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剑还向他一点头,便扶着简凤箨往门口走去。迈出门槛的一刹他们才发现,东方淡薄的灰蓝色里,浮出一颗微弱的星辰。
“江湖水冷,你们要多保重。”任去留在他们身后很殷切地嘱咐。这就是简凤箨失去意识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任剑还背着简凤箨走在山城中。初生的日光在湿漉漉的檐角折射出七彩的虹色。一个人,两柄剑,一夜未睡,他实则累得要死。但他又打心眼里觉得轻松。
仇不必报,恩不必讨,他没有什么路要赶,没有什么事要做,只是四处张望,陌生的口音和渐次开张的店铺让他觉得新鲜,就像个第一天出生在这世上的人。
简凤箨中间醒了两次。一次他说:“你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任剑还:“没有。”
另一次他问:“也没有任何感想吗?”
任剑还:“像是你会做的事。”
简凤箨:“好吧。”于是他立刻又陷入沉眠中去。
这沉眠没有内容,只是一片漫长的空白。简凤箨独自在空白里坐着,肢体和精神都浸润着长久的紧张之后彻底的松弛。他试图回忆他为什么紧张,可是他却不记得任何事情。
“还有人在等我。”他突然想。
他站起身来,向四面八方毫无二致的空白随意地走去。他可能永远不过是在原地打转。直到他听到箫声。
小心翼翼的,犹疑的箫声。磕磕绊绊的,似乎自己也不确定引领的道路是否正确。简凤箨被其刺耳的不谐惊醒,只觉得头痛欲裂,有一刻钟只是瞪着顶上青色的帐幔。然后他翻身下床,慢慢走到门边,扶着门框往外看去。任剑还在练剑。
“我可能还没睡醒。”他喃喃道,揉了揉眼睛。
但他也知道这不可能是做梦,做梦也绝不会出现这样的场景;庭中的石榴树上挂着几个错过采摘,表皮已经干枯的黄果。连这院子无形中也带着壁立千仞的背景,浓绿到近乎发黑的藤蔓将高耸的石墙衬得逼仄,托出一方狭窄而清远的天色,像处在井底,走投无路之余也是安全的。最可怕的是这其中居然有一个任剑还。
任剑还走完一套剑法,听到身后有人鼓掌。他收剑回身,简凤箨正倚门而立,懒懒地朝他笑着。在他张口之前,任剑还已经预料到他要说什么。这正是很久以前他们第一次相遇时简凤箨的台词。他很多时候压根没什么新意,赌徒思想太严重,只寄望于伪造时光倒流,那种物是人非或者人是物非的侥幸。任剑还拿不准要不要让他得逞。
“任少主,好剑法。”
任剑还倒也不是没有心情陪他表演,关键他想不起来当时他回答的什么了,是“你是谁?”还是“那你的剑呢?”而且根据他模糊的记忆,往下两人立刻进入第一次宿命的交手,但任剑还考虑了一下简凤箨目前的状况,觉得这戏注定是演不下去,所以他只能是不解风情地说了句:“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简凤箨嘴角的笑意褪去了。他活动了一下肩膀,又弯下腰捶了捶腿,好像不确定它们还能不能用。
“好多了。”他说。“我本来也没有什么大事。”
他走到院子里,仔细观赏石榴树和井架,又蹲下来搓碎了草丛里一枝黄花。“这是什么地方?”
任剑还:“是一个院子。”
简凤箨:“……行,我差不多也知道了,估计就是渡剑台山下的乌头镇。”
任剑还耐心地解释来龙去脉。“我问了药铺的伙计,有没有地方可以安置病人。他就带我到这里来,还叫了大夫,说可以一直住到你痊愈。”
简凤箨盯着他空空如也的腰带。“他白给你做好事?”
任剑还:“我把莲叶佩给他了。”
纵使早有心理准备,简凤箨还是眼前一黑。“大哥,你买下这房子都够了。”
任剑还理所当然地:“没关系,我家里还有。”
简凤箨:“天啊。”
任剑还:“开玩笑的,师兄给我准备了足够的盘缠,还告诉我独自出行时,最好把身上看起来很贵重的东西收起来。他一向考虑得很周到。”
简凤箨小声嘀咕:“任剑还,在开玩笑。”他决定把这归结于重伤造成的错觉,不去刨根问底。
任剑还察觉到他对自己生存能力的极端不信任,一时间不能不有点义愤填膺:“简凤箨,我没有你想的那么无能。”
简凤箨连忙摆手:“我怎会觉得你无能。只是,”他笑了笑。“你不适合做这些事。太琐碎,太麻烦了。”
任剑还:“原来如此。我倒是觉得还行,谢谢你的关心。你还记得你欠我多少东西吗?”
简凤箨一个头两个大。“知道,多得我已经放弃去算。”
任剑还:“很好,所以我现在是你天字第一号债主。你若死了,或者跑了,我马上倾家荡产。我决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简凤箨冷汗直流,话头一转。“所以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觉的?”
“发觉什么?”
简凤箨:“我以为前辈多少向你透露了一些,所以在百重城中,你还愿意对我留手。”
任剑还:“他什么都没有告诉我。我说过,我是来报仇的。我不在乎丧礼的事宜;傅万壑的人头就是对他最好的祭奠。”
简凤箨苦笑:“很像你会做的事。”
“但你其实也说中了一点。”任剑还不太情愿地承认。“我确乎不够恨你。看你被童顿痛打,我甚至无法感到解气。可能我从心底里不相信他会死。”
简凤箨吁一口气。“是么,果然知父莫若子啊。”
他站起身,偷看了任剑还一眼,摸不准此人心情如何;任剑还极是乘兴而来的类型,虽然还不到爱憎分明的地步,随波逐流则大可不必,按理说世间没东西(比如:对他人情绪的体谅)可以勉强他违背自己的意愿,但简凤箨由于太过心虚,比往日更无把握。他深吸一口气。
“对不住。”最后他硬着头皮说。他脸皮再厚也避不过这三个字。
任剑还轻飘飘地瞅了他一眼。“你觉得这三个字就可以算了?”
简凤箨微笑道:“那就要看任少主是否肯大人不记小人过。”
任剑还摇头。“你丝毫诚意也没有。”
简凤箨:“我有,有很多,多到你不会相信。有什么要求你可以尽管提,但是确实有一些我是无能为力了,比如我确实弄丢了你的剑,当然如果你能接受,我会不惜一切找一把更好的来补偿你。也没办法马上陪你过招,但只要再等上几日,要打多少场我都奉陪。”
任剑还:“你觉得我是想要这些?”
简凤箨谨慎地:“我只能想到这些。”他当然不是只想到这些,但是他只敢说出这些。他觉得自己好像死到临头还攥着仨瓜俩枣不放的守财奴。
任剑还看了他半晌。“我以前听他们说你无耻,现在却有几分信了。”
简凤箨心头咯噔一下,面上还若无其事。“忠言逆耳,你本来就该相信他们的。”
任剑还:“我实在没想到你破釜沉舟到这个地步,竟还有余力觉得愧疚。”
简凤箨心中大声叫苦,欠钱好说,欠命一条,欠情可就漫无边际,这制造出精神损失果然不能以常理度量,人怎么漫天要价都是活该。他挤出一个笑。“这正可见我无耻得还不到家。我骗了你,因此愧疚。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
任剑还:“那你如何敢欠我。难道不是因为你一直希望欠我?”
简凤箨为之倾倒。“这也是令尊教给您的吗?”
“这点事,不用他教我。”任剑还字句铿锵。“简凤箨,你只要记住,一开始就是你有求于我的。如果到这时候还以为可以全身而退,是打错了算盘了。”
简凤箨冷笑道:“那怎么办,我给少主当牛做马?就不知道少主稀罕吗?”
他本来下定决心自己理亏在先,任剑还喊打喊杀都要逆来顺受,有什么怨怼必须点头称是,开什么条件他都坚决执行,总之把这位苦主哄到高兴为止。但只这么说了几句话,面对着任剑还一如既往的强硬,他火气突然又上来;其实这种摩擦往日隐隐都有,隐藏在你来我往的谈笑风生之下,只是如今再无掩饰的必要。他觉得自己可笑得很,因为从来处心积虑,而任剑还一无所知,这一开始就不公平的前提之下,他还以为自己精神上抱持着一种邪恶的优势。任剑还取出凤凰剑时理所当然的眼神,成了此后数月啃噬他良心的骄傲的梦魇。现在他回想起来真恨不得一头撞死。任剑还压根不以为自己是受害者。
任剑还道:“不用。”他隔了很久才回答,语气放缓了一点,简凤箨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他意思是不用当牛做马。“我们可以过一段时间再谈这个。”
难得他愿意让步,简凤箨还就不干了:“既然说开了,何不买卖一次做完。不然拖一久,利滚利,过一天涨一分,我觉都睡不好。”
任剑还道:“你现在很累了。”
他伸手扶住简凤箨的额头右侧。简凤箨没有动。任剑还拇指慢慢擦拭过他下眼睑那片青色的阴影。“辛苦你了。”
简凤箨拿开了他的手。不是任剑还的触碰让他太不习惯,只是这个姿势再保持下去,他很怕自己立刻会哭出来。
“我想回公冶庐。”他说,又补了一句,“正好你也可以回浣剑山庄去。”
☆、第 16 章
回到公冶庐,日已偏西。大门半敞着,简凤箨探头探脑,看院中一片静好,一只猫躺在拉长的日影里翻肚皮,就想神不知鬼不觉偷偷溜回自己房间。但是他突然改了主意,弯下腰朝那只猫勾勾手。
“小鸡,过来。”
猫坐起身,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不等简凤箨靠近,就一跃而起,飞檐走壁地不见了。简凤箨望着墙头发怔,身后秋离鹤走过来。
“它不认得你了。”
“这小没良心的。”简凤箨沉浸在伤感之中。“我明明给他钓过一条那么大的鱼。”
“才一条。”秋离鹤公平指出。“你是欺负得太多,喂养得太少。而且一只猫,叫人家什么小鸡。”
简凤箨:“我这是好心帮助他扮猪吃老虎。扮鸡吃老鼠。”
秋离鹤:“那我的好师弟,老鼠吃够了吗?”
简凤箨颤巍巍地转过身。
“师兄。”他只说出这两个字。一剑渡川并不是他的师兄,他后来放弃那一钱不值的称呼,正是对韦苇的尊重。他的师兄,全天下只有这一个人而已。
“进来吧,凤箨。”秋离鹤声音仍很温和。“师兄看看你的伤。”
简凤箨脱了上衣,盘腿坐在床上。烛火散出桕油的清香。月亮和寒雨都虚假,只有这里的秋天是真实的;水边都是乌桕霜洗的红叶。
“我已经好了。”他重申一遍。由于连日奔波,他的剑伤都还没有愈合,但那都不打紧。任去留给他造成的麻烦要更大些,但这也不是秋离鹤能帮得上忙的事情。秋离鹤充其量只是给他重新清洗一遍伤口,再换一换药。都处理好后,他起身去洗手。简凤箨捉住他的衣襟。
“师兄。”他又说。他披着外衣,冻得牙齿打颤,只能望着秋离鹤身后烛火,仿佛那点热度会顺着眼睛流到身体中去。秋离鹤叹了一口气。
“我都已经知道了。”他用一种有点责备又不失抚慰的口吻说,就好像承诺帮幼弟收拾烂摊子的长兄,好像简凤箨犯的不过是撕破了人家窗户纸之类微不足道的过失;实际上这数年他就算在后山散散步都很吃力,他唯一的功能是倾听。
“他不该去。”简凤箨说,他咬紧牙关才能抑制住喉咙里一声□□。“我没想到他会去。师兄,你们为什么不拦下他?”
秋离鹤摇了摇头。“他是公冶庐的主人,他想做的事情,我们没有办法阻止。”
“不是,师兄,你没有错,你们都没错,都是我的错。”简凤箨飞快地说。“我不敢告诉他,也不敢告诉你,因为你们绝不会让我去………”
秋离鹤道:“你不想告诉他,也不想告诉我。”
烛影幢幢,在简凤箨眼里奇异地化身千万。手足的麻木还在其次,最先在他心中复活的是面对杜三时曾感到的心悸。现在他总算反应过来了,那本应是一个警示,一个预演。
秋离鹤娓娓地说明。“我只用了一点点药,效力不会超过两个时辰。因为你知道我内功和力道都很差。你的能耐我很了解,我只是想尽量做到公平。”
“师兄无论如何不能原谅我么?”简凤箨说,他超乎寻常地冷静。人若相识太久,偶尔可以预判对方的举动,他走进公冶庐前,就该知道秋离鹤是在等他回来。等他陪葬。他可能确实知道。仅仅是不死心。
秋离鹤道:“他终究会原谅你,但我不能。师弟,是你把这一切毁了。”
他提起剑,指向简凤箨的喉头。“师弟,拔你的剑。”
“我不会对师兄出手的。”简凤箨说,说完他自己也感到可笑。这些天他渐渐能够承认了,实际上他就是什么都做得出来;他所谓的底线,除了被推翻之外好像没什么用处。
“你在赌我也不会出手。”秋离鹤的声音很平静。“起来,凤箨。你在想什么我都清楚。不要跟我来这一套。”
简凤箨闭上了眼睛。
秋离鹤道:“很好。”他手腕一沉,剑刃划过简凤箨脖颈,拖出一道迤逦的伤口,往里钻了一二分就卡在肋骨上。他低头看着胸前透出的剑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