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九川仍背对着他,火光在他周身描出了一圈猩红色的镶边,他言辞恳切:“说来话长,总之,现在,你听我的。”
怜江月打量着曲九川的站姿,曲九川此时此刻摆出了一副防御敌袭的姿势——身体向后敛,两脚稍微分开,扎了个半虚的马步,两只手一只护在身前,一只侧挡在腰间,这姿势乃是习武之人面对未知的敌人时才会摆出的动作,这完全出自一种面对危险时的本能反应,先天意识。怜江月还感觉到一股若有似无的热气自曲九川身上散出,因着他和火势有段距离,加上这种热气的热度并没有一般烈火的灼人滚烫之感,这热气的热度是温和的,极具包容力。怜江月可以断定,这是练武之人的内功之气。
怜江月道:“之前在医院里我就觉得有些奇怪,你是个练家子吧?”
先前他还不太确定,在医院里,那2床青年使拐杖冲着他来的那一下,能被曲九川轻轻推开,究竟是曲九川有意化解还是那2床青年因为看到了曲九川,不想误伤无辜,而收敛了功力。现在看来,或许是曲九川也看穿了2床的意图,他轻轻移开2床青年拐杖那一下想必饱含内力。
这时,曲九川侧过脸来瞄了眼怜江月,周身的架势并未放松,口吻却很轻松:“那瘸子那一拐棍刺过来非同小可,原以为你不通武功,我这个人最看不惯别人仗着自己有些能耐欺负普通人,不过现在看来,你也是个练家子?平时只是收敛了气息?”话到这儿,曲九川一疑:“可你的身体……”
怜江月暗暗想到,看来曲九川并没看到他借力排力化解了2床青年的那一撞。他对曲九川道:“我确实不通武功,只是因缘际会,见过不少会武功的,略懂一二,说来话长。”
曲九川笑了出来:“你是《天龙八部》里的王语嫣吗?”
怜江月想要反驳,却咳嗽不止,大火还在狂烧,黑烟滚滚,兴许是吸入了太多残烟,以致肺气失衡,怜江月一低头,甚至咳成了一口鲜血。
曲九川忙扶住他,关切道:“都让你捂住鼻子了,你没事吧?”他满脸疑惑,“不过这些幻影草应该不至于伤你成这样……”
怜江月道:“我没事,大概是今天走了太久,身体疲乏。”他靠在担架边上,一只手搭着怜吾憎的肩,试着调理呼吸:“这幻影草到底是什么来历?”
曲九川道:“它的来历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它的气味能使人产生幻觉,如此大量的幻影草我还是头一回见。”
他一抬头,忽而激动:“你看!”
怜江月抬头看去,那已经烧至约莫十米开外的大火中竟忽地闪现出一座楼房的轮廓,那楼房上似乎悬着一块匾,那匾上有两道黑影抽搐扭动着,定睛看,仿佛“了却”二字。
曲九川喜不胜收:“我明白了!这个了却寺就是靠这些幻影草隐藏了踪迹,”他扶起怜江月,眼神忽而深邃了,充满了疑问,“不过你爸又是怎么知道这里的,他来过这里?他也知道幻影草的事情?”
第5章 (4)
怜江月答不上来,一抹嘴角,往前一指,道:“走,去那里看看。”
他心下也是充满了疑问,可并非针对怜吾憎和了却寺的渊源,只是对眼前的景象感到不解,按照常理,草原上起了火那便是铺开了一张火毯,火浪那必定是一卷高过一卷,火势瞬间就能将处在其中的人包围,可眼前他们遭遇的这片火并未将一切都吞没,也未将他们拖入一片火海,这火犹如一个为他们清扫前路障碍的执火行者,不断向前推进着,所到之处,徒留满地漆黑。
看来今天这一路离奇的遭遇还没到头,后头怕不是还有更稀奇古怪的事等着他们呢。想到这里,怜江月顿感疲惫,不自觉发出了一声叹息,曲九川看了看他,道:“你要是身体实在不舒服,我背着你爸。”
怜江月咳嗽着,道:“你有心了,不过说到底,这事是我牵连的你,已经麻烦了你很多,我说什么也要出点力才是。”
说着,他抬起了担架,曲九川也不再多说什么,跟着重新抬起了担架,两人抬着怜吾憎,往那火中闪现的楼房走去。
被火烧过的幻影草味道刺鼻,踩在上面犹如踩在碎玻璃上,嘎嘎作响,但那脚底的触感却异常的柔软,实在诡异。怜江月忍不住又和曲九川打听:“你怎么知道用火能解决这些草?”
曲九川道:“不能说是解决,只是能暂时破除幻觉。”
“暂时?”
“幻影草虽然很容易烧起来,乍一看好像是全被烧死了,可它们的生命力很强,你看……”曲九川侧过脸,努了努下巴,怜江月循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竟从一片烧得焦黑的茎杆中窥见了些许绿意,仿佛某种植物的新芽正跃跃欲试要来看看这世界。
“所以……这草是绿色的?”
“据我所知,没人见过它的真面目,不过它的味道奇特,尚且给人留下了辨别的方法。”曲九川加快了步伐,“得走快些了,不然这草要是再长出来,我倒还有盒火柴可以点上烧一烧它们,可我们就是被两片火前后夹击了。”
怜江月颔首,跟上曲九川的步伐,很快他们就赶上了那火行者,一股热浪贴面袭来,那在大火中颤动着的“了却”二字更为清晰明了了。
这时,走在前头的曲九川似是不知该如何破解这火势,再靠近一些,而停在了距离火焰两步之遥的地方。
怜江月滕出了一只手,感受了番那火的温度,对曲九川道:“你就留在这里吧,我带怜吾憎进去。”
“进去?”曲九川扭头看他。
怜江月已放下了担架,把怜吾憎抗在肩上,点了点头道:“我和火打了二十多年交道了,这火不会伤到人,了却寺应该就在这火的后面。”
曲九川道:“不行,这地方邪门得很,我们还是不要分开比较好,两个人也多一些主意,再等等,说不定火烧过这阵,了却寺就露出来了。”
他话音落下,那火确实又往前推进了,又是留下一地焦枝败叶。他们和那“了却”二字又拉开了距离。
怜江月道:“了却寺一定是在火的后面,我们对那个地方一无所知,而这里只有幻影草,你对幻影草又很熟悉,未知比较危险,你就留在这里吧。”
说罢,他便冲进了熊熊大火之中。他的判断没有错,这火确实没有伤到他分毫,这火的后面赫然是另外一番天地了。
这里的天万里无云,碧蓝如洗,这里立着成百上千的石筑佛塔,不,何止成百上千,怜江月目之所极皆是佛塔,他能看到多远,那佛塔群便绵延至多远,这些佛塔全都一个高度,全都一个模样——三米左右,塔尖上绽着一朵宝莲,拦腰处镂空,那镂空处黑雾缭绕。
这里的地像是一汪不兴涟漪的湖泊,倒映着无垢的天空,万千的佛塔。这里安静极了。
“这就是了却寺?”
曲九川的声音从怜江月身后传来,他回头一看,曲九川也来到了这片天地里,一边拍打着衣服,东张西望,一边问怜江月:“我身上没烧着吧?”
怜江月前后左右好一番检查,曲九川也是毫发无损。
曲九川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往前走了两步,在地上顿了顿脚,疑道:“这是镜子?可是没有我们的倒影啊。”
怜江月也正觉得奇怪,再仔细看了看近旁一尊佛塔中间环绕的黑雾,隐隐约约的,似能看出那黑雾包裹着什么东西。不等怜江月看出个究竟,听得曲九川一问:“这是什么?”紧接着,他们周遭的佛塔群一阵颤动,怜江月只感觉眼前一黑,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开,等他的视觉恢复过来,他人已跌坐在了地上,胸口一阵剧痛,想要说话,又是吐出了一口鲜血。
怜江月喘着粗气环视四周,怜吾憎的尸体不知所踪,而曲九川站在不远处,稳稳扎着一个马步,正抬头凝视着某个地方。怜江月忙跟着看过去,只见远处一座石佛塔上立着一个僧人打扮的青年男子,男子敛神垂眸,面貌光辉,他身着一袭月白僧衣,加之肌肤也是莹白剔透,整个人如同羊脂白玉雕就的一般,荧荧发亮,眉目身形皆像是经过能工巧匠的费心雕琢,看着似曾相识,既有菩萨的自在,天人的恣意,又有几分大罗天王的威严。这青年不似人间的上人,倒像是极乐世界的来客。
怜江月一时看呆了,听到曲九川说道:“这位大师,我和朋友无意打扰,只是这里要是了却寺,我朋友的父亲有个遗愿,便是来这里火化,佛家有大慈悲,来者便是客,舞刀弄棍怕是有违菩萨的教诲吧?”怜江月才回过神来,爬起身,行了个礼,道:“大师,擅自进来是我们鲁莽了。”
他往前走了走,仰头又看着那僧人,稀奇的是,无论他是离得远还是走得近了,那僧人都是那么个身量,总是离他不远也不近。
僧人并未言语,依旧是那副与俗世无有非议的世外之人的姿态。忽而,那僧人的衣角翻动,与此同时,一道寒光从僧人背后飞出,怜江月追着看去,这寒光直飞向曲九川,他忙喊:“小心!”
好在曲九川身手敏捷,那寒光闪到他跟前,他高高跃起,寒光陡然消失,而他方才所站的地上被砸出了一个深坑。所幸曲九川跳到了一尊佛塔上,躲过一劫,因这突如其来的一击,他顿时发了怒:“你这和尚,我们好商好量的,你怎么一句话不说就开打?”他的眉毛一横,往右耳一摸,摸下个圆滚滚的耳钉朝着那僧人掷去,骂骂咧咧:“我平生最恨你这种人!”
怜江月心道,这耳钉难不成有什么机巧?他的目光便紧追着那耳钉,可耳钉实在太小了,一飞到空中,怜江月便捕捉不到它的踪迹了,他又去看曲九川,他是拧紧了眉毛,紧抿着嘴唇,一双虎眼吊得老高,全神贯注盯着那和尚,右手停在了半空中,食指和中指间仿佛拿捏着什么。
怜江月再看那白衣僧人,他的身上不知什么时候竟被一串红珠子紧紧缚住了!组成珠串的珠子约莫有好几百颗,每颗都有金刚菩提子那般大小,每一颗现下都噼里啪啦地直往外爆火星,仿佛随时都会爆炸。
曲九川挑起嘴角,道:“我们要是好好说话,我便收回这珠子,你要是再乱打,我可就不客气了,随时都能让它爆炸,你可千万别试着挣脱,一挣它也会爆,我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人,你也别想着用什么天外来的一道光打死我就没事了,这珠子只有用珠的人才能回收,不然它失去了主人,在你身上缠个三分钟,它也会爆!”
怜江月恍然大悟,这曲九川戴在耳朵上的哪里是什么耳钉,分明是九曲珠!
这九曲珠乃是近代才出现的一种新型暗器,怜江月平日里也是只有耳闻,从未见过其真身,传闻,九曲珠有大有小,大的可及掌中盘玩的石头,小的微如米粒,九曲珠只一颗,却又不止一颗,此一颗珠子到了行家手里能成链成串,亦能成鞭成索,长短随意,松紧自如。这九曲珠还能包裹火药粉,熏染毒液,单一颗珠子,既方便携带,也便于隐藏,暗藏无数杀机。曾有好事者将它列为十大暗器之首。
只是九曲珠自兴起便是洛阳何家的独门暗器,秘不传人,也不知道这个曲九川和何家有什么关系。
怜江月看了看曲九川的耳朵,难道他耳朵上那一排耳钉全是九曲珠?
这也并非没有可能。
怜江月没想到在石头村这么个不起眼的地方,先是让他遇到了内功深厚,内力雄浑的2床青年,如今又得以亲眼见到传说中的九曲珠,他忽而一阵兴奋,想靠近些去看看那珠子到底是怎么一颗变成了一串,这一串又是如何收放控制的,便往那僧人所在的地方走了好几步。
曲九川厉声喝住他:“别靠太近,珠子爆炸,非同小可!”
他这才说完,只听“砰”一声,数道红光炸开,那僧人站着的地方弥漫开一片红雾。
曲九川颇为难地看着怜江月:“他可能以为自己能挣脱,我没想到这和尚这么倔……”
怜江月道:“不要紧,那和尚确实有些不讲理,刚才对你使的还是杀招,看来他是拿定主意不和我们沟通,不是我们死就是他死。”
他左右看看:“我们把怜吾憎的尸体找出来,在这里烧了吧。”
曲九川点头应下,从佛塔上跳了下来。这时候,一道红影倏忽就到了曲九川身后,怜江月暗道不妙,下意识地要伸手和那红影争夺曲九川,曲九川也是脸色大变,他也察觉到了危险,已使出身法要晃向一边,却是躲闪不及,怜江月伸手的时机更是太迟——他的手伸出来时,那曲九川已被一串血红的珠串牢牢缠住,整个人被吊在了空中。
曲九川挣了挣,那一粒粒红珠表面不断闪现火星,一如方才缠住那僧人的珠串。怜江月大惊失色,曲九川也是难以置信:“怎么可能!刚才那颗珠子明明已经爆炸了,除了何家老头和何家那狗娘痒的老二,从没听过还有人会使九曲珠!”
怜江月一望,远处,高处,那红雾已经散开,白衣的僧人完好无损地立在佛塔上。他的神色还是那么沉静,似乎在这里发生过的、正在发生的一切争斗都与他无关。怜江月看着他,不禁怀疑,难道真的是别人在暗中操控?那个人在哪里?他是谁?
这个僧人实在不像会使杀招,会招杀业的人。他也未曾看到他确确实实地出手。
怜江月冲着虚空一拜,高声道:“高人,在下怜江月,师从平阳卞如钩,为了人遗愿来到贵宝地,无意冒犯,这位年轻人也是因为要帮我的忙,才来到此处,高人要是要责罚扰人清静的罪过,就罚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