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江月坐在地上无奈地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声,扯下挂在脖子上的毛巾,帮他擦了擦手,擦了擦手肘上的擦伤,擦了擦脸上的土,又抓过边上床铺上的被子,盖在了他的身上。
他小心地抽开腿要走,玲珑星又急了,怜江月只得不动了。玲珑星在地上睡了一宿,他在地上坐了一宿,好在他还有影子帮忙,撑着他的脖子和肩颈,这一觉睡得不算太难受。
第二天,怜江月醒了没多久,就有人来敲门了,对方也是个保安,姓刘,叫刘保安。个头和王保安差不多,岁数和模样也差不多,两只大手,一道宽肩,看上去老实可靠。
刘保安给他们带了早点,拌凉皮子和豆浆。这也和地上没什么两样,食物也是货真价实的食物,吃进肚子里一阵舒坦。
刘保安也爱笑眯眯地看着人,他看怜江月和玲珑星吃完了早点,就说:“走吧,我带你们出去。”
玲珑星打了个饱嗝,刘保安一看他,他摸摸肚子,看看刘保安,看看怜江月,利落地套上了刘保安带来的一套运动服。
那是一套运动装校服,背后绣着学校名字,款式和怜江月读书时穿的校服差别不大。怜江月摸了摸,那材质也是如出一辙。
三人就出了宿舍。学校里很安静,此刻天亮了,怜江月这才发现那宿舍楼和教学楼都有些旧了,淡粉色的外墙斑驳了,木头门窗上刷的绿油漆也都有着不同程度的脱落。
教学楼上下四层,里里外外的门窗全打开了。
刘保安带着怜江月穿过教学楼时,怜江月瞥了眼那些教室。每间教室的布局,桌椅数量,墙上的装饰布置像是套用了一个模版,完全一样。
一年(一)班的教室里,四十多个位子,只有一个孩子坐在里面读书。(三)班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虽然学生不多,可每间教室都有学生,也都有一个老师。老师在看书,孩子们也在看书,黑板上全写着:早自习。
无论孩子还是老师都很专心,即便有人经过,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抬起头往窗外张望。
经过监控室时,怜江月看到那房间里的木桌和椅子,问了刘保安一声:“监控电视坏了吗?”
“监控电视?”
“监控室里没有监控电视的吗?”怜江月在走廊上找了找,也没找到监控摄像头。
刘保安道:“这个嘛,可能要问林装修。”
这时,他们走出教学楼了,怜江月又问道:“学校里只有这么几个学生吗?我看学校还挺大的啊。”
刘保安抓耳挠腮:“学校不都是这么大的吗?”他瞧着怜江月,也有疑问了,“你们那里也有学校?”
这要说他出生长大的地方,那自然有,可要说的是他们掉下来的地方,那……
正当怜江月不知该如何作答时,只见校门外,一个头顶牛仔帽,留着络腮胡,身穿麂皮外套,牛仔裤,骑着一匹膘肥体壮的白马,后头还跟着一匹栗色骏马的的男人经过,这个西部牛仔似的男人瞥了他们一眼,伸手碰了碰自己的帽子,冲他们点头致意。刘保安朝男人挥舞起了手臂:“早啊。”
西部牛仔走远了。
刘保安还挥舞着手臂,对怜江月道:“喏,钱马车到了。”
就见一辆由一匹杂色马拉的板车停在了校门外。马儿低头啃草,一个穿布衣布鞋的干瘦男人歪着身子坐在板车上,悠闲地抽着旱烟。
刘保安出了校门,上去就和那男人说话:“钱马车,麻烦了,送去电梯那儿。”
刘保安和钱马车同时往北面望了一眼,怜江月跟着望出去,只见远处一座塔楼顶天立地地矗立在一众楼房之间,塔尖直耸入云霄。
钱马车点了点头,抓起板车上的一顶草帽戴上了。玲珑星跳上了板车。怜江月别过刘保安,也上了车。木头车轮轱辘转动,马儿迈起蹄子,晃晃悠悠地拉着他们上路了。
路上的一切都透着一股陈旧。学校是旧的,商店,银行,饭馆……无论装饰和招牌都像是从上个世纪里的老照片里抠出来,扔在马路两边的。怜江月甚至还在商店的玻璃门上看到了“供销社”的字样。
可旧归旧,倒也是五脏俱全,各种基础设施都没落下,每两百米就有一个公交站台,人行道上能看到无障碍人行步道,几乎每个十字路口都有一座街心公园。
路上没有车,商店开着门,但既看不到顾客,也看不到营业员,银行和饭馆也都是一样的状况。这些敞开门的房屋仿佛一颗又一颗空洞的眼珠,茫然地对着寂寥的马路。
偶尔能看到几个人,不是在清扫马路就是爬在树上给行道树修剪枝桠。树下拴着马。
怜江月问了句:“平时大家都是以马代步吗?”
“对啊。”
“那公车站……”
“公车站嘛,”钱马车咂吧着嘴,说道,“城市不都有公车站嘛。”
说到这里时,怜江月又看到了那个西部牛仔。西部牛仔跨在他的白马身上,停在路边,拦下了他们的板车,他和钱马车说道:“钱马车,你要送他们去哪里?”
“去电梯。”
西部牛仔道:“我有事找这两个人,我替你送吧。”
“好。”钱马车就拉住了马,停了车,道:“你们有三个人,你只有两匹马,这样吧,我把马卸下来借给你,你送完了人,给我还回来,我就在这里等你。”
钱马车就跳下板车开始卸马。一直窝在板车一角,无精打采的玲珑星伸了个懒腰也下了车,他走到西部牛仔的栗马边上,拍拍马脖子,揉揉马鬃毛,笑了出来,翻身就上了马。
怜江月听到那牛仔和钱马车的对话,只觉说不出的古怪,还坐在板车上没动。可钱马车一下就卸下了马,把杂色马的缰绳塞给了西部牛仔,人也在路边坐下了,又开始悠闲地咂吧旱烟。怜江月也不好说什么,又听“架”一声,玲珑星伏在栗马身上,一溜烟跑了。
怜江月大喊:“这是马路!你小心车!”
西部牛仔哈哈大笑,说:“我们也走吧。”
怜江月就下车上马,西部牛仔一挥鞭,座下白马飞蹄起步,飞尘漫天,白马一下跑出好远,怜江月忙拍马去追。
追了百来米,那白马的步子慢了,怜江月便也拽了拽缰绳,缓了下来。他和西部牛仔并排行在马路上。怜江月前后看了看:“这公交车半天都没见到一辆,脱班有些严重啊。”
他还道:“那个钱马车就在那里等着你?他退休了?不用去别的地方上班做事?”
西部牛仔道:“他是钱马车,他的事就是赶马车,哪里需要马车,他就去哪里。”
怜江月稍有些明白这里的社会规则了,一个人的生活似乎完全是由他的名字决定的,那他的名字又是由谁决定的呢?他就问西部牛仔:“还没请教高姓大名?”
“你叫我侠客就好了,大侠的侠,客人的客。”
“这名字是你父母给你取的?”
“不,这是我自己取的。”侠客笑着道,“我告诉他们,我叫侠客,我和他们解释,侠客就是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的人。”
侠客一瞥怜江月:“你是从上面掉下来的吧?”
怜江月皱起眉:“对,但是我这个上面……”
侠客说:“我是说沙漠。”
他又说:“我一看你就知道,你不是这里的人,”他望着前方,“至于他,就说不好了。”
前方,玲珑星停在了一个街区外的一棵树下,他站在了马鞍上,仰着头在一棵杏树枝头翻找着什么。
怜江月重新打量起了侠客,不免惊奇:“你也是从沙漠上掉下来的?先掉进了一个洞穴,然后呢?你看到一座石桥了没有?石桥断了,我们就掉到了这里,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我往下摔却来到了一座城市?这里还有天空?天空是我的幻觉吗?”
他用力吸了两口气,试图从空气中分辨出幻影草的气味,却是徒劳,他只能闻到浸过春雨的泥泞山道似的气味,那似乎是马的气味。
侠客比了个安抚的手势,说道:“你先不要着急,如果你想回去,是有办法回去的。”
他说:“这里是遗忘之地。”
“在看到你们之前,我都快忘记我从哪里来到了这里,又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了,但是看到你们的那一瞬间,我想起来了,我也明白了,有些事情,人是无法完全地遗忘的。”
侠客回忆着,娓娓诉说着:“我记得我是一个研究陨石的专家,我带着一支科研团队来到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寻找陨石。我们在一本古籍中发现,古尔班通古特沙漠中曾经有一座繁华的城市,古籍上说,有一天,金雨天降,翌日,那座城市便消失了。来到沙漠后不久,一场沙暴过后,我和我的团队分开了,我的身上既没有水,也没有干粮,在沙漠中走了三天三夜,没有遇到任何一个人,到处都是沙,只有沙……就在我以为我要脱水死去时,我遇到了一个年轻男人,他搭救了我。我问他,你一个人在沙漠里干什么,他说,他感觉有人在这里等他,他就来了。我想,他可能是老天派来救我的人吧,可我没想到,他说的那个等他的人并不是我。
“他有一匹马,他看我很虚弱,就让马驮着我走,他说要把我送去最近的村庄,路上,我们又遇到了沙暴,不过这一次我没有和同伴,也就是那个年轻男人分开,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感觉年轻男人紧紧抓着我的衣服,我听到马在嘶鸣,风很大,可是年轻男人抓着我,我好像一根扎在沙里的树一样,风完全吹不动我。我就觉得脸很疼,沙暴过去,年轻男人用一种药膏抹我的脸,我感觉好了很多,沙暴过去……”
侠客顿了顿,遥遥眺望远方,过了会儿才继续说:“我们面前是一片武器冢。”
怜江月手上一紧,问侠客:“你遇到的那个年轻男人叫什么?”
侠客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大概十八九吧,最多不会超过二十,我起先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们眼前的那个地方,地上胡乱地插着长剑长枪,画戟,大刀,那些只有在武侠连环画上才见过的东西,是他告诉我的,他很兴奋地说,这里是武器冢,他就跑了进去,跳到一座剑搭出来的小山上,拔出了一把长剑。”
“我到现在还记得那把剑。它好黑,很长,很薄,在阳光下反射着黑色的光,不,不是反射着黑光,是它吸收了阳光,只是发出黑色……它像黑洞,也很像……陨石。”
怜江月抚着杂色马的颈子,他的影子落在这马的长颈上。他从马身上抽出了哭雨。
侠客愣住了,随即大笑起来:“我就知道你是有故事的人,可我没想到我们的故事会重叠。”他问怜江月,“我能摸一摸你的剑吗?”
怜江月将哭雨递了过去,侠客却缩回了手,眼神摇摆了:“不,你收回去吧,我已经不是研究陨石的专家了,我只是一个侠客。”
怜江月就将哭雨纳回了影子里,他问侠客:“后来呢?”
侠客说:“后来,年轻男人指着一团白白的光说,看,这就是在等我的人!我往前走了一步,想看清楚那个人,我就掉了下来。”
“我一直往下掉,一直往下掉。”
“我开始失去一些记忆,我开始患得患失,我有时想再回去,有时却宁愿在这里待一辈子。”侠客看着自己的双手,“遗忘使我青春永驻。”
怜江月也意识到了,这个侠客看上去至多不会超过四十,如果他在沙漠里遇到的那个拔出哭雨的年轻男人是怜吾憎,侠客应该是个两鬓飞霜的老人了。
那年轻男人真的是怜吾憎吗?他说的在等他的人又是谁?
侠客又说:“我们对这些天外来客知道的太少了,我们接近它们,它们也在接近我们,我们用我们的方式研究它们,或许它们也在用它们的方式研究我们。”
怜江月听得有些糊涂了。侠客露出了一个凄凉的笑容,一叹,口吻却很洒脱:“这或许就是辐射吧!或许是因为陨石产生的辐射,这里的人们不停地遗忘着,也被遗忘着。”
“我还是不太懂,你说这里是遗忘之地,你的意思是这里的人想不起来自己是谁,来自哪里?他们都是不小心掉进沙漠洞穴的人吗?为什么他们都以工作职业作为自己的名字?他们没想过回去吗?”
“我不知道,或许这会让生活变得更简单,更单纯。至于回去……”侠客沉吟许久,“或许我们时常忘记要回去的理由,或许我们没有要回去的理由。”
“如果我一直待在这里,我也会开始遗忘吗?”怜江月看着侠客问道。
“那么你现在还记得一些什么?”
怜江月说:“我记得我恨一些人,我对一些人怀有愧疚。”
侠客说:“那或许遗忘才是最好的。”
怜江月说:“不,恨和爱都是人生的一部分,人生是不分好坏的。我也还记得我对生活充满期待,我期待快乐,也期待失落,生活的酸甜苦辣我都想尝试尝试。”
侠客含蓄地笑了两声,并未置评。这时,他们离停在路边的玲珑星只有一个半马身的距离了。怜江月问侠客:“这里是遗忘之地,那上面是什么?我好像经过了另外两层才来到了这里,你去过上面吗?”
侠客点了点头,说:“上面是快乐之地和永恒之地。”
怜江月笑了:“听上去很像宗教里的天国,净土,像是好地方,你去过上面为什么又回来这里了?这些名字都是谁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