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江月比了个安抚的手势:“我不去喝水,就去看看。”
他走在溪边,往里一看,根本找不见什么石子,他又找了块大一些的石头扔下去,那石头眨眼就化成了一道烟。烟味并不刺鼻,那溪流也是普普通通的一条溪流,水下甚至还能看到水草。
怜江月却也不敢再靠近它了。他和玲珑星回到马上,玲珑星的黑马跳过了溪涧,怜江月的灰马也跃过了它。自此,怜江月再不敢随意乱找吃的喝的,饿了渴了便和玲珑星商量着停下来歇一歇,玲珑星会去找水和食物。他们白天赶路,晚上休息,从平原到了那高山山麓,再没遇到过一个人类。
山上气候温和,并不会过于潮湿闷热,绿树成荫,百花争艳,果树随处可见,每一棵都结满了香气四溢的果实。树林里还有不少小河,瀑布,每一处都清可见底,都能看到鱼儿游动。百灵鸟在山间歌唱,蝴蝶在林中采蜜。在山里走了几天了,他们都没遇到任何猛兽,晚上睡觉时,也没有蚊虫鼠蚁来打扰。可在怜江月看来,他们的生存环境却更严峻了,可谓危机四伏,有一次,玲珑星都差点着了道,要不是怜江月眼疾手快,他差点在摘野浆果时被蜜蜂蜇了。
怜江月似乎有些理解那年轻男子临死前说的那番话了。
危机让快乐变得更真实。危机让人产生了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狂喜,差点死了的人可不是看什么都是美的,做什么都是快乐的吗?光是还能呼吸就能让人乐得合不拢嘴了。
这山里其实并没有一条清晰可见的上山的路,越往上去,山体倾斜得越厉害,马几乎找不到落脚点了,怜江月和玲珑星就把两匹马放了,手脚并用地爬山。
他们照旧是白天赶路,晚上休息,吃喝虽有些窘迫,尚能果腹,渴不死也饿不死。有一晚,两人猎着了几只野兔,怜江月饱食了一顿肉餐后,甚至他此前人生吃过的任何山珍海味都比不上这一顿。他美滋滋地想,世上最快乐的事也不过如此了,就算现在死了他也甘愿。他就要美滋滋地睡去。可突然之间,他打了个寒战。
他不想死在这里。
他感觉到,他必须尽快离开这片快乐之地。否则,或许在不久的将来——或许就在明天——他就会心甘情愿地在一顿饱餐后自己结果了性命。并且还会怀着一种快乐,一种满足死去。
人生的快乐怎么能仅限于活命,仅限于填饱肚子呢?
怜江月就喊醒了玲珑星,催促着他连夜赶路。玲珑星对此意见不大,他巴不得早些回家。他似乎并不受那种劫后余生的狂喜影响。他仍旧保持着敏锐的直觉,吃得不多也不少,时刻警惕,只有在怜江月身边睡觉时他才稍微放松一些。他喜欢抱着怜江月睡觉,喜欢抓他的头发,用脸蹭他的手背和头发。他还喜欢舔他的嘴巴,舔他的耳朵。
他学东西很快,怜江月舔了他下面一次后,他就学会了,常要舔他,用上面的嘴把他的阴茎吃得湿答答的,再用下面的嘴把它吃进去。玲珑星的性欲旺盛,一旦做了,整夜都要,直做到腿合不拢,屁股里都是精液了,还抱着怜江月一口一口亲他的头发,不肯撒手。
他似乎并不受那种劫后余生的狂喜影响。他仍旧保持着敏锐的直觉,吃得不多也不少,时刻警惕,只有在怜江月身边睡觉时他才稍微放松一些。
他依恋着他,怜江月又何尝不依恋他呢?要不是玲珑星,谅他的身手再好,在这山里或许也活不过三天。
因此,一想到玲珑星是要“回家”去的,要回到那个神秘的冒着绿光的森林。怜江月是一阵不舍。
有一天晚上,两人用藤条在树间搭了个吊床,躺在那摇摇晃晃的吊床上,怜江月问玲珑星:“还是你跟我回去上面?”
玲珑星反问他:“你跟我回家?”
怜江月笑了笑,摸了摸他的头发,搂住他,说道:“说说你的家吧,你什么时候离开的它?”
玲珑星指着天上,说:“玲珑星!”
他们已经很接近山顶了,这里的树叶伸到高处就直接伸进了一片黄云中。无论白天还是夜晚,他们看到的都是一片黄泥水似的天空。
一粒黑色的光点在黄色的天空中闪了闪。
怜江月认真地看着这粒黑亮的光点,天上再看不到别的星星了,只有这颗黑星闪耀着。他不禁问道:“真的有这样一颗星吗?玲珑星……”
玲珑星用力点头,盘腿坐了起来,仰着脖子,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天空,说:“马的眼睛,天上的星星的马的眼睛!”
怜江月也坐了起来,也仰起了头,他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他想到了怜吾憎:“我爸有一匹马,他应该很喜欢那匹马,他给他起名玲珑,难道是因为这颗星星吗?”
玲珑星说:“我没有爸爸,但是我有好多马。”
怜江月低下头,笑了笑。
玲珑星又说:“树死了,花死了,马死了,都会去那颗星,都会回家。”
“可是你还没有死啊,你为什么也要回家?”
玲珑星摇了摇头:“不知道,它要我回家,它呼唤我……”
他用两只手围住了怜江月的右耳:“你听!”
怜江月什么也没有听到。风噤了声,树叶不再拍打嬉戏,种子不再奋力破土,花朵不再撑开身体,萤火虫不飞了,时间也停下了步伐。
黑色的玲珑星在天上闪烁着。
“听到了吗?”玲珑星放下了手,圆睁着眼睛,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怜江月一抓耳朵:“听到了,你的家说,快睡吧,睡醒了,明天就能去上一层了。”
玲珑星皱起眉,咬了他的手一口,把他压在了吊床上。怜江月笑着看他,玲珑星又要来咬他,可嘴到了他的下巴边上,却只是亲了亲他。接着,他伸长手臂,抓了把空气,一拍怜江月的心口,捂住那里,说道:“玲珑星在你心里了,你带着走。”
怜江月一时黯然,没再说话,睡去了。
第二天,他们就穿过了那发黄的云雾,爬上了山顶。
到了山顶,玲珑星伸手摸了摸仍然围绕在他们四周的黄色云雾,一喜,跳到了那些云上就往前跑开了。他跑进了一片昏黄中。
“等一等!”怜江月追了几步,一看脚下,他踩着的像是刚才看到的那些轻薄的,能轻易穿过的云雾,但是触感却如同踩在结实的土地上一般。
他回头一看,根本找不到什么山峰,他身后只有一个冒在一片黄土地上的尖尖的小土堆。
“沙暴!”
玲珑星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怜江月忙跑过去,抓过了玲珑星,躲进了边上的一个山洞里。
第42章 (6)
这个藏身之处只能保证两人不被大风卷跑,却不能阻挡飞沙的入侵,怜江月遂护住玲珑星的后脑勺,把他搂在怀里,他自己也埋低了头。沙暴还在持续,玲珑星似是有些待不住了,在怜江月怀里动来动去,怜江月就轻声安慰道:“再忍一忍,别呛到沙。”
玲珑星还是不安分,不知在鼓捣什么。沙暴更猛烈了,不断有沙被吹进洞穴,怜江月只得闭上了眼睛,脸贴着玲珑星的头发呼吸。玲珑星闻上去像一棵长满青苔的柏树。他窝在怜江月怀里咯咯笑了起来。
过了不知多久,风暴终于平息了,怜江月睁开眼睛一看,玲珑星把他的长头发绑成了一根粗实的麻花辫。他哭笑不得,拍打着身上的沙子,问道:“你哪里学来的手艺?”
玲珑星指指自己的头发,笑着说:“基地。”
他从地上跳起来,也拍打起了身上的沙。洞穴里的沙积到了他们的脚踝处,两人走到外面一看,依旧是漫天的黄,天地界限难分。
怜江月在额前搭了个棚,观望察看了番,说道:“我们该不会回到沙漠了吧?”
玲珑星指着一个方向说:“北面!”
他就往那个方向走去了。
怜江月的鞋子里进了不少沙,穿着实在磕脚,他就脱了鞋,光脚走在沙地上。这沙地的质感很像卞家竹林道场里的那片白沙地,踩上去绵软舒适。此时虽看不到太阳,但光照充沛,沙地却并不滚烫,反而有些凉凉的。风也是温和的,除了走了半天也不见水源人烟,没看到一棵树,没找到一点吃的,永恒之地的气候比同样寸草不生,荒无人烟的沙漠地带惬意多了。
一路上只有沙,只有糊涂,混沌的黄色追随着、笼罩着他们。
怜江月的外套兜里还揣着一些快乐之地采来的果子,说来也奇怪,他估摸着两人往北走了大约有两个多小时了,他既不觉得累,也不觉得饥渴,只是他的影子在地上越走越窄,越来越干瘪,仿佛再多走一阵就要陷进沙地里,不复存在似的。他身体里忽而有一个声音不停提醒他:该歇歇脚了,该吃些东西了。
怜江月看了看走在他前面,好像也不累不饿的玲珑星,问了声:“要休息一下吗?”
玲珑星直摇头,怜江月又问:“从遗忘之地去快乐之地是搭电梯,从快乐之地来这里是爬山,那我们再要往上去,怎么去啊?”
玲珑星没回话。怜江月身体里那个声音又着急地催促了起来:不要被自己的感觉欺骗了,你的身体现在需要休息。
怜江月确实也觉得古怪,难道“永恒之地”的“永恒”指的就是在这里人不会感受到饥饿,不会感觉到疲劳,人变得无欲无求,人的精神被放置在了一片永恒的安宁之中?但同时,身体却在不停流失着水分,营养,细胞丧失了修复,再生的能力……
怜江月就此驻足,指着一个山洞说:“我要休息一下,吃些东西。”
路上遍布着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山洞。
他就进了山洞,玲珑星很快也进来了。两人分着吃了那些果子。这些果子在快乐之地带给了他不少快乐——它们是那么甜美,它们进了肚子后甚至还产生了一种慰藉精神疲劳,治愈疲乏的愉悦人的奇效,然而,如今吃着它们,怜江月的舌头发木,咀嚼时品不出一丝滋味,将它们吞咽入腹时像是吞下了一团空气,既不觉得吃了什么,更不觉得愉悦。
怜江月蹙起眉头,摸着洞穴里的沙子,说道:“这里很奇怪。”
但是这每一层,哪一层不奇怪呢?
玲珑星道:“吃也吃了,歇也歇了,我们快走吧!”
怜江月一看他,更觉得奇怪了:“你说话什么时候这么流畅了?”
“我说话一直都是这样啊。”玲珑星道。
怜江月的手几乎是无意识地在沙地上转着圈,他又问:“那你说说你的家。”
玲珑星咂吧了两下嘴,坐在了地上,道:“好吧,那我和你说说,我在沙漠里长大,十四岁的时候被基地里的人发现,他们把我带回了基地,教我读书,教我认字,说话,教我做人,好枯燥,好无聊。有一次,我偷听到基地里的人聊天,他们说因为我是个怪胎,所以被父母抛弃了。他们胡说,我的父亲是一匹雪白的狼,我的母亲是一只灰色的鹰,它们没有抛弃我。
“那天之后,我总听到一个声音在呼唤我回家,我就追随着那个声音去找我的家。我知道,我的家不在基地。”
“我一次次地找,基地的人也一次次地找我。那天,摔进那个地下洞穴时,我又听到那个声音了,看到那片森林的时候,我知道,我的家就在那里。”
怜江月道:“你的意思是你并不知道那片森林里有什么?”
“我不知道。”玲珑星的视线落在了怜江月的右手上,“那是什么?”
怜江月跟着一看,他的手边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了半本笔记本。他把笔记本挖了出来。这本笔记本从封面到内页,再到上头的铅笔笔迹都很新。
玲珑星问道:“写了什么?”
发黄的光线照进洞穴,这里似乎永远不会日落,永远不会天黑。
永恒难道就意味着永恒的光明吗?
笔记本上的内容像是日记,每一段都是以“今天”开头。任何一页都像是昨天才写下的。
怜江月自言自语道:“毕竟这里是永恒之地……”
笔记本里记载的可能是一天里发生的事,也可能是许多个“今天”里发生的事。
怜江月念起了那本日记上写的东西。
“今天,只有我爬了上来,二十个人,死了十九个。之前的日记找不到了,铅笔就剩下一截了,能写多少是多少吧。”
“今天遇到了沙暴,还好这里有很多可以避难的山洞。真奇怪,我不觉得渴,也不觉得饿。”
“今天走了三万六十三步,不觉得累,还能再走下去。我的脚水肿了,走了几步,觉得没问题,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今天也没睡觉,睡不着,我应该要睡觉的。我的女儿,阿依努尔在梦里等着我呢。”
“今天发现又一个问题,铅笔笔尖还是那么尖,早该发现的。永恒之地就是这个意思吗?这也是陨石的辐射造成的吗?如此真实的幻觉,不,如此虚幻的真实。或许黑雨山也是真实存在的。”
怜江月抬起眼睛看了看玲珑星:“你还记得在遗忘之地,那个牵着马在路边等我们的侠客吗?”
玲珑星点了点头。
“这本日记应该是他的日记。”
“他还写了什么?”
怜江月低头看着笔记本,念道:“我写了五个今天了,那么今天是我来到这里的第六天了,六天里我喝过两次尿,现在尿都没有了,或许我能喝血,我找不到再往上去的路了,如果我回到下面,下一次我多做一些准备……好,就这么决定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