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贺渊已走至宴桌前,他与皇帝躬身平手一揖,恭谨道:“臣在京中,久未开弓,枯坐也是无趣。臣……请旨下场,为博陛下展颜。”又往厅里望了望,笑道:“也方便诸位押注时,多一个选择。”
余程显然不喜欢贺渊。毕竟来厅里之前,两人才剑拔弩张的对峙过。余程并不是戏精,也不喜欢做戏。他的喜怒哀乐基本都挂在脸上。
只见余程稍瞥了贺渊一眼,状似担忧:“小侯爷金尊玉贵,亲自下场,怕是……”
这句话就极其讽刺了。贺渊在朔北挽弓的时候,余程分明还在京里当一条忠犬。贺渊当然不悦,但也没有表露在脸上,只轻声一笑道:“余指挥使平日操劳,此刻夏日炎炎,贺某亦是忧心余指挥使的身体。”
余程脸挎了下来,仿佛自尊受到了攻击。他近乎本能性的,以左手摸上了腰间挎刀,斜睨了他一眼,面色已有些不好看。仿佛下一刻准备抽刀砍人。
贺渊一脸无所谓的模样,任由敌方的眼神,对自己进行疯狂输出。过了一会儿,不紧不慢道:“余指挥使,此刻为时尚早,不必与贺某来回谦让。也保不齐,稍后夺魁的是丁岑、丁大状元。”
丁岑有些赧然——他在嘴炮上完全处于劣势。于是这场唇枪舌剑里,丁岑只能居于下风。但是他依旧昂首挺胸的站着,脸上似乎贴着几个字:你们少哔哔,直接动手吧。
厅里那些看热闹的,一下都兴奋了。他们个个不缺钱花,因而赌钱这种事情,最重要的是过程,唯图一个乐呵。
皇帝见他三人还没下场,就已经擦起了火花来,当即笑开,朝身后小宦官道:“赐酒赐酒!给这三位爱卿都赐酒!”
两个小宦官便去取了三个大陶土酒碗,施施然过来,给他们一人奉上一碗浊酒。浊酒似乎很烈,宋青尘微一侧目,发觉里面还有些絮状物。这应当是后劲十足的陈酿了。
刚才在嘴炮上,丁岑比不过他二人。可是论起吃酒,丁岑必须在皇帝面前装一个哔,哦不,稍稍露才。
丁岑魁梧得很,他大剌剌往皇帝桌前一站,宋青尘只觉光线都有一些暗了。
他声线醇浑,中气十足道:“叩谢陛下赐酒!卑职当海饮,以谢皇恩!”说罢,举起酒碗,咕咚咕咚地往下吞酒,一口气直接将酒吃尽了。按照陶碗赏酒的规矩,丁岑先朝厅里众人亮出碗底,然后往地上重重一砸。
厅里一阵的叫好之声,立时人声鼎沸,场面火热。只感觉冰鉴散出的凉气,已经压不住厅里的热情了。
丁岑这才觉得自己挽回了尊严,抱着拳头,由东至西挨着拱手。皇帝见了他这滑稽模样,也不由得拍案,豪放地笑了起来。
丁岑默默地站回原处,挑衅一般,视线扫过余程与贺渊。这两个人,便是他心中的“小白脸”。尤其是贺渊。
宋青尘发觉,丁岑对贺渊尤为不屑,眼神里是满满的鄙夷之意。显然并没有把这个人当成对手。尽管贺小侯爷威名远播,但丁岑那神情,仿佛是觉得关于小侯爷的传言,颇有些夸张,甚至带着些奉承之意。
余程接下酒,亦有一瞬的嘚瑟,谢了恩,便也吃起酒来。
贺渊倒是浑不在意地笑笑,面色如常,一如在颖国公府初见他时那般,毫不介怀别人对他的看法。他慢慢吞吞也饮了酒,倒是比较低调,没有如同丁岑那般气焰高涨。酒罢,还朝着来递帕子的宦官,随口道了句谢。那宦官即刻神色惶恐,点头哈腰的退下去了。
余程闻声轻扫了贺渊一眼,面上闪过一丝意外的神情。
毕竟他们都认为,贺渊此举,实在掉价。这是久在军中的陋习,不严格划分好上下等级。对于缺了东西、又以色侍君的宦官,也要搭理。
宋青尘暗中打量着他们三人,这时忽而想起,在衙门办差的时候,贺渊似乎也从未对小官甩过脸色。只是不咸不淡的,保持着一种礼貌的疏离。
仿佛注意到了宋青尘的目光,贺渊趁着皇帝与余程交代事情的间隙,悄然抬眸,眼中带着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
第42章 我的渣男发言!
厅中一阵热烈地讨论,纷纷猜测这三人排名顺序,宦官们前后抬了两次冰鉴,个个都悄摸地揩起脸上的汗来。
圣驾要移至不远八角亭处,那里是观看猎场赛况的最佳位置。皇帝原是想喊走宋青尘,但架不住宋青尘好奇心大起。宋青尘请旨留在厅里,稍后再移席。
皇帝张了口,却没有再说话了。只是临行前,又睨了贺渊一眼。
“臣恭送圣驾。”注意到皇帝的视线,贺渊即刻卖了个乖。
皇帝一眨眼的工夫,又换上了一副关爱臣子的表情。他淡然一笑,挥手免去贺渊行礼:“骨箭轻便,与你在军中惯使的铁簇截然不同。贺卿怕是要输了。”
余程听完,很是不服。他必须让贺渊输的彻彻底底,心服口服。怎么能找个“不适应”的借口?
余程立即朝皇帝揖道:“不若卑职先取弓箭来,好让小侯爷稍做尝试。”
皇帝望他好笑,便点点头,接着才与那两个伴驾的小宦官出了厅。只见其中一个小宦官,貌似浑身脱了骨头,朝皇帝身上偎过去。皇帝很自然地将他揽住,两人靠在一起,说着什么悄悄话,而后都笑了起来。
宋青尘不由得在心中感慨——玩,还是大哥会玩。弟弟并不算什么。
余程迈着阔步,往侧厅走去,他稍一挥手,便有锦衣卫应声小跑过来。他们身上的麒麟袍子晃眼,在日光下如同两团彩焰,似要燃进厅里来。
“取箭,叫小侯爷活动活动筋骨。”说着挑衅地看向贺渊,略有些嘲讽意味地说道,“卑职对侯爷仰慕已久。能同场竞技,乃卑职之幸。”
宋青尘差点笑出来。你仰慕他?
你不嘲讽他,已经不容易了。想到不久前,贺渊才擅自拔了他的配刀——按照原着,余程对待自己的配刀,就如同对待自己的爱妾,每天要“拥刀入眠”。
如今“爱妾”已经被别的男人摸了,还是被贺渊这个狗男人,给强行摸了!这仇不报能行?
“小侯爷,莫要故意放水。”余程一边把玩着骨箭,一边阴阳怪气。
贺渊沉默了片刻,也开启嘲讽模式:“贺某何德何能,能借余指挥使的配刀把玩一二,更是荣幸。”
余程听完这话,不自觉间,已摸住了腰边的配刀。整个人像母鸡护崽一样警觉,手下牢牢握住刀柄。
贺渊继续调侃道:“指挥使这刀,似是有个雅名,名曰‘一支秋’?”
余程脸色已经渐渐变得不好,他一字一字道:“一枝春。”
贺渊不要脸的笑笑:“贺某粗人,约是记岔了。一不小心辱了这把刀,惭愧,惭愧。”话说到最后,贺渊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猛低头往他腰牌上看去。脸上立时收住笑意,不友善的睨了他一眼,又回过头,瞪住宋青尘。
宋青尘尴尬地低下头,三人间的气氛再次诡异,惹得丁岑都好奇的走过来。
对线可以,但不要误伤友军好吗。
此时一名锦衣卫已经折返,手里捧着三支棕褐骨箭。余程接下后,分别递给了贺渊与丁岑,悠哉道:
“皇城附近,不好用铁簇。二位请先对这骨箭的分量,稍做熟悉。”说着又特意看了贺渊一眼。
贺渊稍微掂了掂箭,脸上也有些意外的神情。不由得复掂了几次。
余程不屑地笑了笑,又补充道:“此箭中空,甚是轻便。小侯爷可以提早适应些。”
丁岑凑热闹地看了看贺渊,倏然指着厅外笑道:“远处有草靶,小侯爷大可开弓,先试上两箭。”丁岑摆出一副自己对种种武器都熟悉的模样,仿佛就等着看这个“小白脸”的笑话。
贺渊不知哪来的好脾气,回眸道:“既然如此……且容贺某,先试上两箭。”
贺渊果真就找人讨了一把梢弓,往草靶处走去。只见他后撤半步,挽弓,将骨箭架在左手食指上。两箭下去,均射中靶心。
但他本人似乎不大满意,快步跑至靶处,细细查看那两支骨箭的入靶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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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猎者下场已只剩一盏茶的工夫,宋青尘也移席,至皇帝所在的八角凉亭。大太监万福已经候在那里,周围几个小宦官忙里忙外布置着。众宾客也都不再坐厅里纳凉,押了注以后,纷纷出来观望,个个都兴致勃勃。仿佛一群鲤鱼,一下涌出了水面那般,泱泱然,往猎场聚过来。
贺渊他们三人约定,先猎满十只野兔者,胜出退场。后面再由其他猎者上场,继续比猎,与他们三人的名次分开计算。
丁岑望了一眼举着计分薄的小宦官,既而抓起弓,那模样……仿佛鱼进了水里,鸟归了山林。整个人从上到下,都透露出一种兴奋的气质。
余程则悠哉站着,一副随便你们什么骚操作,反正我一定会赢的神情。他连弓都懒得检查,抱臂立在桌案边,鹰目望向远处将要打开的兽笼。
只有贺渊,心不在焉,不知道在想什么。
宋青尘暗里笑笑,估计他在想输了以后,要如何挽回尊严。
然而时间不等人,并没有给贺渊留下思考如何“挽尊”的时间。远处施施然过来一个穿红曳撒的小宦官,应当是这个猎场的掌事牌子。他过来窄声喊了句口令,便要燃香了——
哪怕贺渊他们三人当中,有人在一炷香内,没有猎满十只兔子,也要停弓下场。
三人此时均已握弓,做了起势。相对于其他猎者来说,贺渊他们三人的比试,难度非常高。堪称阴间规则。皇帝饶有兴致,他一面饮酒,一面发出一些调侃的感慨。
但是宋青尘忽而紧张了起来——贺渊莫非要输了。
宦官一声尖窄的口令,从嗓子眼儿里猛地挤出来,远处兽笼即刻打开,几十只灰兔受惊涌出,猎场中一下混乱起来。实际场面与“猎”无甚关系,大部分是“射”的内容。
随着声声破空哨音响起,骨箭劈空飞出。三人的骨箭上绑着有不同的缨子,用以区分。一时间场中彩缨交替,缤纷了起来。
余程跟贺渊两人,当即撕的不相上下,丁岑略逊一些。眼看余程又射中一只。然而就在此时,一只玄色毛皮的兔子,在场中活跃的狂奔,很是扎眼。人们的视线都随之而去。
然而,与颜色没什么关系。获胜,靠的是数量。
余程显然也对那只黑兔子起了兴趣,他当即要射下。只见余程那支骨箭已经要中了,却被贺渊绑着红缨的骨箭打飞。
贺渊不知怎的,忽然急促喊道:“留它一命!”
接着贺渊连出三箭拦截住那只玄色兔子,又连三箭劈射,骨箭支支入土一寸,如同牢笼般将那玄兔围困其中。
就在这间隙里,余程已经赢了。
而贺渊与他仅有一只之差,与追上来的丁岑并列,各中九只。
皇帝看的饶有兴致,竟然不觉比试已经结束。正要宣赏时,贺渊忽然撩袍半跪下,余程和丁岑俱是一愕,旋即朝他投以疑惑的视线。
贺渊笑道:“臣斗胆,请万岁赐那只玄兔,与臣为赏!”
宋青尘没看懂他这操作是怎么回事,一时间也十分奇怪。皇帝亦觉得稀罕,仰头笑了几声,便拿手一指,让小宦官们将那只兔子拿来。
等待的间隙里,贺渊已经起身,便听见余程道:“何以故意放水?我胜也无趣。”
贺渊瞥了他一眼:“你胜了这场比试,但你输了别的。”
余程把这话仔细揣摩着,瞬息后,忽然转头看向他,半晌没说出话来。
此间小宦官已经将兔子带来。贺渊笑吟吟过去,一把揪来兔耳朵,拎到眼前细细查看。发觉这兔子完好得很,没有半点伤痕血迹,整个人都明朗起来。
宋青尘狐疑地看了他半天,只觉得他今日有些怪异。
同时,余程和丁岑,也是这么想的。他们都用一种看稀奇货的目光,看着贺渊。
……
至散宴时分,已是金乌将堕,余晖遍洒。
宋青尘正往外走着,忽被身后的贺渊叫住。
贺渊左手上还托举着那只玄兔。他四下顾盼,见周遭仍然陆续有人往外走,便恭谨道:“王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宋青尘总觉得他奇怪得很,便也没有推拒,与他入了旁边的桦林小径。光线倏地暗了下来,凉意渐起。宋青尘悄然打量着贺渊,只觉得他此刻似乎心情不甚松快,有些落拓意味。
这是……自尊心受到如此打击?宋青尘开口试探道:“余程对玩法熟悉得很。你即便没比过他,也不必放在心上。”
贺渊闻言轻声一笑,淡淡道:“你以为。我是因为这件事?”
桦林深处很是幽静,只有偶尔的一两声鸟鸣。
贺渊低头嗤笑一声:“这世上有什么事,值得我要落拓不振?”
宋青尘不自觉望向他的侧颜,一时接不上话。两人无言地继续走在小径上。落叶被扫的干净,脚步声在这林间十分清晰。
贺渊逐渐停住脚步,低声道:“贪欢逐欲,品花狎美,图个新鲜?王爷当真,是与万岁爷无话不谈。”贺渊回过头来,将兔子塞进宋青尘手里。面上依然无甚表情。
“我记得你跟我说,你入桦树林,不是装作迷路去找余程。而是因为追逐一只毛色稀罕的野兔。”贺渊冷声道:“这只兔子身上,还沾着桦树的落叶。你当时,是找它么?”
宋青尘瞳孔微缩,惊愕于贺渊为何会知道自己与皇帝的交谈,何况还是那几句混账话?!那是什么渣男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