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凤箨扶住倒在他怀中的秋离鹤,抬头看着任剑还。
“你做什么!”他以为自己是在怒吼,但他上下牙齿在格格打战,只能发出一个模糊而嘶哑的低音。
任剑还抽回了剑。“救你。”
简凤箨笑起来。“救我?”
他嘴唇哆嗦着,扭曲成一个近乎狰狞的表情。任剑还当机立断,一手刀劈在他颈侧,将秋离鹤的尸体靠在床角,然后将简凤箨背到背上。
屋外已经有几个人等着他,看见他出来,每个都愁眉苦脸。浣剑山庄的大弟子七里濑正在追究责任:“少主回浣剑山庄路上突然跑了,为什么不速速来通报与我!”
师弟比他更委屈:“那可是少主,我们怎么可能比他还快?”
任剑还咳嗽了一声,立刻所有人都立正站好。七里濑挤出一个笑。“师弟。”
任剑还看看他们,突然道:“师兄,刚才我看到简凤箨和他师兄生离死别,兄弟情深,很是感动,不由得也想起师兄教导我的种种过往。我父亲常说武林中人无论是敌是友,兄弟情义都是值得赞美之事,师兄何不看这份上放他一马。”
七里濑勉强笑道:“师弟你太会说笑话了,我突然后背发凉。还请师弟也顾念一下咱们浣剑山庄这个兄弟之情,你是少主呢,胳膊肘子太向外拐总是影响不好。”
任剑还十分认真:“我没有说笑话。”
七里濑道:“那就恕难从命了。反正你带着他,是走不了的。”
任剑还:“这不试试是不知道的。”
七里濑叹一口气。“其实你知道师父是怎么交待我的吗?”
他有些恋恋不舍地一寸一寸将剑出鞘。“师父说——我想怎样都行。”
话音未落,眼前突然腾起一团灰白的硝烟。众人茫然四顾,一顿大呼小叫过后,硝烟散尽,两人都无影无踪。七里濑顿足。“那是老二上次捎回来的霹雳弹,就一个,我特地叮嘱他省着点用。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太败家了!”
简凤箨这次醒得极快,虽说中间无论经过多少时光,在他都是无缝衔接的体验,但他一醒来就发觉,目前这个位置离公冶庐后门非常近。这倒不是因为他内力深厚,或者任剑还算无遗策,只是任剑还发现不认识路后立刻在他大腿上掐了一下。
“醒了快点说,往哪走。”
简凤箨闭了闭眼,又睁开。“往前三里,有一棵大樟树。”
好像他说完这句,樟树就在眼前了。他们往右拐进一条几乎被完全埋没的荒芜小径,杂乱的榛莽挂着任剑还的衣服下摆。头上的枝条遮天蔽月,辛辣苦涩的植物香气使这次逃亡几乎有了一种探险的意味。一只虫子撞死在任剑还眼皮上。任剑还不具备这种大多数人少年时都有的切身体验,因此他感觉像是走在一个很久以前听别人讲过的故事里似的。
“这是唯独我知道的藏身之所。我小时候偶尔会跑到这里来过夜。”
简凤箨坐在火边说。这山洞口处生着大丛的芒箕,非常的隐蔽,对于一个小孩子足够做一个安全而广阔的世界,但对两个成年人来说可能还是过于狭窄。任剑还伸手就能摸到潮湿的洞顶。更深处是一片无尽的黑暗。
简凤箨敞着衣衫,将揉碎的芒箕草叶敷在胸前的新创上,他脖子上的伤也不再流血,像一道蜿蜒的,凝固的红线。他发觉任剑还很仔细地观察他的动作,于是抬起头来朝他笑一笑。
“任少主,你又救我一命。”
任剑还本能地回答:“不谢。”
其实他隔着秋离鹤单薄的身躯看到简凤箨的表情时,便隐隐知道自己错了。他破坏了简凤箨的赌局。这种强行介入,虽然一劳永逸地避免了简凤箨败亡的风险,却也永远剥夺了他胜利的机会。简凤箨不但不会想谢,说不定还想跟他拼命。或者他应该出于怜悯道个歉,说句我不是有意的,至少做一个息事宁人的表面功夫。但没办法,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难道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期待着简凤箨能拔地而起跟他打一架吗?
“当初我骗你,”简凤箨说得很慢。“没想过你真会上钩。只觉得骗就骗了。当初想着此去九死一生,大不了一命还你便了。但如今这利滚利的,只怕我这条命还不起,是要我往后十八辈子都赔上么?”
他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往外迸,任剑还突然福至心灵。“天予弗取,反受其咎。你如果非要送上门来,我没有不吃的道理。”
简凤箨点了点头。“你也是唯一还消受得起的人了。任少主,牙口真好。”
他用一根长树枝拨了拨火,若有所思。“我究竟为了什么呢?为了我未曾谋面的父母?没有父母,这二十年我也活下来了。但是我若不鬼迷心窍去做这样事,是不是他们就不会死?”
任剑还很看不得他这幅样子。“做都做了,何必后悔。”
简凤箨笑道:“我是不是又令你失望了。”
任剑还看向他消瘦的,规规矩矩的侧面,觉得他低垂的目光中有一种奇异的热度。“我说过,比起别人,我更愿意看见你。可能因为无论处于怎样的境况,你总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办法,或者发表一些意想不到的评论,我每每想到这点,就觉得很高兴。”
“但我现在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所以我就更高兴。”
简凤箨苦笑一声:“天才就是天才,思考的路线都异于常人。”
他举起一只手。“停,我已经知道你想说什么了。所以别说了。”
火堆表面上已经熄灭,只有灰白的余烬之下掩藏着几星暗红的火炭。
任剑还靠着石壁坐着。他听见露水在草叶上结霜。秋蛩翅膀层次丰富的摩擦。猫头鹰咕咕的怪叫。撕去光线的压制和遮罩,这山间的声音远比白天要纷乱庞杂。
简凤箨裹着他的披风躺在火堆旁边,身体由于高烧引起的谵妄不断颤抖。苍白干裂的嘴唇不断蠕动,任剑还俯下身去,只偶尔能分辨一些好冷、好热、师兄之类的呓语。任剑还不知道哪里有水,也不敢离开去寻找,只能将露水浸湿的手帕贴在他额头上。
洞外早无人声,或者浣剑山庄弟子已经离开了这一带。但任剑还深知七里濑不是会这样简单放弃的人。他们随时可能会被发现。简凤箨随时可能会死。
他突然觉得很累。
简凤箨不辞而别之后,他时常安慰自己说,他对简凤箨上心,只是为了他的剑。有一段时间他自己基本上都信了这种解释。
而他现在可能要失去这把剑了。他为此尝试付出的拙劣的努力都是泥牛入海,回首这一路来种种,心头只余一种平静的凄惶。
他从未质疑过任去留的决定。但任去留为什么要将他逼到这个地步?
疲累交加之下,不知不觉间任剑还也睡了过去。睁开眼时,天光大亮。洞中不见简凤箨,只地上残留几点血迹。任剑还揉一揉眼,惊跳起来,拾起剑就要往外冲,这时候却听见洞外足音,却是简凤箨拄着一根枯枝当做拐杖,正一瘸一拐地挪进来,见任剑还一脸惊愕,只当他没睡醒,向他晃了晃手上的一截竹筒,笑道:“喝水不喝?”
任剑还道:“你伤成这样,还替我打水?”一时间五味杂陈,一股酸涩竟然直冲鼻根。简凤箨挪到他身边坐下,笑道:“我也要喝的。”喝了一口,便递给他。任剑还接过竹筒,一气饮干,只觉得在家喝过多少嫩芽香叶,都及不上这一口的醍醐灌顶,细看简凤箨形状,虽然憔悴,但精神尚可,眼睛也复归清明,问道:“不烧了?”
简凤箨道:“退了。多亏你守一夜。”任剑还有些不好意思,摆手道:“我也没做什么,什么都不会。”
简凤箨:“你在旁边,这就帮大忙,还要做什么?不然我早给狼啃得骨头都不剩。”
任剑还:“这山里还有狼?”
简凤箨:“有啊。”他又看了看任剑还凌乱的鬓发和眼下的乌青。“实在多劳你,我想任少主就没这么守过别人。”
任剑还仔细思考了一会,道:“母亲去世前,也是这样守过一夜。只那时候守的不是我一人,当然也不是这样的地方。”
简凤箨道:“原来如此。”他抱膝坐着,身子慢慢往一旁欹倒,任剑还伸手揽住他肩,两人互相靠了一会。简凤箨呼吸极轻,似乎又陷入梦中。任剑还对此倒没什么意见,甚至自己也开始意识朦胧,只是渐渐肩膀麻了,刚想换个姿势,简凤箨道:“够了。你该回去了。”
任剑还没有回答。简凤箨坐直身体,往后靠在岩壁上。“我们在此东躲西藏,朝不保夕不说,而且于事无补。你毕竟是任前辈独子,他尚有许多用得着你处,说不好听的,若没你,他哪怕有万贯家财攒给哪个?为这点事就父子失和,说出去让人笑掉大牙。回去给他认个错,就说你是一时糊涂,还继续做你的少主人。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这是为武林立一大功,纵使用一些心机手段,也是迫不得已,这任何人都可以理解。再退一万步讲,你在他身边,就算将来有什么不妥当的行事,你也好伺机相劝。”
好像这一场火烧死了他身上什么东西,昨日败坏颓萎的气态一扫而空,又能够侃侃而谈。任剑还道:“他要杀你。”
简凤箨:“那难道不是天经地义?我是他,我也杀我。”
任剑还:“你明明不是这样想。”
简凤箨懒懒道:“真不是。老实告诉你罢,令尊当初确实给过我许多鼓励,我却还没有脸大到敢于当真。我做的是什么事?难道还指望有什么好下场?当初想得简单,只要能报大仇,我什么孽都肯造。然而我自己并没有这力量,所以都是沾了令尊的光,只凭这点,我打心眼里感激他一辈子。只是我如今大难不死,还是决定苟且偷生,他要过河拆桥,我不敢从命。不过这与你并没有关系,你赶紧回去。”
任剑还道:“他要杀你。”
简凤箨道:“他要杀我,我就站着给他杀?我是那样人么?还是你觉得我只要离了你,就任人宰割了?”
任剑还:“老实说,就算你我此时都神完气足,面对我父亲,胜算也不会超过三成。”
简凤箨赞叹:“我就喜欢你这份冷静。”在任剑还肩上拍了一拍,道:“去吧。我这辈子已经是这样了,你却不能做那不忠不孝的人。都不能说是不忠不孝,只能说是傻。我平生最讨厌傻子。”
任剑还:“你真是以为自己聪明得很。”
简凤箨毫不骄傲:“我也不聪明,聪明人不会将自己弄到这地步。满意了?”
任剑还果真站起身来,朝洞外走了两步,又回头问道:“我走了,你怎么办?”
简凤箨对此早有准备。“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这附近的沟壑。这山洞另一头,有一条通往外面的小路,大概只有狐狸和兔子知道,出去就是另一番天地,绝不会被人发现。你回去见你父亲,他一高兴,可能就疏忽松懈,我瞅这个空子,就逃得远远的,天下之大,多的是他手长莫及之处,我改名换姓,或者易容,——这并不难,不过我觉得用不了到这个地步,——过不了几天,这件事就自动结束。”
任剑还:“听来却也不坏。”
简凤箨:“岂止不坏。倒是你,我替你发愁。但是父子并无隔夜仇,前辈素来宽宏大量,应不会为此责罚你罢。”他语气中毫无讥讽的意思,斟酌再三,终于又开口。“另有一事。烦请你回去之后,抽个机会将我师兄安葬了吧。”
任剑还默然良久。“对不住。我并非存心。”
简凤箨微微一笑。“跟你无关,都是我咎由自取罢了。任少主还有别的交代吗?”
任剑还:“只有一处不好。”
简凤箨:“哪处。”
任剑还:“从今往后,我还能见得着你吗?”
简凤箨垂下头笑道:“这岂不正是一件好事。”
任剑还俯视着他,有一点哭笑不得。“简凤箨,你以为我真不知道你在怕什么吗?”
简凤箨不甘示弱。“任剑还,你以为我真不知道你想要什么吗?”
他猛地直起上身,拽过任剑还的衣领。他知道自己是期盼已久了。也许任剑还也是期盼已久了。或者各自都有过很多的想象。但这一刻与任何的想象都不搭界,无任何夙愿得偿的欣慰,甚至也没有慌乱和紧张,只是一次干燥的,摸索一般的触碰,含着竹膜经年累月的清苦,连渗出表面的血味都没有尝到就匆匆分开,好像是证明什么,好像证明这并不能证明任何什么,一闪而逝。他终于可以承认自己的一败涂地。他或许永远不会再回到这里来了。
☆、第 17 章
墙头的蔷薇花已经几乎全部凋谢了,但夜里是看不大出来的。高处黑乎乎乱成一团的枝条温暖而私密,好像还储存着一些夏日的残影。任剑还接过老仆手里的灯。
“到这里就可以了。”
一进门,迎面而来的冰凉水气立刻驱除方才困顿缱绻的情致。整个夏天他都坐在这里,知道湖面几乎被莲叶完全遮罩,风是透不过去的。现在他四下望去,知道那高低起伏的叶面之下,有一些空间已经开始扩张。他们离开浣剑山庄之前,最晚的秋荷才刚刚开放。如今他感到最后一朵已经错过了。
任剑还踏上竹桥。月光下浣剑亭也只是湖心黑乎乎的一个疙瘩,好在也有灯挂在檐角,主动向他昭示存在。任剑还走近了才听见有人在抚琴,因为这晚上风水禽虫兴致都很高,左一下右一下,谈不上万籁俱寂。也可能他自己不够专心。不过有几个音他怎么听都觉得是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