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江月穿好鞋袜,打开了手机的电筒模式照着路往前走。洞穴顶高而身窄,亮白的光芒打在前面,不仅照出了前面的路,还照出了两侧贴着石壁摆着的几尊神像。这些神像面前各供着木牌,香炉,并有一些瓜果鲜花。那木牌上各以金墨写着诸位神佛的尊号。
几只蝙蝠落在了那祝融神像前啃着奉着的红苹果,怜江月一靠近,蝙蝠哗啦啦飞开了,他朝祝融拜了三拜,往前走了几步,见到欧冶子像,又朝他拜了三拜。洞中还有观音菩萨,金刚力士,干将莫邪的造像。他也都一一拜过。
穿过了这座山洞,怜江月走上了一道铺着鹅卵石的小坡。这坡前竖着个木牌,上头写着:平阳卞如钩。
上了这坡道,怜江月不禁加快了步伐,沿着那小径走了十来分钟,见到一座白墙,黑门的江南民宅,他推门进去。
这宅子进门便是个四四方方的天井,围廊下吊着电灯,放着些种有金桔,杜鹃的瓷缸,电灯光照亮了那天井里摆着的一张八仙桌,还有那围坐在桌边的六个人。
怜江月上前便与那六人中一个两鬓染霜,生就一张国字脸,眉峰如山,目光炯炯,面前摆着个小酒盅,空酒杯的老者行了个礼,道一声:“师父,我回来了。”
这老者便是怜江月的师父卞如钩了。卞如钩左手边坐着的是他的发妻明明,右手边坐着的是他的独女,亦是怜江月的大师姐,卞是真,卞是真另一边坐着个脑袋滚圆,肚子也滚圆,眼睛也滚圆,一双胖手抓着筷子的男子,这是她的丈夫,怜江月的二师兄,赵有志。三年前赵有志入赘卞家,两人成婚。这些人辈分都比怜江月要高,他便先同这些人行了礼,一一打了招呼,才与那桌上另坐着的一男一女打招呼。男的白衣黑裤,面庞清秀,这是怜江月的师弟行山,卞老师父门下排行第四,今年二十有六;女孩儿才十六岁,唤做全素雅,辈分最小,是卞如钩去年才收的弟子。怜江月与全素雅说话时,她那一双机灵的眼睛在怜江月手里的礼盒和那黑剑上滴溜溜打着转。
桌上的菜已吃得七七八八。怜江月便说:“买了些牡丹饼,我这就去给大家弄些尝尝,就当餐后点心了。”
全素雅偷笑了下,朝怜江月递了个眼神,似是感谢他的会意。
怜江月就要往厨房去,卞如钩却喊住他,道:“你还没吃晚饭吧?赶紧坐下吃些。”
老师父开腔,怜江月无法,朝全素雅回了个眼神,全素雅摇摇头,低头扒饭。怜江月便应着声,走到行山和赵有志中间的两个空位后,坐在了靠着行山的座位。
行山道:“我去给三师兄拿碗筷。”就起身走开了。
卞如钩点了点头,却又招呼怜江月到自己身边来:“你到这里坐。”他朝卞是真一挥手:“是真,你让阿月坐这里。”
卞是真默默让出了自己的位置。怜江月到了卞如钩身边坐下,两师徒如此近地面对了面,老师父看着怜江月,一双鹰隼似的眼里忽地一蒙,像是要落泪,怜江月忙道:“师父,事情都办妥了。”
卞如钩长叹一声,道:“你父亲曾救我一命,救命恩人死了,很难不悲伤。”
桌上其余人全都放下了碗筷,静默地坐着,陪着老师父伤心。
怜江月眼望着老师父的白发,哀戚的神情,突然昏花的眼,想道:不知不觉,师父竟也这般老了,心中不禁也难过了起来。他道:“人死不能复生,师父不要多想了,保重您的身体才是。”
这时,行山拿了碗筷出来了,递给怜江月。明明师娘借此岔开了话题,道:“这酒是给你师父买的吧?”
怜江月拆着那杜康的包装,道:“在洛阳买的,当地特产,也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卞如钩一抬头,已然收住了哀色,笑着和怜江月说:“来,开来尝尝,你不在,师父想找个人陪着喝酒都没有。”
这时,卞是真喊了一声:“爸。”她端着饭碗,一抬头,看了看怜江月,又看她父亲,添了句,“今天都喝了多少了,别喝了吧……”
怜江月便说:“那下回喝吧。”
卞如钩朝着卞是真一瞪眼,卞是真低下头去,搅着碗里的饭,不说话了。卞如钩又朝怜江月一瞪眼,抢过那杜康,拆开了,自己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接着往怜江月的碗里也倒了不少。他自与怜江月碰了碰杯,咪了一口酒,再看怜江月,一双老眼里满是疼惜,拍着他的肩,又是一声叹息:“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斯人已逝,不想了,不讲了!”
师父敬他,怜江月赶紧喝了半碗。
明明师娘笑眯眯地道:“是真,把汤端进来,我给阿月热一热,让别人空肚子喝酒算怎么回事呢?”
她便起身,卞是真放下碗筷,端起桌上的汤碗跟着母亲进了厨房。
一桌人继续吃着,赵有志不时瞥一眼怜江月靠着桌子放着的黑剑,素雅更是频频看过来,怜江月知道他们是有满心的疑问,可这把黑剑的来历实在过于离奇,他不知当不当与这些师兄妹们说,幸好老师父光是喝酒,只字不提不问,那一众门徒无论多么想问也都只好闭紧了嘴巴。
热汤上桌,卞如钩道:“你们要是吃完了,就散了吧,我和阿月说说话。”
全素雅听了,左顾右盼:“不是要吃这个饼吗?”
她又说:“师父,师娘,各位师兄,师姐,我不是嘴馋啊,这饼看着热量就很高!我吃一口可不知道要去竹林道场跑多少圈呢,可是我们这吃的不是饼,是铁公鸡身上的毛啊!”
大家听了她这话,都笑了。明明师娘就笑着起身,拿上碗筷,提着那盒牡丹饼,道:“走,我们去里屋坐着,边看电视边吃。”
素雅收拾了面前的空盘子,跟着明明师娘去了。其余人也都收拾了自己的碗筷,自散了。
天井中只剩下卞如钩和怜江月时,卞如钩问他道:“你这把石头剑是怎么回事?”
怜江月道:“刚才就一直在想怎么说这事,这事实在有些离奇,也不知道当不当说。”
他便将石头村了却寺一行的遭遇一五一十与卞老师父说了,只是略过了曲九川和九曲珠的事,只道这个无故受牵连的年轻人却有些蛮勇,帮了他不少忙,进了了却寺,受了和尚的偷袭,他情急之下,才会拔出那剑想要与那和尚决一生死。
卞如钩听了这故事,颔首道:“这故事说不说给别人知道确实该考虑。”
怜江月给卞如钩添了些酒,卞如钩看着他,神情严肃了不少,关照他道:“要是你师姐他们问起来,便说是你爸的遗物吧。”
怜江月答应下来,卞如钩却又有些神伤,眼中闪过一丝失落,望月兴叹:“从前,江湖上的人最喜欢听故事,故事越离奇越好,故事越离奇就越像真的。”
怜江月想说些安慰师父的话,嘴巴已经张开了,老师父一摆手,道:“不说这些了,你说你捡到的那幻影草,拿来我看看。”
怜江月便把那背着曲九川偷偷藏下的幻影草的焦枝拿了出来,放在桌上。卞如钩先是眯着眼睛打量它一番,接着用筷子夹起了这枯枝,上下左右翻转着看了许多次,对怜江月道:“从没见过,但是能引起人幻觉的植物在自然界里不在少数,也不算什么奇事。”
卞如钩放下了幻影草,道:“这草你便交给我吧,我去打听打听。”
怜江月又道:“师父,我在那和尚手手背上见到一个古怪的花纹,不知道您有没有什么头绪。”
说着,他以手指蘸了些酒,在桌上画下了那花纹。卞如钩看了,屈起手指敲打着桌子,沉吟着:“眼熟,很眼熟……”
半晌,他眼前一亮,道:“我想起来了,这是越国的鸟虫书。”
怜江月对这种文书有所耳闻,当时湖北出土越王勾践的宝剑,那上面便刻有八个鸟虫书铭文,经卞如钩一说,如此看着,确实有些鸟虫书的意思,可这鸟虫书又是什么意思呢?
老师父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说道:“这是两个字,了,却。”
怜江月浑身一抖:“正应了了却寺的名字啊!”
卞如钩点头称是,道:“我们的祖师爷欧冶子少时遍访各国名山大川,只为寻得铸剑冶刀的上佳材料,在他的札记中曾记载这样一个故事,那是他游历至鲁国地界,在一个名叫黑雨山黑雨村的地方听到的一个传说。
“传说数百年前,这黑雨山中有一块从天而降的石头,天生有一道裂缝,村民将其视为神石,日夜以清泉,鲜花供奉,一天,那石头突然开裂,一块石头变成了两块,自此,黑雨山中暴雨不断,经年不息,终年不见阳光,远远望去,整片山岭被一片黑雾所笼罩,周遭的人都将那里视为不详之地,村民们便请来了一位高明的巫师,做法驱邪。
“那巫师来到黑雨山,见到了那裂成两半的石头,嘱咐山民在石头前为他盖一座窑炉,准备十桶清泉水,两根木棍,这些东西准备妥当,他嘱咐村民们离开,自己一个人留了下来。
“过了十天,这巫师一手拿着一根漆黑的,长长的,带着一个长柄的东西,一手拿着另一个漆黑的,长长的东西回到了村子里。巫师说,那两块石头妖气甚重,如若放置不管,经年累月,这妖气将腐蚀世间万物,到时候,不止黑雨山一地被黑雾笼罩,整片大陆都将暗无天光,群魔乱舞,妖孽横生。
“巫师又说,现今,我铸成此二物,你们可以叫它‘了却’,它二者合二为一时,天下太平,它二者一旦分离,天下必定大乱。这了却我就带走了。巫师走后,黑雨山的一切恢复了正常。
“欧冶子认为这个巫师便是世间最早的铸剑师,那‘了却’便是世间最早的剑,巫师将两块石头一块铸成了剑,一块打造成了鞘,他称这剑为‘了却剑’。”
卞如钩看着那黑剑道:“不过,欧冶子在黑雨山并未发现有什么特殊的铸剑材料,后世又有一名工匠,听说了这个传说,寻访到那黑雨山,那时,黑雨山早就消失在了地图上,这名工匠便以传书中黑雨山所在的位置挖掘出的矿石打造出了一枚宝剑,唤作哭雨,送给了他的一位道士朋友。
“明代一位木竹道人着有一本传奇《既见妖魔录》,里头写道:‘长剑哭雨,斩尽千妖诸孽,终自成魔,祸乱人间,上清宫诸道士做法,历十昼夜,耗尽哭雨戾气,张天师将其封入桃木宝盒,埋入地下,上盖宝塔,天师得道飞升,宝塔坍塌,此魔剑隐隐有复苏之兆,诸弟子以天师尊像镇压其上,方平安’。”
怜江月听故事听得入了迷,没了声响。卞如钩又道:“这些都是传说罢了,上清宫我去过,却没见过什么宝塔,四下打听,也没人听说过这哭雨剑,想来是这个木竹道人妄自编造的吧。”
怜江月这才稍从那黑雨,哭雨的故事中抽了神,道:“我挥这把剑的时候,确实有种感觉,它好像拥有自己的意识,而且在了却寺时它周身环绕着黑气,也沉得厉害,我必须两只手才能提起它。”
卞如钩起身,举剑对月:“此剑只有剑,无鞘,此剑既像剑,又如鞘,薄如蝉翼,这份重量在宝剑中可算是轻如鸿毛了,又无刃,且无光,”老师父一抚剑身,长剑微震,“看似石头制成,却有金音回响,确实稀奇,你行山师弟剑法出众,颇有他母亲当年的风采,这剑倒可以让他试试手。”
卞如钩将哭雨倚在桌边,对怜江月道:“了却寺的事你也不要多想了,世间万般,既来之则安之,多想无益,这几天你也操劳了,吃了饭就赶紧休息吧。”
卞如钩复坐下,又喝了两杯酒,陪着怜江月吃完饭,师徒俩收拾了饭桌,卞如钩便回了后一进院子,说要歇下了。
怜江月别过师父,看了看手里的哭雨剑,绕去后院,从后门出了宅子,往一片竹林去了。
第8章 (2)
这夜的月光本就黯淡,竹林中的竹子生得又都高大结实,茂密的竹叶几乎封闭了整片天空,怜江月走在竹林中,放眼望去,林间混混沌沌,一片墨色。少时,一阵微风自西边吹来,竹叶沙沙作响,一星点月光钻了这风吹出来的空子,自天上跌落,在竹叶间跌跌撞撞,弹弹跳跳,反射出片片碧光。那西风又大了些,月光又明朗了些,刹那间,漆黑中翻滚出一波波绿浪。
怜江月侧耳听了听,风中似有虎啸,他抬手拨开些竹叶,追着那一波又一波的绿浪,往西面一瞅,在那绿浪的源头,这翠竹林深处,一片雪白,开阔的沙场上,正有个脚穿布鞋,一身劲装的年轻男子挥舞着一副鸳鸯双刀。
这副双刀通体银灰,刀长不足一臂,刀柄上皆缠着金丝绒线,只见那男子时而将刀刃朝下,蹲步劈砍,步步扎实,手起刀落时,竟有裂帛之声;时而将刀背贴紧双臂,交叉了双手,行斩龙伏虎之式;时而又在空中平削数下,刀风强劲。
那西风更盛了些,吹得沙场一侧的竹子全都朝着一个方向倾倒。
怜江月加紧步伐,穿过竹林,来到了沙场边,这时,那年轻男子朝他站着的位置看了一眼,脸上一笑,又追着舞了两手雪花盖顶,收住了刀势,站在场上,微微喘着粗气,和怜江月行了了礼:“三师兄,你怎么来了?”
这年轻男子便是怜江月的师弟行山了,这沙场便是竹林道场了。
道场南边搭了个竹凉棚,里头放着一张竹长凳,道场四围摆着一些吊挂物事的架子。
卞老师父以一身铸造兵器的本领闻名天下,尤擅锻剑,每每完成订单,必要邀客人来此地交验货物。平日里,师门众人但凡打造了新武器,也爱来这里出一出鞘,瞧一瞧成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