吧,死吧,她一脚将短箭踢出去,疯癫大笑:“纪恒,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