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沙漠,他的话像是洪水泻出了闸门,没个完了,一会儿说说乌玲珑,一会儿又说起了偶遇曲九川,却没找到矿物博物馆的事。
风煦微就听着,怜江月越说越激动,脖子里挂着的一条皮绳从他的衣领里荡了出来,风煦微捞过一看,那皮绳上挂着两颗祖母绿宝石,晶莹清澈,宛如两汪碧湖。
这时怜江月正说到沙暴过后他翻过一片山头见到了玲珑星。他握住了那两颗祖母绿,说道:“这是玲珑星的眼睛。”
他还从口袋里翻出了些明信片,指给风煦微看:“玲珑星的后背上长了一些伤疤,和这些沙漠上的神秘图案一模一样,导游说这叫树脉图,有说是外星人画的,有说是河水干涸留下的痕迹,我一直很想问问玲珑星他背上的疤是怎么来的,可是一直没找到机会,”他的声音陡然轻了,神色也黯然了,看着那沙漠的图案,他就想到玲珑星的皮囊在他手上化作了沙,流走了。
怜江月低着头,道:“我总以为我们有很多时间在一起。”
风煦微听出了些别样的滋味,抽出了压在怜江月右手下的手,轻念着:“我们……”
他问道:“你和那个玲珑星遇到了些什么吗?”
怜江月又来劲了,道:“那可遇到太多事情了!你知道吗?阿依在新疆是月亮的意思,玲珑星是天上的一颗星星,他总是喊我阿依。”他绘声绘色地说起了和玲珑星掉下沙漠后的奇遇,“我们就那么一直往下掉,要不是我的影子,我们俩估计摔得够呛。”
又听他提起影子的功劳,风煦微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说道:“还是不能大意。”他道,“怜江月,你是不是有些太依赖你的影子了?”
他看着怜江月此时落在地上的影子,这影子是那么的寻常,那么的普通,和别人的影子并无二致,可它又是那么的无所不能,那么的有求必应……
怜江月也看着自己的影子,不大高兴了:“你今天怎么总是泼我冷水?”
黑影挠了挠他的脚尖,他突然烦躁得厉害,不想看风煦微了,也不想听他说话,挺直了腰杆,声音骤然冰冷,道:“怎么?就你可以飞檐走壁,无所不能,全天下就你最厉害,不允许别人比你厉害吗?”
风煦微也恼了,别过了脸,说:“我今天实在很累,很不舒服,你不想好好说话那就别说了。”
怜江月一看他,见他眼里都是血丝,眼底发了青,真是病得很难受的模样,悔得直咬牙,也不知怎么刚才就说了那么一番话,他忙给自己打圆场,道:“还是你听我过着这么别开生面的日子,你心里痒痒的,那就别在北京待着了吧,我们一块儿出去走走。”
风煦微冷笑了声,回绝道:“你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无牵无挂,我不行,还有人指着我吃一口热饭呢。”
他又说:“你就做天上的月亮吧,自然有星星陪着你。”
怜江月沉下了声音:“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
他道:“玲珑星已经死了。”
风煦微默不做声。怜江月也沉默了。
这时,房门打开了,外头进来一个一手拿着锅铲的高大男子,眉目俊朗,三十出头的模样,看了看风煦微,又看了看怜江月,摸着后脑勺嘀咕着:“厨房就在门口,没看见有人进来啊……”
窗外吹进来一阵风,这高大男子忙去关上了窗户,道:“别着凉了,小风,饭快好了,我给你送进来吧,这位……”
怜江月抬起眼睛,看着男人,男人笑着要和他握手,道:“你好,你是小风的朋友?敝姓皇甫,也算小风的朋友吧,第一次见,你好你好。”
风煦微道:“他就是怜江月,这是皇甫辽,警察,张元寿的案子是他处理的。”
怜江月和皇甫辽握了握手,仍旧一言不发。皇甫辽笑着说话:“天都这么暗了,怎么也不再开个灯?”
床头灯闪了一闪,光稳定后,灯泡似乎更亮了些。发黄的暖光照着怜江月的半边身子。他的影子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了风煦微床后的墙上,几乎盖住了大半面墙壁。
那影子里仿佛有千百双眼睛正虎视眈眈地盯着皇甫辽。
皇甫辽吞了口唾沫,不由往后退了一小步,将锅铲护在身前。他感觉到危险。这危险来自这个叫怜江月的男人,也来自他的影子。皇甫辽见过残暴的悍匪,丧心病狂的变态杀人狂,冷血的摧花屠夫,可这些人从没让他退缩过,从没让他害怕过,他相信邪不胜正,任何罪恶都将得到制裁,可面对怜江月时,他害怕了,他从来不知道一个人、一个人的影子竟然能让人这么害怕……
或许因为他没法从怜江月身上感受到任何一丝邪气,任何暴力嗜血的倾向,他的眼神既不冷酷,也不无情,他就只是坐在那里,散发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森气息,所以才让人害怕。
那阴森的气息像一头无形的野兽撕咬着皇甫辽的意志,他很想逃开,他拼命抑制着打冷战的冲动,尖叫的冲动,他不知道风煦微是怎么能面不改色地坐在怜江月身边的。
这时,风煦微打开了顶灯,说道:“我还有些话和他说,你先出去吧,谢谢你来做饭了。”
怜江月冷笑了声,影子在墙上又扩开了些,他道:“张元寿的案子早结了吧,警察来这里给你兼职当厨子?”
皇甫辽没接话茬,退了出去,再不退出去他可能就要腿软地倒在地上了——那可太丢脸了!
屋里又只剩下怜江月和风煦微了,怜江月问道:“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和他在一起吗?”
风煦微道:“你是八卦记者?”
他看着怜江月,又说:“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不是也和一个天上的星星逍遥自在?”
怜江月问风煦微,“你喜欢那个皇甫辽吗?”
风煦微的脸更白了,要下床,说着:“我不喜欢他,我喜欢你。”
怜江月拉住了他,说道:“我是和玲珑星过了一段很逍遥,很自在的日子,我也很喜欢他,可是我也还是喜欢你啊。”
风煦微一气,甩开了他的手,耳朵红了,有些气短:“什么便宜都让你占了,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
他急急地说道:“我心眼很小,还很霸道,我不要什么‘也’,‘可是’,‘还是’,也不要什么一样喜欢,同样喜欢,都喜欢。一个人要是喜欢我,要是爱我,那我就要他对我一心一意,我要的是只有我有的东西。”
怜江月辩道:“人吃饭的时候面对一桌子菜,这个也喜欢吃,那个也喜欢吃,就可以,怎么喜欢,爱就不行了呢?就不能这个也喜欢,那个也喜欢呢?不都是欲亡吗?”
风煦微气笑了,端端正正地坐着,好声好气地怜江月说起了话,他道:“怜江月,我心中的你是十几年前的那个你,你心中的我或许也是十几年前的我,你有没有想过,你看我,看到的不过是十几年前的一个梦罢了。”
他拍了拍怜江月的手背:“梦终归要醒的。”
他站起身,怜江月又拉了他一下:“玲珑星不在了。”
风煦微低声说:“天上的星星那么多。”
怜江月没再拉他。他反复咀嚼着风煦微的话,他喜欢玲珑星,也放不下风煦微,是啊,天上的星星那么多,谁知道他会不会再遇到一个他很爱的呢?他不骗人,更不会骗自己,不想骗自己。
风煦微确实是他的一个梦,他在人生的走马灯里看到他,觉得他像一个梦;他在夜里和他跑遍小半座北京城,他在景山上和他一起看日出,真的像是一个美梦;他在昏暗的巷子里和他重逢,他脱下帽子那一瞬间,一道光在他的脸上闪过,他也觉得他是一个梦。多好的一个梦。
风煦微披上了外套,走到了房门口,他说道:“你去看看行山吧。”
怜江月摇了摇头,开了窗,翻了出去。
那样的美梦,那样的好梦,他不要醒过来。他谨慎了小半辈子,好吃的不敢多吃,喜欢的不敢伸手去要,如今遇到喜欢的人,难道就不能贪心地多喜欢几个吗?他知道世人最不耻这样的行径,可他是真心实意地爱,他就想照着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他早就懒得去管别人的眼光了,可他忘了风煦微也是“世人”,他忘了风煦微也有自己喜欢的方式……
难道他们真的就缘尽于此了吗?
怜江月如此想着,闷头疾走,待到回过神来,人已经跑到了三环内的一幢居民楼顶上了。
第44章 (2)
此时夜深了,街灯照着四通八达的道路上川流不息的车潮,车灯照着路上往来不止的人群,而在这些人造的光芒照不到的地方,月亮巧施妙计,为夜色中的人和物抹上了一层薄薄的淡银光芒。
世间万般皆被或明或黯的光眷顾着,看上去是这么的热闹,这么的让人想投身进去流连一番。
怜江月就想找个方向继续随便逛一逛,可脚才抬起来就放下了。他的眼睛一痛,低下了头。这附近的哪一条街不是他和风煦微一起走过的?哪一片屋顶他们不曾一起飞身踏越?哪棵树不曾听过他们的欢笑,不曾抚过他们的发梢?
风煦微的头发是那么柔软,它们在夜色中反射出乌缎般的光泽,他的眼睛也很亮,总是透出叫人胆寒的光,然而怜江月知道,那光是暖的,是很有温度的。只要被风煦微看着,他的心里就会跟着暖起来,他就感觉又回到了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他们手牵着手在森林里漫步。
然而,记忆中的阳光此时无法照到怜江月的身上,也投不进他的心里。他想到刚才风煦微那么虚弱地躺在床上,他却只顾着说自己的事,他应该让他好好休息才是,他还惹他动怒,和他争执……
他是不想做以前的怜江月了,可这并不意味着他想变成一个眼里只有自己的怜江月。
街灯和车灯也照不到怜江月身上,那月光不过是将他的心情涂抹得愈发灰暗了。他叹息了声,回去吧,回去和风煦微道个歉,回去关心关心他,他到底是生了什么病?以他的体质,怎么会病得那么重,到了需要吃止痛药的程度?
以风煦微的性子,看到他会更生气吗?还是缓一缓,明天再说?带些他爱吃的东西回去吧,他爱吃些什么呢?
想不起来了。他不挑食,也没说过自己有什么特别的偏好。他们年少时的相处是那么得短暂……
怜江月心里又一阵发灰,只觉得自己自私极了,没用极了,情绪更低落了,人有些走神,身体似乎不再受他的控制了,眼睁睁看着自己跳去了另外一幢高楼上,漫无目的地的继续在北京的夜里爬高走低。予一惜一湍一兑。
走在一片四合院的屋脊上时,他遇到了了几只野猫,他将它们踢开了去。他听到地上传来一些声音,似乎有人发现了他,以为他是贼,他折了一根树枝打去地上,那些质疑的声音消失了,他没心思仔细研究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走开了。他现在是什么心思都没有了,就觉得整副身体里都是黑的。仿佛体内有一个巨大的黑洞,正在不断吸食着他的情绪,他感觉空虚,身体里好像什么都没有了。这黑洞同时还在不断释放出更浓,更重的黑色,要用这沉重,空虚的黑拖垮他似的。
他好像能清楚地看到在自己身体内部发生的这一切。但他也能清楚地看到天上的云和月,脚下的高楼和树木。他跑得很快,且越跑越快,身手越来越敏捷,就算风煦微在,或许也追赶不上他的步伐了,影子帮着他,护着他,影子托着他,缠着他的脚踝,拉着他的小腿……影子像是要把他从他的身体里扯出来……
怜江月的眼皮猛地一跳,紧急煞车,停在了一幢写字楼上。他揉了揉眼睛,他眼前并没有什么黑洞,长长的黑影贴在他身后。路上没什么车,也没什么行人了,只有间隔两三米的路灯笔直地护卫着城市的黑夜。
一个骑电瓶车的人在马路上开出了蛇形。
他似乎在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在梦里吗?怜江月有些想不起来了。难道他身体里的黑洞开始吸食他的记忆了?怜江月慌张地捂住胸口,拼命回忆着,眼看那个骑车的人就快要撞到路边的绿化带了。怜江月突然听到有人发出了一声坏笑,眼下这万丈高楼上只有他一个人,他一摸自己的脸,坏笑的正是他!
与此同时,他还想道:“摔死了才好,我就在这里等着看这人的笑话吧。”
也就在这个念头冒出来的同一刹那,怜江月浑身一僵,痛斥道:“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怎么会巴望着别人死呢?!”
他奋力一咬嘴唇,身体一痛,影子一颤,缩到了他的脚边,怜江月飞身下去,抓起那摇摇晃晃冲向一棵梧桐树的男人,稳住了他的电瓶车,把他放到了路边。
他想起来了,他确实见过这个男人。约莫半个月前,这个男人也是在这条路上骑着车睡着了。他曾和风煦微一道将这个男人送回家去。
怜江月还想起了男人的住址,打算再送他回去,人才要动,男人忽然醒了,睁开眼睛看到他,慌乱大叫:“你干吗??”
怜江月指着停在路上的电瓶车,说道:“我看到你骑车睡着了。”
男人不太好意思了,道了声谢就要起身。男人大概四十多,双眼混浊,面黄肌瘦,做任何动作都很吃力,光是从地上起来,再走到电瓶车边,就已经出了一脑门的虚汗,气喘吁吁了。
怜江月就说:“要不我送你回去吧,叫个车?”
男人笑着摆了摆手:“谢谢你了,我自己回去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