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煦微嗤笑了声:“你还真是来北京旅游的啊!”
他说得不大乐意,腿脚倒很利索,话音落下时,人已经上了树,低头一看还在地上的怜江月,朝他吹了声唿哨。一长一短,仿的是雁荡山里的大山雀。
怜江月一喜,也上了树,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出,早起的游客有日出看,走!”
他就和风煦微往景山去了。
这到了景山,天还暗着,没半点要亮的意思,可这么暗沉的夜色下,已经有人在爬山了。有的背着三脚架,气喘吁吁,有的背着背包,走几步自拍一会儿,有的低着头,清扫山道。
怜江月和风煦微避着游人往山上去,到了万春亭,亭楼里不见半个人影,风煦微飞身,连踢三下墙,就上了屋脊。怜江月仰头望了望,也急着要上去,他的影子便往上铺开了一段阶梯。他拾阶而上。
许多条金光灿灿的河流在暗黢黢的紫禁城周围流动着。这些人造的光芒,仿佛永远不会熄灭,永远都会是这么明亮,直照得屹立了千百年的宫殿都黯然失色。
东方既白。太阳却还没露脸,一道灰红夹杂的粗线拦在城市的半腰。这粗线上耸立着的高楼不过人的手指般粗细。霾有些重,整片天都是浅灰色的。
忽然,几乎是毫无预兆地,一个红色的小点从那粗线后窜了出来,一下就腾上了高空。暖着整片天空。
忽然,天色清亮了,一抹蓝雾悄无声息地从高处降落了。
万春亭里有人发出欢呼声。
风煦微和怜江月坐在了屋脊上,他望着那太阳,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怜江月也望着太阳,伸出手,将太阳捏在两指之间,说:“太阳真小。”
他稍眯起了眼睛,说道:“我想去泯市,去找找上官玉盏,要是真有这么个人,要是这个人还在,我就问问她,认不认识怜吾憎,在她眼里,怜吾憎是什么样一个人,”他咕哝着,“上官玉盏,应该是个女的吧?”
他抱起了胳膊,看了看风煦微,道:“你呢?”
风煦微翘起嘴角:“我?你环游全国没个伴,怕孤单是吧?”他笑着摇头,“我有我的事,我还有戏要排,还有那么多师父的遗物没处理完。”
怜江月点了点头,灵光一闪,说:“我们写信吧?”他急急说道,“我到了泯市,应该不会很快就走,我先找个能长住的地方,找到了就马上把地址发给你,我们写信!”
风煦微上下打量他:“甘肃又不是火星,视频不行?语音不方便?”
怜江月就说了:“可是我以前错过了你的好多封信……”
一阵风吹过来,天空露出了透蓝的真面目。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怜江月站了起来,往下一指,激动地说:“风煦微,你看,流淌着黄金的屋顶!”
紫禁城周围那些人造的光芒在白天彻底黯淡了,蓝天下,黄色的琉璃瓦凝成了一条金光闪闪的河,环绕着空无一人的宫殿流淌着。绿色的树,蓝色的屋脊点缀其间,仿佛零星散布着的小小孤岛。
风煦微也站了起来,他幽幽问道:“你爸和我师父究竟是怎么认识的,他们又遇到了些什么事呢?”
怜江月眺望着那金黄的河:“我不知道,虽然我很想知道,但也不是非得知道,那是怜吾憎的故事,是他的过去,我不会被他的过去纠缠住,我有我自己的故事。”
山道上的人渐渐多了,楼下渐渐喧闹。怜江月和风煦微就从万春亭下来了,出了景山。
这会儿马路上热闹极了,公共汽车在路边停了站,下来好多人,都急匆匆往景山入口走来。还有许多跟着举着旅游小旗的导游的游客——有的睡眼惺忪,有的原地踏着步子,似乎在为爬山做准备,有的啃着玉米,吃着茶叶蛋。
还有背著书包的学生,从一条街涌向另一条街。城市里到处都是烟,一下雾蒙蒙的,天却还是那么蓝,风煦微问怜江月:“你回酒店吗?”
怜江月摇了摇头,街上太热闹了,大家都有大家的目的地,他却懵了,找不到个方向,不知该去哪里,街上是这么的热闹,他就很想去最热闹的地方看一看。他拉着风煦微,往人多的地方去。不知不觉,他们走进了一条胡同里。胡同路窄,两边晒着棉被,种着树,停着车。怜江月和风煦微有时不得不走成一前一后给买菜的,送小孩儿的,着急上班的让个路。
耳边说什么话的都有。劳驾让让,不好意思。借过,借过。
耳边还能听到百灵鸟的叫声,黄雀的叫声,和山上的清晨一样的动听。
一台电瓶车在他们面前煞了车,两个提笼架鸟的中年人提着玻璃茶杯和他们擦肩而过。三个穿着布衣布鞋的老人坐在一间小茶馆前头就着茶碗喝茶。太阳照在他们的脸上,老人们喊住了一个骑着自行车经过的年轻人,齐声问他:“吃了吗?”
年轻人停了车,往前一指。怜江月跟着往前一看,就见一个没招牌的小店门口站着两个戴鸭舌帽的青年男人,一人手里拿着一碗酱油色的东西,两人说几句话,哧溜喝上一口碗里的东西。
风煦微一拍他:“走吧, 别看了,馋虫都掉出来了,丢人。”
他们就去了那小店吃早点去。
店里人不多,但食客们各个都吃得热火朝天,这还没入夏,就已经有人穿着背心短裤出门了,仍是吃得还满头大汗。原来这间小店卖的是热乎的炒肝和卤煮,怜江月要了一碗炒肝,二两肉包子,风煦微也要了一碗炒肝,加一个烧饼。拿了票,领了餐,两人找了张角落的空桌,面对面坐下。
炒肝勾着油亮的芡,猪肝嫩爽,猪肠肥香,包子皮薄馅儿多,一碗炒肝喝完了,风煦微拿烧饼抹碗底,怜江月就拿包子抹碗底。风煦微说:“北京必到景点你去了,必吃小吃你也吃了,还想干点什么?”
怜江月想了想,说:“我想坐地铁。”
风煦微哑然失笑:“你是想把怜吾憎干过的事情都干一遍是吧?”
“是,也不是,反正我来这几天还没坐过地铁,酒店的位置太好了,景点出门靠走就到了。”
风煦微也不常坐地铁,拿手机查了查,道:“倒是可以坐一站,坐到王府井,一站够你体验的吗?”
怜江月问他:“你也一起?不会给你添什么麻烦吧,地铁上人这么多。”
他左右看了看,早点店里大家都专注地吃碗里的东西,人少,他们坐得又是角落的位置,不怎么打眼。
风煦微说:“早高峰的地铁,补眠,打游戏都来不及,谁还顾得上注意别人啊。”
他又说:“我还要去拿车,再晚些车估计就要被拖走了,就不继续给你当地陪了。”他问道,“你今天就去泯市?”
怜江月点了点头:“有些事情,想到就想立即去做。”
风煦微笑了笑。两人吃饱喝足,就去了附近的地铁站。
确实是早高峰了,怜江月上了地铁就不敢动了,密密麻麻都是人,就坐一站,他生怕错过了下站的机会。风煦微想往里挪一挪,可也挪不动,他往车厢里看了一眼,微微低下了头。怜江月就伸出右手抓住边上的把手,他的手臂恰好挡住了风煦微的脸。他看了看周围,确实有不少坐着的人在睡觉,在打手机游戏,还有站着睡觉,站着看书,站着跟着视频学英文的。所有人都在自己所拥有的方寸之地尽可能舒适地忙着自己的事。
怜江月突然想到,他和风煦微在夜店里靠得都没这么近过。他就笑了出来。风煦微看到他笑了,也摇了摇头,笑了出来。
地铁轻轻摇晃,每个人也都跟着地铁轻轻摇摆着身体。
怜江月的脸靠在风煦微的耳边,他又觉得他只能闻到风煦微身上的气味,只能听到他的呼吸、心跳,只能感受到他的存在了。他想到小时候,风煦微来山里小住,他们在雁荡山里寻找大山雀,周围都是树,他们一声一声学着雀鸟的鸣叫声,他们走啊走,找啊找,周围又好像一棵树都没有,只有一道道光,他们就牵着手在那些光里穿梭,走得很不稳,身体也有些摇晃。他后来经常会梦到这个场景。
这是他从少年时就反反复复,频频梦见的一个梦。
怜江月小心地握住了风煦微的手。
这时,地铁到站了,怜江月被人潮挤了下去,他匆忙和风煦微做了个打电话的动作,挥了挥手。风煦微站在车厢里,朝他点了点头,也挥了挥手。地铁开走了,怜江月原地转了一圈,地铁站看上去是那么新,他跑去了楼上,找了个工作人员就问:“您好,请问八七年的时候有这一站了吗?”
年轻的工作人员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怜江月就走去一边,上网搜了搜,也搜不到,他也就回去了饭店。
他先去找饭店前台问了问,这一整晚都没人来找过他。回到房间一看,他留下的字条还在原位,也没有人给他留下只言片语。窗户还开着,窗台上没有任何有人进出过的痕迹。
怜江月就收拾了东西,退了房,去了机场,买了张往泯市去的机票。
第24章 (1)
怜江月对泯市实在陌生,别说去过了,就连听都没听说过。候机的时候他先上网搜了搜怜吾憎当时给他的上官玉盏的地址,新民大道36号友爱小区5栋501室。地图上显示,这地方现在是个街心公园,离市中心的步行街很近。公园是十年前才建成的,至于它的前身——友爱小区,以前是地质勘察局的职工楼。网上能找到的信息也就这么多了。而搜索“上官玉盏”,搜索引擎给出的信息只有一条:您是要搜索玉盏吗?
怜江月点开这条关联搜索链接,得到的只有一条注释:玉盏,酒的别称。
他就在网上临时找了个离公园很近的小宾馆,就在新民大道上,价钱合适。他先预约了一个星期。
之后,他查了查银行存款,还颇有余裕,足够很长一段日子的花销了。
怜江月在卞家学徒这么多年,还是学徒的身份时,食宿都在师父家,身上穿的,平日里用的也都由师父师娘包办,成年之后,正式挂名出师,开始上手做一些订单,卞如钩都会支付他报酬。而他成日守在山里,平日里就爱爬爬山,和花鸟虫草为伴,没什么花销很大的兴趣爱好,他收到的报酬里的很大一部分,他都会补贴给卞如钩,作为自己的食宿费,其余便存下来。到了去杭州上大学的时候,他的存款已经足够支付自己四年的学费和生活费了,可老师父偏不让,说大学是他非要让怜江月去读的,学费生活费自然由他负责。怜江月拗不过老师父,只得听从。不过,老师父给的生活费,他也全都存了起来,他实在是用不上——他吃饭就是去食堂,业余时间不是和卞如钩泡在实验室,就是去图书馆,同学之间的聚餐出游,什么看电影,什么庆祝某某的生日,什么唱k,打球,他都没兴趣,拒绝了一两回之后,也就没人来邀请他了。遇到周末,卞如钩会喊上他一块儿去外头找一家饭馆喝上几口酒,他才会去学校外面走一走。
毕业那年,怜江月跟着师父回到了山上,过春节时,他把那些年师父给的生活费,外加那四年的学费,包成了个大红包给了卞如钩。卞如钩收到这么个红包,是又开心又生气,直和怜江月说:“我们师徒这么多年,你还和师父分这么清楚?”
怜江月着急解释:“这些钱就当我预先给师父的,往后我在您这里住的几十年的食宿费吧。”
卞如钩哈哈一笑,道:“那等这笔钱用完了,你就下山,自己立业去吧。”
怜江月更着急了,忙说:“那我就再缴。”他言之凿凿,“我不会下山的,除非师父赶我走,那我不得不走。”
怜江月从没想过有一天他真的会离开了卞家,他也从没想过,他这一走就再不想回去了,这一走,再想起卞如钩,卞家的民宅大院,工房火炉,他只觉得头昏脑胀,反胃恶心。他便在飞机上睡了一觉,下飞机时,人舒服了些,找了辆出租车往旅馆去。
这泯市说大不大,从机场到市区也就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说小,却也不算小,全市共有六个区,最大的密摩区,距市中心最远,从前是边关要塞,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怜江月坐在车上听司机介绍了一路,泯市自汉朝起就是交通枢纽,如今更是三省通衢之处,光是火车站就有四个,西边是茫茫大漠,市内却是水色怡人,四条主流水系衍生出二十多条宽窄河流在市内流淌,更有湖泊数片,素有“塞上江南”的美称。近年来沙漠旅游兴起,露天观星,古城探秘等户外活动很受年轻游客的欢迎。三年前,这座西北城市被评选为“全国最宜居城市”第五名,算是在全国人民中间打响了名头,房价由此居高不下。山。与三タ。
司机一边侃侃而谈一边从后视镜里打量坐在后座的怜江月,问道:“小伙子,你也是来旅游的?背包游?”
怜江月道:“算是吧,”他问了句:“泯市的酒是不是很出名?”
司机一拍方向盘,旅游概览似的说辞又是个没完:“那可不是!说起泯市的酒,那最有名的要属始创于唐朝的夜光酒了,葡萄美酒夜光杯啊,你以为这句诗夸的是杯子,是月光?那你就错了,这说的是这杯子里装的酒,你一喝,那滋味,在边关沙漠,枯燥乏味,没有夜生活的年代你都觉得心里美滋滋的,整个夜晚都是容光焕发啊。
“小伙子,你以为葡萄酒就是老外的专利?我一看你就知道你是个懂得生活品质的人,平时喜欢喝两杯?喜欢品品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