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来没打算指出这一点,但任去留特地问他为父弹得怎么样,任剑还委婉地表示跟他听过的同名曲目有些差别,任去留挺不好意思。“果然这抚琴跟一切技艺一样,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为父这几年忙于俗务,就算突然心血来潮,也只是败兴而已。”
然后他又给自己找补。“当然了,何劳弦上声。这只是个气氛。”
任剑还:“是个排场。”
任去留:“对。虽然现在只有为父拙劣的琴音为伴,但你有朝一日会当得起任何的排场。”
他微笑着打量任剑还。一天的休息之后,任剑还已经完全恢复平日的模样,比平日更为齐整和精洁。黑发上一丝不苟的白玉冠饰,妥帖的衣衫下搏动的血脉。这样一个龙章凤姿的青年是他的骨肉,他不能不感到骄傲,而他想起可能他年轻时也曾是这个模样,就同时感到快乐和怅惘。
任剑还:“好的,不过我有一个疑问,我们非得什么事都留到夜里去做吗?”
任去留咳了一声:“也不是,只是这样你我父子说话比较方便。”
他示意任剑还在对面坐下,推过一杯冷掉的绿豆糖水。“现在你可以详细地告诉我,这一路上有什么收获。”
任剑还立刻回答:“没什么收获。”
任去留眯起眼。“你这回答却很出乎我意料之外。我以为至少渡剑台那天夜里,你就有很大的收获。”
任剑还脸上露出一种烦躁的表情。“一切都与剑不相干。”
任去留伸手过来,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为父说过,剑只是剑,不能承载你所有的心绪。一旦你有了与剑无关的欲望,想要得到什么,必定要被牵绊,被缠绕,被拖入泥淖中去,身不由己,做许多自己厌恶的事。这是一个艰苦的过程,你或者发现纯粹的追求会变质,方向会偏差,事倍功半,更可能南辕北辙;但你回头就会发现,从中学到的事情,是朝夕相处的剑不能教给你的。”
任剑还道:“这不是与剑无关的欲望。他是我今生唯一承认的对手。”
即使气氛已经铺垫到这个地步,两人基本都进入抒情状态,这句话还是令他面上作烧。而他脸红又很容易看得出来,乃至于任去留都不忍直视地别开目光。“你要他的人,还是要他的剑?”
“都要。”任剑还说。“他是我的剑所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很久以前我跟傅万壑一起讨论剑。”任去留说。“关于剑和欲望。一个剑者该不该有世俗的欲望。他的意见是不应该有,财富,权力,声色,名望,这些对他而言,都是肤浅之极的东西。当然,也不至于赶尽杀绝,但他认为如果在上面投入了稍微超过基本需求的精力,就必然会分散他的剑。他痛恨剑的驳杂不纯。不过那时候他还年轻,后来应该也有根据具体情况稍微地做一些变通,因为能达到这个准则的人,实在太少,但是他本人,确实是一生都在身体力行他的信条。说实在的,为父觉得你的路线跟傅万壑很相似,也许你本来该去做他的徒弟。当然我不会给的!
“至于我的意见估计你也明白:剑者当然可以拥有欲望。且不论对许多剑者而言,剑很可能也就只是许多欲望之中的一种,没什么高下之分。一个人怎样活着,就可以怎样用剑,摒弃欲望,可能确实有助于集中精力,但我绝不以为有了欲望,人就不能登上剑的顶峰。剑不是那样心胸狭窄之物。不但不应该克制,反而应该去竭力争取,去为之寝食难安,甚或做一些蠢事,受这些所谓杂念的磨炼,就像用于铸剑的铁,必须忍受几近熔化的高温。再然后——”
他笑了笑。“简凤箨应该告诉过你。再然后就必须把它扔到冷水中去。这样的剑才能够变得无坚不摧。”
“他不是你的剑的一部分。失去他才是你的剑的一部分。”
“这就是你一定要他死的原因吗?”任剑还问。“你担心我的剑不能完成?”
任去留不置可否。“我只是告诉你一条捷径。”
任剑还道:“我从你那里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剑没有捷径。”
他长跪起身,小心翼翼地将几案推到一旁。然后他一伏到地,向任去留行了一个既是父子,又兼师徒的大礼。
“浣剑山庄弟子任剑还,向庄主请招。”
“我四岁跟你习剑,九岁蒙你赠剑,十一岁第一次跟你过招。从那时候起,我再看其余人的剑,都显得可笑,无论如何进步,也难以感到欣喜;你是我永远无法企及的高峰,在此之前就算有什么突破,都只是精卫填海的铺垫。可你总是过于高远,我攀爬许久,并不能感到距离的缩短,就像海也永远不会干涸。你仍旧在遥不可及之处。任何时候似乎都太早了。但如果总是这样觉得,那这个时刻就永远也不会来。”
任去留饶有兴致地盯着他。“这么说,难道今年为父竟要拿出全力?”
“悉听尊便。”任剑还也抬头盯着他,丝毫不知惧怕。“只是这一次,希望父亲能答应我的请求;如果我输了给你,从此我做你的剑。如果我侥幸胜过你一招半式,希望你给我自由。”
时过二更,终于虫和鸟也沉默,只有偶尔卷到亭前的枯枝败叶,带着酸臭的水腥。
“儿啊,我实在是很伤心。”任去留声情并茂地说。“虽然你母亲早逝,我疏于管教,但该念的书,并没有让你少念一个字。古人说无父无君,是禽兽也,为父年老力衰,正是用人之际,你却要离家出走,真的让我反思平常的教育哪里出了问题。”
任剑还:“剑懂得忠孝吗?”
任去留道:“那剑又怎会懂得仁义。”
任剑还道:“这跟仁义无关。你不会想要一柄迷惘的剑。”
任去留大笑道:“可是我儿,你也不想想,你这要求,提得毫无道理。若一把剑不能为我所使,我更应该将它毁去,免得落到别人手里拿来指着我。”
任剑还:“所以你不肯答应?”
任去留:“不。我其实很高兴你终于肯向我吐露这一切。”
他一把薅住任剑还的肩膀,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我答应你。若一把剑不能为我所使,世上也不会有别的什么人能使。”
任剑还握住了剑。
第十一次挑战。唯一一次机会。他并不觉得紧张。
他太熟悉了。平稳走势背后的凶险,温吞之下潜藏的杀机,还有引凤诀无处不在,又引而不发的压迫感。每年都会在梦里重新编织上千次的预演。他在发疯一般地追赶,从不允许自己停步,每一年的任剑还与上一年相比,都必定判若两人。但任去留的背影从未变得清晰,他甚至怀疑等自己到达他目前所在的位置,是否任去留又早动身去了更为缥缈的远处?
这条路上没有指引,没有参照,没有告诉他进度的标志,没有出口。他有时候甚至无法判断自己是在前进还是后退。他以为这是他理应付出的代价,无法求助于外界,唯有百十千倍的努力才能突破。
他那时候确实没有想到竟有人能与他同行。
他一共出了三十三剑。那不是任去留传授他的剑,不是天下任何人的剑。是属于他任剑还的,独一无二的剑。
每一剑都简单,直接,有进无退。他知道任去留会选择在哪一剑避让,哪一剑固守,哪一剑反击。哪一剑他会突然感到汹涌而来的压力。他在那一刻到来之前抛掉了剑柄,攥住了迎面而来的剑刃。下一秒他或许会被完全洞穿。鲜血滴落在六角的石砖上。
任去留眼中的笑意已完全消失。
“我后悔了。”他说。“你才是我今生最好的作品。”
任剑还拾起他的剑,掌心的血顺着手腕流进衣袖。他朝亭外看去,黑压压的湖面已经有一些轻盈的迹象了;一只蛙惊慌地跳入水中。
“有件事你可能想听。”任剑还在他身后说。“你的剑出自公冶之手。是在他与我断交之前送我最后的礼物。”
“这我已经知道了。”
“那就好。”任去留说。“有时候我也不得不相信,冥冥之中可能确有什么力量,可惜它不肯指引我们的去路。不管怎么说,公冶铸的剑不错。他喜欢剑,只是太讨厌人了。他将剑看得太纯洁,又将人看得太污秽。反正他已经解脱了,我希望他现在至少可以睡个安稳觉。”
他突然又问了一句。“你带够钱了吗?”
任剑还:“……我会尽力的。”
任去留笑道:“江湖水冷。去吧。”
任剑还走下石阶,扑面而来的冰凉水气使他打了个寒战。东方的青灰色里浮现第一颗淡淡的星,他和他身后的任去留突然都想到同一样事:他们一向起得都很早,但可能是第一次在这片潭上看见这样的景象。
上卷完
☆、第 18 章
佐良是个很快乐的人。
只要在瀛洲城里见过他的红衣,他的白马,就很难不被他的快乐所感染。甚至大家都不太能描述清楚他的长相,而只记得他因为总是在笑而眯得弯弯的眼睛,以及左边的酒窝和嚣张的虎牙。理论上说游侠子绝不是一个好的婚姻对象,但理论决不能阻止他每每骑马打街上过时,会有一两朵花从阁楼推开的窗户中砸到他脑袋上去。
佐良坐在楼上,白马拴在楼前。这是立春过去不久一个温暖的晴日,尤其正午这会极具迷惑性,太阳晒得厉害,屋檐上融化的残雪像雨水一样滴滴答答往下流,连裘皮衣服也穿不住了。佐良把头伸到窗外,神气活现地跟路过的熟人打招呼。看见他的人都觉得今天他比平时更快乐。
“今天怎么这么高兴?”佐良进来的时候,正在算账的华枝就问他。她是个十八岁的姑娘,早早跟着父亲当垆卖酒,大胆又活泼。“你捡钱了吗?”
佐良说:“比捡钱好,捡到个人。”
紧跟着他身后进来的青年说:“我不是你捡的。”
他衣着简朴,带着一柄剑,背上背了一个狭长的包裹,形容皎洁,眼睛极其清澈,像玉壶中的春冰。华枝突然愣住了。
“你们到楼上去,楼上去。”她马上反应过来。“这会儿没人。我马上送酒上去。”
很快华枝端着酒壶和下酒的小菜上来了,然后执壶给两个人各斟了一杯。佐良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她的动作。那青年道:“我不喝酒。”
华枝却没有停下。“客人从来没喝过酒吗?”
青年道:“喝过,只是不喜欢。”
华枝:“那客人不妨试试这个。若是不合尊驾的口味,今天二位的酒我请如何?”
她真是胸有成竹,带着想让人挑战的自信,纵使来人在某些方面相当油盐不进,但就算比他顽固一百倍之人,都不会在此刻想要拒绝的。他果真端起酒杯尝了一口,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甜的。”
佐良在旁边狂笑:“我就知道你要拿这个上来!这是小华自己酿的梨子酒,比一般的梨子酒要甜好几倍。就跟糖水一样了。”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砸了咂嘴,突然想到可能说错了话,又赶紧补充。“我不是说这酒有什么不好!人各有所好嘛。再说大家做朋友,不喝酒,总是差点味儿,老想着拖你试试。小华天生是卖酒的料,她只要看人一眼,就知道这人喜欢什么口味,这不我又赌对了!”
华枝横了他一眼,向青年道:“这个人惯会强人所难的,客人要是为难,不要理他,我再泡一壶茶来。”
佐良叫道:“咦,你连他名字还不知道,已经偏心起他了!”华枝没理他,转身下楼去,过了一会,果真又送了两盏玫瑰香茶上来。再过一会,又端来一盘子糖渍杏仁。佐良一拽她袖子,低声笑道:“第三趟了。”
华枝笑骂:“拿开你爪子。”突然楼下传来哐啷一声,像是有人踹翻了一张板凳,紧接着听见吼道:“这店的人是死绝了么?半天都没人出来招呼老子!”
华枝脸色微变,匆匆下楼,连声说“得罪”。只见来人两个胖子,一个瘦子,胖的虎背熊腰,瘦的獐头鼠目,各自杀气腾腾,一看就不是善茬。当先一个胖子敞着汗衫,露着满胸乱蓬蓬的黑毛,满脸横肉,本来凶神恶煞一样,看到华枝,脸上却堆起笑来,一迭声道:“没得事没得事。”三人便在当间坐下,不幸这时候店里的伙计不在,华枝只得亲自送酒上去。那胖子瞅准华枝放下酒壶的空隙,便在她手上捏了一把。
华枝牙咬得咯咯作响,笑道:“客人,放尊重些。”黑胖子嘿嘿笑道:“尊重,尊重。”一只手变本加厉去搂她腰身。华枝敏捷地往旁边一让,胖子竟然搂了个空,脸色一变,骂道:“臭娘们。”一只手朝她肩头捉去。
楼上那青年突然道:“好像打起来了。”
佐良往嘴里丢了两个杏仁,笑道:“家常便饭。你且稍等,她摆平了这几个混账,还要找由头上来烦你呢。”
青年:“你确定?”
佐良:“我确定?”他不由得起身凑到栏杆前,往下看了一眼,失声道:“不好。”越过栏杆就翻了下去,从天而降,一脚蹬在那胖子后心。那胖子被蹬得往前一倾,手上一松,脚下却依旧平稳,佐良一把拽过华枝,笑道:“大名鼎鼎的刀笔三绝,今天到这小地方来了?”
那另外的两个人同时站起来,那瘦子尖声道:“我们兄弟爱到什么地方就到什么地方,跟你有什么相干?”
佐良道:“不相干,不相干。我听说贤昆仲最近住在郭三公子家里,还以为诸位已经洗心革面了,今日一见,风采不减当年嘛。这家的酒虽然好,着实太甜了,我看也不见得合您几位的口味,诸位只当给在下一个面子,移驾别处如何?真要闹起来,传到公子耳朵里,也不好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