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江月爬起身,仰头一看,这一掉,他得掉了二十多米。他就想借力跳回地面,可就当他要发力时,听到身后传来呼噜一声,他回头一看,那男孩儿竟然也掉了下来,他正坐在地上舔自己肘上的擦伤。
怜江月说:“我带你一起上去吧。”
男孩儿没理他,耳朵一动,一扭头,又是四肢着地,跑进了身后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处。
“你要去哪里啊?”怜江月忙追上去。
第38章 (2)
实在太暗了,怜江月追了几步,拿出了手机照明。他照见一些墙壁,伸手摸了摸,质地坚硬,手感粗糙,能摸到许多颗粒状的凹陷。墙壁上有股海腥味。墙壁是咸的。
地是沙地,踩上去比沙漠干硬许多,空气流动自然顺畅。此处似乎是一处干燥阴凉的地下洞穴。这时,一丝微风自北面徐徐吹来,风中包裹着急促的喘气声和杂沓的足音,听上去像一个人在着急地原地踱步。
怜江月便溯着风向北走去, 不一会儿,他就看到了先前那跑走的男孩儿。男孩儿便是那个着急地原地打着转的人。怜江月走近了他一些,终于将男孩儿看了个清清楚楚。他看上去确实有十七八岁了,棕蜜色的皮肤,同样发棕的头发微微打着卷,五官颇有异域风情。他还是四肢着地,面对着一条平整开阔的大道。怜江月拿手机照过去,虽然看不到这大道的尽头,可光之所及处也不像有什么陷阱或危险,男孩儿却不知怎么了,瞅瞅那大道,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往左走几步,往右又走几步,最后退着走了几步,一会儿往边上撞一撞,一会儿张开嘴,咬两口空气,两只手伸到了空中,跟着抓两下——他抓咬的动作很像野兽。他的眼神也还是野兽一样的,只是没有了方才盯着怜江月时的凶狠和贪婪。他就是不往前去。就这么带着些许气愤,些许无奈地转着圈。活脱脱一匹走投无路,又无计可施的孤狼。
怜江月望着那光所照不透的大道的深远处,那里是那么的黑,仿佛一堵漆黑的墙,又仿佛一个能吞噬一切的黑洞。
“你怕黑,不敢往前走?”他有些想不通了,“可是你刚才跑那么快,一头就扎进了黑暗里……”
孤狼似的少年并未回答,还是止步不前。怜江月思索了番,站在少年的身后,也不敢轻易往前再踏出一步。少年感知到了什么危险吗?他的行为举止如同野兽,可能他对危险的直觉也如同野兽般敏锐,这是生命的本能,毕竟对于在弱肉强食,危机四伏的野外生活的野兽来说,只要有一点行差踏错,随时可能搭上性命。而怜江月虽已身怀绝技,对危险和杀意有着一定程度的感知,但他毕竟是个常年在稳定安全的环境下长大,生活的人类,论对危险的直觉,怎么也没法和野兽相提并论。
他相信眼前这个狼一样的少年人确实感觉到了什么危险。
又一阵风,吹来阵阵莲子的清苦气味。与一兮一湍一√。
这味道竟有些似曾相识。
是幻影草!
难道他们面前的这条平坦的大路是幻影草制造出来的幻象?那这幻象背后是什么?万丈深渊?刀山火海?什么样的危险埋伏在前头?
怜江月就在地上找到了一块半只巴掌那么大的石头,他卷起右边衣袖,捏着石头,往自己的右臂上用力一划,几颗火星飞溅。他说了声:“让开一些。”
孤狼少年回头一看他,怜江月又一划石头,这一次飞起来的火星更多,石头边缘发了红,他将这块石头扔向了那平坦的大道上。
少年躲去了一旁。那大道上突然有什么烧了起来——是空气被点燃了,空气烧了起来——仿佛一只火红的雏鸟在黑黢黢的半空中缓缓张开翅膀。
黑暗也被烧穿了。雏鸟在瞬间烧成了凤凰,凤凰伸展羽翼,席卷了周遭的黑暗,高飞远走,消失不见。
一条绿色的石桥出现在了怜江月和孤狼少年面前,石桥的另一头是一座茂密的森林。几匹灰狼,几只赤狐,还有一些野兔,松鼠,站在森林外的草地上,望着它们。
石桥是那么长,可那座森林和那些动物似乎离他们十分近。森林闪着荧荧的绿光。
石桥的上方垂挂下来许多藤须似的半透明的枝条。这些枝条也在发光,每一根枝条上都能看到许许多多根须分叉。枝条本身就有些像树根。
石桥左右飘浮着一些半透明的动物,有的蜷着身子熟睡着,有的则向那森林飞奔而去。有鸟,有鹿,还有蛇,一团团的飞虫,一队队的蜜蜂。
怜江月看呆了,一时间有许多的疑问,可同时又觉得这些疑问全都无关紧要,同时,还觉得,一切疑问的答案他早已心知肚明。怜江月的手心忽然发了热,眼眶也热了,他发现那些动物也好,那些垂下来的根须也好,半透明的也好,发绿光的也好,它们发出的光芒慢慢在空中织就出一条又一条细流,这些细流都正往那石桥另一头的森林流去。
就在怜江月目瞪口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时,那孤狼少年往他脚边吐出了一个纸团,脱了身上的衣服裤子,就跑到了石桥上。
森林前的灰狼们齐齐仰起脖子发出狼嚎。
怜江月回过神来,捡起那纸团看了看,纸的一面是一份租房合同,另一面画着一把样式奇特的钥匙。钥匙的头打制成一个弯月形。
又是一声狼嚎。怜江月抬头看去,少年已经跑到了石桥中间。这一声狼嚎是他发出来的。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怜江月高声问道。
一群半透明的蝴蝶舞到了他眼前,怜江月屏住了呼吸,他从一只蝴蝶的翅膀上看到了一整片海,鲸鱼跃出海面,水上金光粼粼,另一只蝴蝶的翅膀上海龟成群游曳,数百条沙丁鱼卷出一个银色的漩涡,水下生机勃勃,五彩缤纷。
蝴蝶飞走了。
怜江月不由也走上了石桥,他追着那些蝴蝶去。他还想再看看它们翅膀上的热闹。
就在这时,石桥似乎不堪其重,发出了一记清脆的断裂声。不等怜江月退回去,整条石桥轰然崩塌,怜江月忙去找那还跑在桥上的少年,少年人在空中扑腾了几下,直往下掉。怜江月踩着石桥碎片,飞身截住了少年,抓着他就说:“该不会是我把桥压垮的吧?”
少年瞪着眼睛,很是迷茫,似乎无法回答他的问题。那迷茫中似乎还透着一股失落。
怜江月有些过意不去了,一看桥下,什么也看不到,只有浓到化不开的黑。他苦笑了下,这浓黑不正能施展他的拿手好戏吗?他就想着要张开影子,托住他和少年,谁知那影子是张开了,托住了他们,眼看他们穿过了一片发黄的云雾,能看到地面了,可他们竟然还在不停往下坠,竟直接穿过了地面,继续下坠,接着又穿过了一片蓝天,一片绿草地,穿过了一片黑云,这才着了地。
怜江月和少年落在了一片草地上。
“你没事吧?”怜江月问道。少年摇了摇头,蹲在地上嗅着鼻子。
这里似乎是一个操场,草地周围围有四圈跑道。天上挂着个月亮,一道火光由远及近,一个提着一盏油灯的中年男人的形象出现在了怜江月面前。
中年男人穿着麻布衣衫,笑容可掬,问他们:“从上面掉下来的?”
怜江月点了点头。中年男人还笑着,也点头:“那要回上去吗?”
“要吧……”怜江月不是很确定。他确实是从高处坠落,但这个“高处”首先是在一个地下洞穴中,也就是说他再往下坠那也该是坠入更深的地下才对,可这个地方有月亮,有天空……
刚才他们穿过的黑云可能就是这个地方的夜空。
夜空的上面是绿草地?
他摸着地上的草,这些草是真的草,那月亮看上去也很真。
怜江月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痛意清晰,他不是在做梦。中年男人这时指着身后的楼房:“我正吃晚饭呢,一块儿吃一些?”
那少年一吞口水,跟着中年男人就要走。
怜江月笑了,也罢,他经历的奇怪的,常理无法解释的事情还不够多吗?且走且看吧!
他也有些饿了。
他和少年就跟着中年男人进了一幢四层的楼房,走在一条两边布满房间的走廊上。走廊是瓷砖地,墙上刷了油漆,楼里没开灯。有的房间的门上写着“一年(一)班”,“一年(二)班”的字样,有的则写着“数学办公室”。
“这里是学校?”怜江月问道。
中年男人点了点头,停下了脚步,指着面前的房间,笑眯眯地说:“这里是学校教学楼,这里是我的办公室。”
这房间的门上写着:监控室。
他们就进了监控室,室内的一张小木桌上放着几碟小菜,有荤有素,一瓶啤酒和一碗米饭。
少年见了食物,两眼放光,过去抓起一只鸡腿就啃。啃了几口,他一瞥怜江月,又抓了只鸡腿,塞到他手里,说道:“救命!”
怜江月拿着鸡腿,吃了一口,卤鸡腿,香料味很重。这肉吃上去也是真的……
中年男人还是笑眯眯的,坐下了喝酒,也请怜江月坐。他对少年未着片缕的形象,粗野的举止似乎见怪不怪。怜江月便问道:“这里是基地附近的学校吗?您认得他?”
“这里是中心层人民路高中。”
“中心层?”
中年男人问他:“你是哪一层的?”他看了看少年,摸着下巴说道:“他嘛,像上一层掉下来的,你嘛……”他的目光转到了怜江月身上,看了他几眼,摇着头,“说不好,说不好。”
怜江月说:“我也说不清楚,我们来的那一层有一座桥。”
那狼吞虎咽的少年突然开腔:“家。”
他大声地说:“家!”
他嘴里还塞满了食物,因此呛着了,咳了几声,拿起男人的啤酒灌了一大口,哇一声又全吐了出来。男人哈哈笑着,起身道:“我去给你拿水。”
他就走开了。
怜江月拍着少年的背,问他:“你是说桥那头的森林是你家?”
少年看了看他,一擦嘴,指指自己,说:“玲珑星。”又指指天花板,“回家。”
“玲珑星是你的名字?”
少年就在桌上用油光光的手指写字,又说:“星星,天上星星。”
怜江月也写了写自己的名字,笑着说:“巧了,我是月亮。”
玲珑星坐在地上,仰起头看着他,一伸手,抓住了他的头发,喊了声:“阿依。”
他又一指一扇小窗,说:“阿依诺尔。”
他跑到了窗边,推开了窗户,仰望着什么。
中年男人拿了两杯水回来了,怜江月闻到头发上的鸡肉味,问了声:“这附近有能休息洗澡的地方吗?”
中年男人道:“你们要是不嫌弃就在我宿舍凑合一晚,明天我带你们搭电梯回去。”
“还有电梯能往上去?”
中年男人笑了两声:“一看你就是第一次下来吧?”
怜江月尴尬地点了点头,问了声:“还没请教您怎么称呼?”
“王保安。”
”保安?”
“你呢?”
“怜江月,江水的江,月亮的月。”
王保安一笑:“明白了,你一辈子的工作是做江边的月亮,很别致,很特别。”
怜江月也笑了,要是一个人的名字就是一个人的终生职业,他不想做月亮,他说:“孤伶伶挂在天上,可真没意思。”
王保安却忽然噤了声,目光一冷,谨慎了起来,不再说话,低头吃饭,吃菜,喝酒。怜江月也就没话了,默默吃了些东西。过了会儿,那玲珑星走了回来,又开始大吃大喝,把桌上的饭菜扫荡了个干净。王保安就带着他们去了教学楼后的宿舍楼,将他们安顿在一间四人寝室里,自己离开了。
第39章 (3)
寝室里有一间浴室,洗浴用品一应俱全,还通了电。电灯,花洒一开,这里似乎就是地上的一间普通的学校里的一间普通的寝室。怜江月不免想道:“难道这里就是地上?”
他感觉自己往地下更深处坠,其实他是回到了地上?不,他不可能回到了地上,王保安看到他们的时候也问他们了,是不是从上面掉下来的。
经常有人从上面掉下来?
王保安看来对这样的情况早就习以为常了。浴室里的这些洗浴用品都很新,难不成这间寝室是专门为他和玲珑星这样从上面掉下来的人准备的?
实在有太多疑问了。怜江月想了许久却也理不出个头绪来,他换上王保安放下的干净衣服,打算再去问问玲珑星念叨的那个“家”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既然他的“家”在这里的上层,那他对这里说不定也有一些了解。
怜江月从浴室出去,可玲珑星却已经光着身趴在地上睡着了。皎洁的月光落在他的后背上,照出四道荆棘枝似的痕迹,像是伤疤。其中一道伤疤一直延伸到他的脖子。
那伤疤的颜色和他的肤色很接近,只有靠得很近时才能看到。
“别睡地上了,会着凉的。”怜江月拍了拍玲珑星,轻声说。
玲珑星翻了个身,蹭到了他脚边,一把搂住了他的脚踝。怜江月蹲下,又拍了拍他,玲珑星发出呜的一声,抱住了怜江月的小腿。他的手上还是有很重的鸡肉味。
怜江月遂伸出手,想把他抱去床上,可稍一这么动作,双眼紧闭的玲珑星突然嘎嘎地磨起了牙齿,鼻翼翕动,鼻孔呼哧呼哧往外喷气,张嘴就咬了怜江月的小腿一口。怜江月只得抽出手,玲珑星的呼吸平稳了,似是又睡得很香,很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