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江月摇下车窗,来了句:“大型真人密室逃脱。”
第4章 (3)
曲九川扭头一看他,又爆发出一串大笑。怜江月道:“你要想走,我带着怜吾憎下来自己找也没问题,你送我和他到这儿已经很讲信用了。”
曲九川冲着他一瞪眼睛:“不行!我说什么都得去那个什么了却寺看看,还真的带去那儿就能火化了?”他的眼睛稍眯了眯,“再说了,你那气喘要是犯了,你恐怕是路都走不动,再再说,这儿荒郊野岭,浓雾重露的,我走到哪儿去啊?”
言罢,曲九川仰天叹了声气,那声音里却是解脱多过无奈,接着,他做了几个舒展身体的动作,回到了车上,坐上了驾驶座。他把手机架在了方向盘边的支撑架上,戳了几下屏幕,问了声:“我的手机没信号,你的呢?”
怜江月的手机也没信号,此时,那外放音响里传出的诵佛声也不太连贯了,法乐中不时传来沙沙拉拉的杂音。
曲九川一拍方向盘,嗓门一大,道:“反正往北去就是了!阳光从那里来,北,还是在我们前面!”
他放下手刹,发动汽车,他们这辆载着两人一具尸体的送葬面包车继续朝北开去。
窗外吹进来的风带上了些许凉意,怜江月对温度敏感,受不得冻,忙把窗户摇了上去,裹紧了外套,缩起了肩膀坐着。曲九川忽而问了声:“欸,你做什么的?”
两人在车内后视镜里对上了眼神,一双带着笑意,眼尾弯弯翘起的眼睛对着一双瞳仁幽黑,看上去毫无温度的眼珠。
怜江月道:“我师父有个铸铁的作坊,我给他打下手。”
“大学毕业了?”
“学化工的。”
曲九川的眉眼弯得更厉害了:“我还琢磨你要么是我的同行,要么是道士,要不就是给人看风水,破灾避难的,你大学马列思想课满分过的吧?”
怜江月笑了:“大千世界无奇不有,遇到什么事情都没什么好惊讶的,水来土掩,兵来将挡。”
曲九川又透过镜子直勾勾地看怜江月的眼睛,道:“船到桥头自然直是吧?”
面包车的窗户漏风,冷空气飕飕地钻进来,怜江月托着腮打了个喷嚏,正揉鼻子呢,曲九川直接转过了身看他:“不过你胆子也太大了。”
怜江月一吸鼻子,推着他让他赶紧转回去:“你看路。”
曲九川转了回去,一耸肩:“好吧,也不算特别大,怕死,哈哈!”
怜江月无奈:“谁不怕死?”
他更无奈的是:“不然难道就地把他埋了?”
他一想,这倒也是个办法,先前怎么没想到呢?就地挖个坑把怜吾憎埋了,行个土葬之礼,一来成全了曲九川,他这桩送人往生的生意算是做成了;二来,他也处理好了这具突然出现在他眼前的尸体,完成了这个棘手的任务。
怜江月四下查看,还问曲九川:“你车上有铲子吗?”
曲九川道:“我车上没铲子,不过你爸这情况,要是就地把他埋了,你等着吧,他肯定夜夜托梦给你,让你把他带去那个了却寺火化。他和那个寺庙有什么渊源吗?他和你说过吗?”
他又问:“他的户口不是从内蒙迁来的吗?小王小李这两个地头蛇都不知道的地方,他上哪儿知道的?”
怜江月道:“你对他倒很了解。”
曲九川笑了笑,怜江月道:“你也不是本地的吧?”
“当然不是,什么黑土地,我听都没听过,从没有人和我提过。”
怜江月一时好奇:“那你跑到这么个偏僻的地方来做殡葬是……”
曲九川道:“我这不是响应国家号召青年人要自主创业,要从基层做起,戒骄戒躁,服务大众,我就挑了十里八乡最犄角旮旯的地方来服务这里的大众了,为大家带来一股新型殡葬的风气。”
“新型殡葬?”
曲九川侃侃而谈:“你小时候也就在这儿待了四五年?回来也才十来天吧,你有所不知啊,以前石头村死了人,他们就搞炮仗葬,就是人先火化,烧完了,把骨灰和火药拌在一起做成炮仗,往天上放,炸得越响越好,小李他们家以前就是做这门生意的。建国后还一直保留着这个传统,前不久来了个新村长,大学生村官,说这是封建迷信,就给禁了,我嘛,就帮助大家向新时代新墓葬的新标准看齐。”
怜江月道:“你对我也很了解。”
曲九川笑着说:“这么小一个地方,你不打听都有人往你耳朵里塞传闻,你别在意啊。”
怜江月道:“我不在意。不过你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有点印象。”
他想起小时候有一次他在院子里忽然听到很大一声爆炸的声音,他捂住耳朵,有些怕,怜吾憎过来笑眯眯地和他说,阿月,你听,炸死人,走,咱们看看去。
他和怜吾憎去炸死人的现场看热闹了吗?都看到了些什么呢?怜江月想不起来了。他道:“怜吾憎让我把他的尸体带去了却寺火化的时候人都快没气了,我让他别说话了,他还张着嘴要说,然后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曲九川道:“就算埋了他,这鬼打墙打的,这雾重的,能见度有没有二十厘米?我们一时半会儿也出不去。”他又一瞥后视镜,和怜江月抬了抬眉毛:“你有童子尿吗?”
怜江月也瞥着他,也抬眉毛:“你也没有童子尿了?”
曲九川笑了声,怜江月问他:“遇上鬼打墙就没别的办法了?”
“我还想说上网查查,这儿也没信号啊,”曲九川看了看手机,呜呼哀哉:“好吧,电也没了,刚才还剩百分之五十。”
怜江月的手机也没电了,开机都没法开起来了,他正鼓捣手机,外挂音响里陡然飙了个高音,车子一个急刹车,曲九川和怜江月齐齐往前一冲,怜江月撞在了司机座上,那佛经音乐戛然而止,车子也没气没息了,只听曲九川道:“没油了……”
怜江月揉着额头往外一看,乳白色的雾将这辆面包车团团包围,他们仿佛深陷云海仙宫。
曲九川笑了出来:“我算是明白躺在那套仙宫系统里算是什么感觉了。”
怜江月道:“看来只能下车找路了。”
曲九川环顾了番,琢磨着说道:“鬼打墙我也只遇到过三次,一次靠小李的童子尿解决的,剩下两次就是一直开,从晚上开到天亮就好了,我们现在这天亮的……”他嘀咕着,“难不成在这儿等到天黑,再等天亮?”
怜江月道:“在车上待着也不是个办法,怜吾憎越来越臭了。”
说着,他便开了车门,意欲下车查看车外的情况,这还没走出一步,怜江月的右胳膊上一紧,他一看,一只白森森的手抓着他。他身后不见那面包车,也看不见曲九川。怜江月问了声:“曲九川,是你抓着我?”
曲九川应声,声音自那白茫茫的雾后传来,他道:“雾太大了,你一下去我就看不见你了,这地方太诡异了,我们还是别走散得好,两个人好有个照应。”
怜江月盘算了番,也道:“你说得没错,雾确实太大了,我现在离面包车不过半步,却只能看到你的手,我有个建议,我们下车,继续往前走,虽然现在难以判断东南西北,但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总比待在这儿坐以待毙要好,我们两个用担架抬着怜吾憎,你一头,我一头,不容易走散。”
曲九川答应下来,道:“好,你抓着我的手,先摸上车。”
怜江月便抓着曲九川的手,摸索到了面包车的车门,回到了车上。曲九川已经爬到了后排,两人调整了担架的位置,曲九川抬一头,怜江月把那装苹果的塑料袋套在手腕上,抬起另一头,两人对了下眼神,曲九川背过身,先跳下了车,转眼他就被雾吞没了。怜江月跟着下了车。
雾气湿润厚重,怜江月根本看不到曲九川,只能感觉到担架的一端有人帮着抬着,他低头看了看,就连担架上的怜吾憎都模模糊糊,被浓雾笼罩着,难辨真面目了。如此走了一阵,怜江月只觉呼吸不畅,仿佛吸进来的空气中充满了黏液,鼻腔粘腻,可喉咙却又干涩异常,怜江月难以适应,干咳了几声。
曲九川的声音响了起来:“你没事吧?”
他还道:“我们说说话吧,我都看不见你,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就和小李似的落跑了。”
怜江月道:“你遇上这些怪事全是因为我,我不会丢下你跑了的,你放心。”
曲九川问道:“你那袋子里装的是什么啊?”
“苹果,蛋卷,西洋参,你要吃吗?”
“好啊,你是有预谋地来野外求生来的吧?”曲九川道:“哦,我懂了,这个地方适合找什么《走近科学》来研究研究,说不定是什么辐射磁场搞得这里很奇怪,你说那个什么黑土地地下该不会有什么稀有矿吧?所以土是全黑的?还是有什么政府组织在那里搞科研实验,就和外界宣称那里不能靠近?”
怜江月听得想笑,气息更难调匀了,他喘着粗气道:“我们歇会儿吧,我打算坐在地上,把担架搁在腿上。”
“好。”
怜江月先把担架放下,一手抓着,接着盘腿坐下,他从塑料袋里掏出一颗苹果,递进雾里:“我递给你一颗苹果,你看得到吗?”
“看不到。”
怜江月遂把苹果放在了怜吾憎身上,倾斜担架。曲九川道:“我看到了!接住了!”
怜江月听到咔咔啃苹果的声音,笑出来:“你吃了?”
“啊?不是给我吃的?”
“我是想看看这雾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情况下能看到东西,什么情况下不能。”
又是咔咔几声,曲九川道:“饿死我了。”
曲九川问他:“那你研究出个所以然来了吗?”
怜江月也摸出颗苹果,啃了起来:“我也饿死了,吃完再说。”
曲九川直笑,道:“听你的意思,你爸练过武?什么功夫啊?练的是什么功夫啊?练成了这副不败金身?”
“我也不清楚,他只说是邪门的功夫。”
“没教你?”
“怜吾憎说练这门功夫的人,一到三十就死了,往后活着的岁月只是拖着。”
“那照他这个意思,他老人家死了三十年了?我每回见到他,他都挺精神的啊。”
他又道:“不过世间就是有很多无法解释的事情,我刚才就想说了,你爸这头发,乌黑油亮,瞅着比我营养还好,你的头发像他。”
怜江月道:“我常年吃中药,里头加了首乌,头发长得很快,也很黑。”
曲九川道:“你爸上了年纪了,不过看得出来,以前一定是个精神的帅哥,剑眉星目,你是不是长得像你妈?”
怜江月低头一看怜吾憎,怜吾憎的脸上除了雾就是皱纹,他的眉毛仿佛不是眉毛,眼睛也不是眼睛,鼻子也不是鼻子,怜江月拼凑不出他生前的样子,说不清他是个什么长相。他也不记得二十多年前他是个什么样子了。
怜江月说:“我没见过我妈。”
他掰开怜吾憎的眼睛看了看,剑眉他是看不出来,至于星目……
怜吾憎的眼睛黑白分明,眼珠竟还能放出亮光,那亮光似乎还在闪烁,笼罩在他脸上的雾这时竟散开来了些。怜江月揉了揉眼睛,诧异地盯着这双死人眼睛看了好一会儿,再没看到什么闪光,他便又阖上了怜吾憎的眼睛。
这段时间里,他没听到曲九川的声音了,怜江月扯了扯担架:“曲九川?”
“在呢。”曲九川说,“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莲子里的苦芯发出来的味道。”
怜江月一嗅,空气中确实有股奇异的气味,清香中带着涩酸,他才要说话,那眼前的浓雾却在此时径自散了开来,他扭头一看,看到了曲九川,曲九川目瞪口呆,直视着前方,惊讶不已:“黑土地!”
他们面前赫然是一片漆黑的平原!他们的脚下踩着的也是黑色的土地了!不知何时,他们已经置身于黑土地,这黑色的土地仿佛要延伸到无限远,它周遭既没有山峦也没有树影,它开阔而空旷,它的四周更开阔,也更空旷。
天空发白,不见太阳,不见阴云。他们头顶的这片天空只是发出白白的光芒。
曲九川道一声“不对劲”,突然撇下了担架,猛地跳了起来,挡在怜江月身前,告诫他道:“不要乱动……”
怜吾憎滚下了担架,怜江月又听曲九川道:“捂住鼻子!”
怜江月不解,却看曲九川掏出了个打火机,擦着火,朝着两人面前的黑土地扔去,“哗”一声,一片大火烧了起来。空气中的香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焦苦味。火势渐凶,那气味愈来愈猛烈,火直烧得地上转眼间就堆满了焦黑的残枝。怜江月一伸手,就近捡起一根,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曲九川回过头来,眼中焦急,一把夺过怜江月手里那漆黑的枝条,扔向烈火中,道:“这是幻影草,不要乱碰!”
说罢,他又面向了那在黑土地上急速蔓延的大火,口中喃喃:“我知道了,这片黑土地是幻影草发出的味道引起的幻觉,它们天然长在这里的?还是有人种在这里的?”
“幻影草?”怜江月自问对药草植物颇有些研究,却从没听说过这样一种植物,他趁曲九川背朝着他,偷偷地又抓起了一根,塞进了口袋。
他问曲九川:“你怎么知道这种东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