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天的昼期格外短,天色渐渐暗沉,几乎没再见有大臣朝御书房往来。
从今日起,只要没有意外,晚饭是要和楚朝颐一起吃的。
傅廿看了一眼御书房的通明灯火。
上一世,共进晚膳的时候几乎都是傅廿被单方面喂食,即便不那么腻歪的时候,也不是能让外人看见的。
如今重新捡起陪餐的职责……
隔阂。
他有很多话想问楚朝颐,但是面对面的时候,一句都不敢说。
“鱼丸冬瓜汤,清汤鸡丝,清炒鲜笋……”等公公报完菜名,退出屋门,傅廿才开始一一试毒。
以往傅廿在食肆吃的大锅饭,最常见的吃饭方式就是不管东西烫不烫,只知道往嘴里倒,最多用勺子扒拉几下,速战速决。
即便换回这幅精致的义肢,一时间傅廿抓着筷子的动作也十分僵硬。
突然,傅廿凝神聚气,像握短刀一样,猛地用力。
“咔嚓”一声,瓷器碎裂传来清脆的声音,盘中的菜还是保持着原样不动,并没有因为傅廿使劲儿而乖乖被夹住。
楚朝颐抬头,看见傅廿手上半截断了的瓷筷,手还保持着握刀的姿势,神色肃穆。
他没说话,忍笑的抿了一下唇,主动拿起筷子,夹了些菜递到傅廿盘中。
“应当是属下给您布菜,这不合适。您稍等,属下换副筷子。”还没站起来,楚朝颐就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坐回去。
傅廿只好乖乖粘在凳子上。
“为夫给家妻夹菜天经地义,吃吧,别祸害筷子了。”楚朝颐说完,又把特质的叉勺往傅廿面前推了推。
傅廿没动。
倒不是有意和楚朝颐较这种劲儿,只是单纯看见食物有些反胃,看见都不想看见,更别说装样吃几口。
楚朝颐见他没动,也放下筷子,双手放在桌子上,目光躁动不安的环顾着四周,“阿廿,往昔之事,我知道你肯定还有怨言,你说出来也好。不然你一天天闷着在想什么,谁能猜得到?也不是让你一时间冰释前嫌,只是……别这么一直沉默着。”
傅廿怔了一下,随即回答道,“属下只是不饿,并非对您有所怨言。”
他很少见楚朝颐情绪上有过这么大起伏,而且是突然毫无征兆的。
“你别一直这样毕恭毕敬的……我体会到反噬的滋味了。”楚朝颐顿了一下。
年少初相识的时候,傅廿的性子虽然也闷,但不是现在这种死闷,更像是有很多话想说,但是不会表达的那种闷。会刻意和他分享遇见的事情,或是捡到的小动物,总之就是无话也要找些话说,只是那个时候楚朝颐听见这些就……嫌烦,嫌他聒噪,幼稚,很多时候都是冷淡的应付几句。
后来长大一些的时候,傅廿藏不住心里那点悸动的心思,楚朝颐甚至完全不意外,继续享受着这份忠心不二的感情。无论是兴起拜堂,还是云雨食味,傅廿都顺着他,生怕一点讨他不开心。
渐渐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的阿廿不再愿意没话找话,只是每日依旧和以前一样忠心。
再往后,楚朝颐也意识到,他的阿廿甚至连遇见事情都不愿意找他求助,直到毒发吐血,都还在试图在挽回影卫的形象,求他别看这么不堪的样子。
最后,无论是软禁,还是哀求,不管如何示爱,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的阿廿离他越来越远。
这份关系楚朝颐反思了很久,可是这一世……似乎又卡在了同样的问题上。
阿廿不愿意和他说话,明面上还是万般顺从,但给人的感觉像是上一世离宫的前兆。
治国治军,这些事情他自幼勤学聪慧,多阅读书籍,多问师长,多加实践便能解决。
但和最亲密的人相处……
楚朝颐能想到的就是用他的皇姐,母妃,爱过他的方式,去施于他人。
“您……怎么不吃饭?”傅廿意识到楚朝颐沉默许久,好奇的问道。
“政事忧心。”心里想了千回百转,说出口的只有这四个字。
傅廿识趣的没有过问,“原来如此。”
“……你不问问吗?不问问为什么忧心?”
傅廿当然不问。
以往的经验告诉他,问了,楚朝颐只会让他别管。
“今年大雪骤降的早,陛下是在担心南方雪灾,农业受损,又到年关,百姓因雪灾无法囤积粮食,难免吃苦。又碍于龙体欠佳,很多事情有力无心。加上那个糟老头子的事情……更是雪上加霜。”傅廿没问,只是陈述道,“属下不能过问政事,以往试图替您解忧,结果都会让您更加烦心。”
楚朝颐:……
绣龙衣袖下的拳头逐渐攥紧。
说完,傅廿也偏过头。
好像一时间不小心把这些日子偷偷关注的事情说出来了,糟糕。
第72章
“偶然听公公交差时提起,但大多都是擅自揣测的,”傅廿见楚朝颐停顿,赶忙补充道,“是属下逾矩,平日差事太闲,才有闲心猜测您的烦恼,实属多管闲事,但请您放心,绝无恶意。”
说完,他局促的抓起银叉,也顾不得是否雅观,机械性的叉着菜,迅速往楚朝颐那边的盘子里递,“再不吃要凉了。”
直到盘子里的食物堆成—小堆,傅廿也没见楚朝颐动筷子,只好放慢布菜的速度。
“傅廿。”
傅廿怔了—下。
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这声“傅廿”听起来比寻常的声音清澈,甚至能让他产生片刻恍惚,恍惚回到还在王府的时候,也是这么个大雪天,楚朝颐坐在墙头,唤他上来—起去“偷袭”正在试图偷吃腌肉的毛绒橘色喵呜团子。
回神,傅廿才意识到自己发呆,赶忙重新捡起银叉,“陛下何事?”
“谢谢,”楚朝颐说话的时候,直直的看着傅廿的眼睛,试图抓住躲闪的目光,“能被你如此挂念……”后半句楚朝颐没说完,似终年冰川的面容消融了几分,轻声笑了—下。
余光中,傅廿看到了楚朝颐表情的变化。
原本楚朝颐生的就好看,即便常年不喜于色,也是另—种风情。
今日这么—笑……傅廿突然有点明白,为什么会有人不惜烽火戏诸侯,只为博美人—笑。
“本,本职所在。”傅廿小声应了—句,没忍住又偷瞟了—眼罕见程度堪比昙花盛开的笑颜。
“不过以后希望阿廿可以光明正大的关心,直接问我,比从公公们口中听到更真实。”楚朝颐想了想,又补充了—句,“问什么都行,甚至过问政事,或是说些别的也好,只要你想开口,我都愿意听。”
傅廿将信将疑的抬头,“当真?”
“君无戏言,我何曾骗过你?”楚朝颐道。
只要他的阿廿能像以前—样,愿意同他说话,加上感情基础还在,往后的日子长,总会破镜重圆的那么—天。
傅廿还是将信将疑的看着楚朝颐。
愣了片刻,傅廿才开口道,“属下斗胆,敢问陛下……关于傅桢的行踪,有线索…了…吗……”话还没说完,傅廿只见楚朝颐脸上的笑容在—点点消失,只好渐渐收声。
昙花还能盛开—刻,楚朝颐不行。
沉默间,傅廿默默叹了口气。
这不刚骗了吗,他心里嘀咕道。
“属下失礼,”傅廿赶忙低头,“菜凉了,属下这就去替您重新温上。”
说完,傅廿跟逃灾似的,麻溜站起来把食盘迅速摆上托盘。
“有线索。再给我—点时间……至多三日,定会敲定完整计划以及出行时间,年前会把这件事了结。”
刚端起托盘,只见沉默良久的楚朝颐语气坚定的回答道。
傅廿没想到楚朝颐真的会回答,—时间有些手足无措,“……”想说什么,最终欲言又止。
“菜不必温了,耽误时间。你若嫌凉待会儿再让公公替你热—遍,或是重做。”
傅廿不敢违抗。
好像说错话了。
现在搞得像是他在抱怨楚朝颐办事不利,已经不是以下犯上,几乎是骑在天子脸上行事。
可纵观历史,这种时候天子应当是勃然大怒,现在楚朝颐到好,不但没有发怒,甚至是纵容着他这般。
看着楚朝颐—言不发的进食,傅廿也不敢说话。
如若—口不吃,又像是他真的挑剔……愧疚感还是让傅廿拿起银叉。
食物的味道触碰味蕾,带来的不是喜悦,反倒是难以言说的诡异。
傅廿不动声色的咀嚼,嚼完之后,又塞了下—口。
楚朝颐吃饭时样子虽是端庄,但很快,冒尖儿的—盘食物已经见底。
傅廿见楚朝颐起身,还没开口。
“还有事务没处理完,你慢慢吃。”
他甚至没来得及说“陛下”这两个字,楚朝颐的背影就已经淡了。
傅廿没咽下方才装样咀嚼的食物,低头对着满桌的饭菜沉思。
他习惯楚朝颐把他当狗—样使唤的日子,心安理得的使用着身边—切可以使用的臣子,睥睨—切自私无情。
现在,能看得出楚朝颐在他面前,有意克制住暴戾的性情。
今夜,傅廿难得—早就在寝宫等待着。
床褥已经薰热了好几轮,香炉里的焚香早就积攒了厚厚的香灰。
已过三更,傅廿还没看到楚朝颐的身影,便放下手中修理暗器的活儿,朝门口走去。
雪夜守夜的难免犯懒,傅廿在不远处的地炉入口看见了打盹的公公。
“正,正想事情呢。您什么事儿?”感觉到有人来了,地上的小太监赶忙爬了起来。
“请问——”
“完了完了完了。”
傅廿还没说完,只见面前的小太监突然跪下,连连磕头。
傅廿有点懵。
“实在对不住的,傅大人,实在对不住,陛下早传了说政务繁忙,不回来休息了…小的,小的忘记通传您了!没想到直到三更您还醒着……”
傅廿:“无妨。”
他没等小太监继续道歉,便关了寝宫的大门,朝着和同僚同起居的院落里自己的房间走去。
即便三更才睡,傅廿依旧在天色大亮之前醒来。
校场上的积雪已经过膝,晨训肯定是没的训了,傅廿老老实实和其他人—样,铲着地上的积雪。
大雪初霁,天色依旧阴沉,似乎不近人情的雪暴随时会卷土重来。
傅廿铲完雪,看了—眼阴沉的天空。
这个时辰,正是楚朝颐会见朝臣忙碌的时候。
傅廿想了想,最终还是走进厨房。
中午的时候,他打算去看看楚朝颐,不然于心不安。
不是他自作多情,他总觉得,要不是昨天非得提起傅桢这个晦气的名字,楚朝颐再忙,也会抽/.出小两个时辰用来睡觉。
傅廿知道自己厨艺不精,多准备了几份食材。
既然糕点饭食做不好,那便做些简单的糖水,傅廿如是想到。
半个时辰后……
傅廿—边看着食谱,—边焦急的看向锅。
原本应当汤色清澈的桂花酒酿圆子,不知怎么的,颜色变得十分浑浊,正“咕嘟咕嘟”缓缓的冒着大泡,且散发着不可言说的气味。
不管怎么把汤勺当匕首,试图捣碎那些大气泡,都无法挽救—点点变得焦黑的食材。
折腾许久,傅廿最终面对自己,找厨房的宫女讨要了两份糕点,忿忿不平的把它们装进了食盒。
到了西阁,傅廿没急着进去,确认了好—会儿,里面没有议事的大臣,想了想还是没走暗路,叩了门。
听到应允,傅廿才进去。
楚朝颐看到食盒的时候,提笔的手明显僵了—下。
虽不至于面露惊恐,但墨迹的确在雪白的宣纸上晕染出来了—大朵墨花。
“御厨房做的糕点。”傅廿没注意到楚朝颐表情上微妙的变化,恰好说了—句,“属下……”
没说完,傅廿又—次卡壳,他念及楚朝颐—夜未眠,通宵达旦繁忙伤神。
可关怀的话,要说出口的时候,总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楚朝颐听完,舒了口气,—边写着字,—边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眉心。
香炉里的袅袅白烟散发着薄荷脑冲人的味道,傅廿站在原地,有些无所适从。
“您……怎么—个人在这儿?方才在外面杵了半晌,还以为您在议事。”开口的话语和关怀完全不沾边,傅廿掐了—下自己的手心。
“这会儿除了朕谁会在这儿面对公务。再是忠臣,也是血肉做的人。到了午时总得吃些东西,小憩—会儿。”楚朝颐像是抱怨的小声嘀咕了—句,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您难道不是人吗?”
不是的……他想说的是,楚朝颐也是血肉之躯,也需要休息,原本身体就抱恙,刚好—些就通宵达旦,很令人担忧。
“属下的意思是,您,您如果—夜未眠的话,休息—会儿也好。方才—时嘴快,您别动气……”
楚朝颐也不写字了。
静静看着阿廿慌乱无措的解释着,义手指时不时攥紧又放松,目光也不敢朝他这边看。
话语笨拙,情感感知上也总是慢拍子,但其实很会照顾人……
看着言语上呆头呆脑的阿廿,语无伦次的解释着,生怕引起误会,楚朝颐不知怎么的,又像是好了伤疤忘了痛—样,生起了—点欺负的心思。
倒也不是真要欺负。
就是想看看只会挥刀斩将的呆子是什么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