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廿继续问道,“还有,属下敢问,陛下可否听闻过‘死灵香’一物?”
“小时候似乎在奇闻杂书中听说过,据说是最初一位香料世家的死囚研制的,用于记录平生,作为死后伸冤用的一种魂香。后来因制作复杂且残忍,需要人血做引,即便制作而成,人也因为失血过多容易出问题,身体原本就虚弱的,容易死于失血过多,所以才称作‘死灵香’,久而久之就谣传成用阳寿换来清白。说是在三朝之前失传。不过原就是话本的东西,正史之中并未有记载,怎么了?”
傅廿连忙摇头,“没什么。”
原来只是失血过多,才造成口口相传说是消耗阳寿换来的焚香。
傅十九自幼习武,还能骑马离京,应当身体无碍。
今年京中初雪抵达的有些晚,昨夜还是北风呼啸,不过几个时辰,寝殿前就多了一层薄霜。
傅廿这几日难眠。
大抵是前几个月太过不注意,越是往后,肚子里的小家伙就越是闹腾。
尤其这几日,傅廿从来没安稳睡着超过半个时辰。
今日更是,他不到三更天,他索性不睡了,坐在窗前,拿着石头打磨着有些发钝的浮光匕,只当和以前一样,彻夜当差值守,保护陛下安全。
“……”
正坐在窗边打磨刀刃的时候,傅廿听见床帐内,传来翻来覆去的声音。
他放下石头和短刀,以为是楚朝颐不舒服,赶忙走了过去。
掀开帷幔,幽暗之中,正好看见楚朝颐焦急的爬起来,摸着黑,不停的用手试探周围的床铺,试图在寻找什么。
傅廿习惯夜视,才能勉强看清,他凑近,“陛下?您在找——”
还没说完,傅廿突然感觉到胳膊上抓上来了一只手。
只见楚朝颐顿了一会儿,就这么抓着傅廿的胳膊,又一头栽倒回了床褥上。
傅廿被抓着胳膊动弹不得,但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看来他离开的这段时间,真的是把楚朝颐吓怕了。
他没再起来打磨刀刃,就这么卧在楚朝颐身侧,安安静静的听着身侧传来的呼吸。
清晨,公公来唤楚朝颐上朝的时候,外面的积雪已经没过靴底。
身孕六月有余,即便冬日衣物宽敞,也遮不住身躯的变化。
穿好衣服后,傅廿坐在垫子上,任由楚朝颐替他束着头发。
“陛下,昨夜您休息的还好吗?”傅廿想起来昨天晚上,楚朝颐沉睡中发觉到他不在,四处搜寻的样子,顺口问道,“是不是梦见了什么?”
“为什么这么问?”楚朝颐疑惑,反问道。
他回想了一下,自打阿廿回来,睡眠好转了一些,至少昨天晚难得好眠,“一夜无梦。难道是说了什么梦话吗?”
“没什么……”想来昨夜四处找他,可能只是梦魇中无意识的行为,睡醒也便忘了。
傅廿没再追问下去。
发冠束好后,傅廿安安静静的站在一旁,看着公公和宫女替楚朝颐打理衣衫,没去插手。
倒不是这点小事也做不来。
只是这段时间,楚朝颐似乎有意回避他的肢体接触。
夜晚共枕而眠的时候,楚朝颐也不抱着他,说是怕他难受。但傅廿试过,哪怕是他主动缠在楚朝颐身上,装作睡着后也会被楚朝颐小心翼翼的推开。偶尔,甚至还能看见楚朝颐故意躲避他,等他睡着后再回屋。
昨夜突然被楚朝颐抱着胳膊,傅廿说实话还是挺惊讶激动的。
可一觉醒转,楚朝颐又是除了替他穿衣束发之外,一直保持着礼貌距离。
小家伙的闹腾原本就够他烦心,楚朝颐这幅态度,傅廿不禁开始反省。
是傅十九的事情他没注意分寸吗?
可自从傅十九走后,傅廿只是通过禁军,知道傅十九活着,甚至连书信都不曾联络。
总共也就看望过傅别两次,只是为了纠正傅别的剑法刀法,和暗器的错误使用,武学基础都没检查就匆匆离开。
傅廿想了一圈,应该不是和别人没保持距离惹楚朝颐不高兴的。
可能是这段时间,过于悠闲,疏于本职。
他猜不透楚朝颐的心思,只好带上浮光匕,去了校场。
雪天路滑,校场几乎没人愿意在这种恶劣天气下操练。
傅廿耐心的翻开刀谱,温习着以前的每日必修。
到底练了这么多年,不会真的生疏。
过了不久,短刀在手上就惊若游龙,十分流畅。
正温习刀法,突然,傅廿听见不远处传来嘹亮的声音,“师——兄——”
傅廿收刀,回头,看见是傅别和楚千七,两个人正背着沉重的沙袋,在雪天负重而行。
“师兄!好久没见你了!”傅别说着,朝他快步跑来。
“好久不见。”傅廿把身上的狐裘裹紧了些,尽量遮掩身材,刚想问话,只听见傅别先一步激动的开口。
“师兄!我和千七被楚大教头罚了!”傅别见到傅廿,开心的笑道。
楚千七:“被罚了你笑这么开心。”
第98章
“是有一段时间没见了。”傅廿干笑了一声,说完,不自在的摸了摸腰间的短刀,又把身上的裘衣裹紧了几分。
“师兄,上次你帮我锻的长剑落入湖底了,我次日想去捞,结果没想到次日大雪,湖面上冻,我……”
傅廿没等他说完,立刻明白。
把这个师弟收在宫内后,他算是提前体验了一把养半大孩子的感觉,“你去内侍局让铁匠给你再锻打一把,账务记到我这儿。挨罚就好好挨罚,再偷懒当心楚教头罚的更狠。”
“可是那把剑用的最顺手,若是冻一个严冬,那剑必定要和我生疏,变得不称手。”
傅廿:……
他把浮光匕当做糟糠之妻,师弟怕和剑变得生分,还真是师门一脉传承。
思考了一会儿,傅廿还是答应道,“你先训练,训完来承元殿的后院落找我,我帮你捞。”
“真的?!”
“嗯。”傅廿闷闷的回答道。
他也不理解为什么这个师弟受罚了还在傻乐。
不过也好,至少说明走出遥月门的阴影。
回到承元殿,傅廿从杂物房找来了一柄长渔网,加固了手柄,把网兜改打加牢了许多。改造完,傅廿找了把长剑试了试,确认渔网和竹柄能够承受长剑和二十斤秤砣的重量。
改造好破旧的渔网不久,傅廿就听见门口传来的脚步声,一蹦一跳的,十分轻快。
他赶忙揽好外衣,遮盖住隆起的腹部,给傅别和楚千七开了门。
飘雪的天,傅别满头大汗的站在门口,“师兄,我,我们罚完了。”
“正好,网也做好了。剑掉哪儿了?”
“师兄跟我来。”
傅廿跟着他,一路到了大校场后面的人工湖。
因着下雪,湖面冻上了一层冰,但下面却未冻实。肉眼可见,有一柄长剑躺在湖底,剑刃的光芒有些暗沉。
傅廿嘀咕了一句,“怎么弄得?”
“……”傅别没回答,挠了挠头。
“原本是想凿冰游下去捡的。但被教头拦着了,说湖面上冻的快,贸然游下去容易出意外。”
傅廿没接话,拿起浮光匕就开始凿冰。
凿出足够大的窟窿之后,他把带来的炭盆放到岸边,确保湖面不会那么快上冻。
捞沉湖的东西傅廿有的是经验。
年少是在王府,楚朝颐就是个生气了爱把东西往池子摔的主。既能解气,东西也坏不了,就是苦了傅廿。尤其当时楚朝颐视他为眼中钉,哪怕不生气,也会故意扔些东西命他去捞。当时他们在北疆,池子又极深,有一次捡东西上来湖面上冻,差点窒息之后,傅廿才学会了用工具替代下水。
拽上来沉重的长剑,衣袖也难免沾了湖水。
不束袖的衣物保暖,但傅廿并不怎么适应,看着因吸水变得沉甸甸的袖子,傅廿不禁蹙眉。
这么湿着衣服回承元殿,难免遭受公公盘问,上报给楚朝颐,“你们屋的炭盆借我用用。”
“可以是可以,不过承元殿的炭火供的更旺盛,师兄怎么不回去?”傅别一边说着,一边竭力的替傅廿拧着袖子上的水。
“回去……会挨训,”傅廿边想边编,“你嫂子也在承元殿当差,回去被看见了,免不了一顿数落。”
说完,傅廿攥紧拳头。何止是数落,自从楚朝颐知道他有孕在身,小题大做成了寻常。如若知道,怕不是以后他做什么去哪儿都得让公公跟着,再无闲散自由。
“有师嫂?”傅别顿了一下。
“早和你说过。”傅廿的语气很平淡,到了平日侍卫公共休息的暖屋,自觉的把湿漉漉的袖子搭到了架子上。
“可没说是在承元殿当差……”傅别挠头。
他心想,师兄看起来也不像是那种压榨妻妾干活补贴家用的,且以师兄的财力,供养家眷绝对绰绰有余。怎么会过门后还要在宫里当宫女做下人?
傅别不懂。
“我还以为师嫂在师兄府上居住……话说师嫂是哪位宫女?以后我们见了也好多尊敬着些,多说两句师兄的好话,以免师兄挨训。”
傅廿:“……”
他看着师弟和楚千七好奇的眼神,没有回答。
倒不是楚朝颐不准许他开口,反而,如果他愿意,楚朝颐恨不得把他立后有孕的事情昭告天下。
作为影卫,至少在外人面前,要和主上保持距离。
“师兄!到底是谁啊?”傅别见傅廿不说话,又追问道。
旁边的楚千七明显也好奇,就是不敢逾矩八卦。
傅廿没正面回答,“与其好奇是谁,不如帮我想想挨训的时候怎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不是最擅长挨罚前感化教头吗?”
傅别没追问,“这简单,服软就行了啊。主动低头,伸手不打笑脸人。师兄就是性子太刚,你态度好一些,撒个娇,师嫂肯定不会骂你。毕竟训你也是心疼你,哪儿会真的把你往绝路上逼?”
傅廿沉默。
言之有理。
这个师弟以前能在遥月门得信任,现在又能让他产生怜惜,很大一部分是这个性格。嘴甜,会撒娇,会示弱,但武学出挑,关键时候不掉链子。
“师嫂若是训你,你就咳嗽转移视线,再不行说自己头疼腿疼,不想听训话。先把她的气耗没了再道歉,最后送些东西,这事儿就算这么过去了。”傅别又劝道。
傅廿瞥了他一眼,“你还挺懂。”
傅别憨憨一笑。
傅廿没再说话,也是,小师弟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模样又不差,在宫内训练难免接触同龄的宫女公公,比他这块儿木头开窍也不是稀罕事。
侍卫司的炭火还算旺盛,但傅廿穿得厚,烤了半天,衣服还是肉眼可见的发潮。
烤了不一会儿,便有公公来传唤,说是用膳时间到了,加上今日初雪,承元殿布了鸡汤火锅,等他回去。
回承元殿的路上,湿漉漉的袖子已经冻得梆硬。
还没走到殿内,食物的幽香先一步钻入鼻腔。
“阿廿!”楚朝颐听到脚步声,就放下了手中的书卷。
“陛下。”傅廿微微颔首,战战兢兢的挑了个远一些的位子。
还没坐下,只听见楚朝颐开口。
“袖子怎么了?”楚朝颐注意到他被冻得梆硬的袖子。
“没怎么——”傅廿还没说完,那只大手就先一步抓了上来。
瞬间,方才还兴高采烈唤他“阿廿”的男人,面色骤降,“今日有宫女说,看见傅别去找你。你那个好师弟又让你做什么了?”
“他的剑掉湖里了。凿冰帮他打捞……”
又是傅别。
提到傅别楚朝颐就莫名烦躁。他恨不得捧在手心里的阿廿,雪天心甘情愿下水替别人打捞东西,心里怎么都不是滋味,“不会让公公来做吗?非要亲自帮他捞?不说你身上……就说天这么冷,你近来又畏寒,谁教你的在雪天潜水打捞——”
“以前在王府时,您不是经常雪天命属下游泳下水捞东西吗?”傅廿没等楚朝颐说完,反问道。
问完,他感觉到楚朝颐明显愣住。
眼神忽闪忽闪的,明显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这种往事,手上拿着的筷子也僵的差点掉在地上。
傅廿这才意识到方才说的话,像是翻旧账埋怨楚朝颐一样。
他赶忙低头,“没有下水,用渔网打捞的。袖子无意沾了河水又冻上了,里衣没湿,这才没注意。”
方才傅别说,要服软……因为楚朝颐是出于关心才埋怨,并不是真的要找他训话。
“……倒是你,你突然这么凶干什么?”
不对,原本是要服软的。话出口,傅廿才后悔。
楚朝颐顿了许久,才僵硬的放下筷子,有些局促,声音也软下来了许多,“不是,不是的。没凶你,只是,担心你受冻。来,先吧外面的湿衣服脱了。”说完,楚朝颐传了外面的宫女来帮忙。
傅廿有点懵。
楚朝颐说话突然这么温柔,他有点不适应。
不过这么说来,傅别教他的“服软”果真有用。
换下冻得梆硬的衣服,火锅已经“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饿了大半天,面对热腾腾的食物,傅廿也顾不得多,大口大口的吃着,活像个屯粮的小仓鼠,腮帮子圆鼓鼓的。
意外的,整顿饭下来,楚朝颐没再责备他一句,也不追究那个“好师弟”的任何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