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吧。”贺渊微一点头。
“总督,城西有了动静。西大营的兵,黄昏时候又往前挪了五里地。而且……”斥候面露难色,看来这军情,不是什么好消息。
斥候续道:“而且,有一大队人马,日落后从西边分城方向过来,与他们汇合。”
贺渊神色变得凝重,忙问道:“可有看清是何处的守备军?”
斥候无奈地摇头道:“像是不愿意透露编制,队前没有悬旗,步兵没有罩甲。应该是不想暴露,所以人先来、辎重在后。”
贺渊沉默了一阵儿,吩咐道:“去请余大人来,说我有要事相商。”
“是!”
宋青尘惊愕发现,贺渊正在穿衣,同时——腰际已系上了一把长刀。
未几,余程风风火火赶过来。他身上是一件满新的窄袖衫,袖口匝着质感极好的皮子护腕。头上束银冠,整个人十分精神。
宋青尘打量着他,心道,这小子竟然还有的闲心出去买衣服?
便见到余程笑着抱拳道:“多谢总督,给我置办了些装束。”
原来是贺渊叫他去的。宋青尘低头瞅了一眼自己——看来自己这身装束,也是贺渊安排的。
贺渊戏谑道:“你甭谢我,”他拿手里那根短鞭指向宋青尘,“这是王爷之前自掏腰包发的军饷。东大营这才有钱,给你添置新衣。”
余程便恭敬揖了一下,笑道:“属下谢过王爷赏赐。”
说着,他们二人便在沙盘旁边点点画画,讨论城西的事情。大略讲宋瑜又不知从哪收编了一支守备军,实力很是雄厚,恐怕是个不小的威胁。但目前只是驻扎,并没有太多动作。
宋青尘听得无趣,毕竟他对周遭的部署并不了解。
两人说了一会儿,又叫来一个年轻小将,让他汇报营里各种辎重、粮草、兵卒情况。余程听完笑道:
“这数量虽多,但要论精,必然精不过贺大人的朔北军啊。”
贺渊两手虚撑在沙盘边沿,听到这话,抬头朝他笑笑,“过奖了。”
听到这种夸赞,贺渊脸上却没有什么得意的神色,反而变得慎重。宋青尘不由疑惑,在心里揣测着贺渊的想法。
待那名小将下去后,余程忽然站直了身子,神色郑重,“恕余某直言,再提醒总督一句。”他将总督二字刻意加上重音,“朔北军此番上京,是为了勤王救驾。”
余程望着贺渊的目光极为深沉,“还望总督,体恤陛下难处。”
余程的意思很明显,军队能来,希望你勤王救驾,而不是做别的,比如,逼宫。
贺渊并未立刻回答,目光仍投在沙盘上。
宋青尘无言地看着贺渊,只在猜他眼睛虽看着沙盘中的京城,但脑中想的,是不是皇城?
帐中无声,气氛冷凝。
余程想了一会儿,转向宋青尘,认真道:“属下斗胆。”他两步走来,躬身一揖。
“殿下素以大局为重。还请殿下,以勤王为己任。”
余程揖罢,并未起身,大有宋青尘若不答应,他便不起的架势。
宋青尘不由暗里窥了一眼贺渊。
却发觉他身上姿势未变,只抬着头,正看向自己,目光里满是探究。
他显然也在确认自己的意愿。
事到如今,宋青尘只觉贺渊与书里的人设完全不同。如果按照原着剧情与人设,他定已经将余程斩于刀下。
此刻正是绝佳的逼宫时机。
只要他杀了余程,直接率军入京,碾平皇城不费吹灰之力。
他到底会怎么选?他会如原着那般阴冷无情,血洗京师么。或许该问,他是否眼中只有杀戮、权势。
宋青尘并不能读懂他的目光。
两人隔着仍躬身作揖的余程,无言对视。
忽地贺渊舒眉一笑,“余大人言重了,勤王救驾,乃我等人臣本分。”
这话听不出诚意,只是客套的回答。
余程闻声回头,神色犹未松懈。
想他自己也知道,以目前这种局势,贺渊实际上已经掌握了他的生死。只是有、或没有必要出手而已。
然而余程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退缩,他终是站直了身子,朝贺渊道:
“余某这条命不值一提。只愿总督,万事皆能三思后行。朝中波谲云诡,陛下亦有难言之苦。”
贺渊沉默片刻,瞧了一眼余程。沙盘已将他们腰部以下全部遮挡住。
宋青尘在他们身后站着,他不经意的低头,忽觉贺渊的左手,已暗中摸住了刀鞘。而余程在沙盘的台子旁边站着,与贺渊只隔了一个转角。
如果贺渊速度足够快,他的刀,应当能准确无误的楔入余程的身体里。
……
余程虽功夫傍身,可他现在,没有佩刀。
第72章 杀伐气十足的营地
余程仍在沙盘旁边站着,对贺渊的动作仿佛不觉,不知真的平静,还是故作平静。
宋青尘正站在沙盘后头,能清晰看到他们两人的动作。
油灯的火苗逐渐暗去,倏又明亮。沙盘上的模型,在灯光里拖出一片阴影。
余程的两手原是扶在沙盘的边缘,然而此刻,他竟将两手背到身后。人仍然直挺挺地站着,苍松一般瘦削硬劲。
他这个姿势,防御能力比方才更差,他真的不怕贺渊会动手杀他?
帐中安静可怖,他与贺渊,都只留给宋青尘一个背影。他们的背影,融入忽明忽暗的光线里,定格出一幅诡谲的画面。
依稀记得贺渊讲过,留在大内“照看”皇帝的锦衣卫中,有几人表面是已经被宋瑜收买,实则誓死效忠皇帝。
然而宋瑜也不好打发,他命看押皇帝的锦衣卫,每隔一个时辰,就轮值换防。那么余程应是可以与宫中通信,只是非常艰难。
余程必然每日与他们保有联系,以交换情报,获知对方生死情况。
倘若他今夜死在营里,那么到了明天约定的时间,就无法与宫里的线人搭上。
余程基本等于代圣监察,他的死一旦暴露,贺渊这个“反贼”的名头,就再也拿不掉了。
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吆喝,是换防的在喊口令,一时间脚步声杂乱起来。帐中任何细微的声响,都淹没在了士兵的脚步声与交谈声之中。
贺渊右手已暗中攥住了刀柄。哪怕他身上带伤,这一记猝不及防的冷刀,也足以让余程命丧黄泉。
“三队换防!”
“哈哈哈……睡觉去!”
“走了走了!天儿热得要命。”
帐外传来士兵的笑声,与靴子蹭在地上嚓嚓响声。
贺渊已将刀出鞘一寸。随着刀刃被徐徐拔出,桌下寒光微亮。
这千钧一发之际,宋青尘往前走了走,故意发出拖沓的脚步声,截停他的动作。
犹然记得刚才与贺渊对视的时候,贺渊的视线中,并未流露出明显的杀戮与野心。
可一旦余程身死,许多事,便再也无法回头。
“咳,”宋青尘拧眉干咳,打破了帐中的僵局,“夜已深了,西大营既然按兵不动,其余事宜,不如明早再议。”
无论如何,现在杀了余程,都莽撞了些。
宋青尘往前稍踱两步:“余程,皇兄困于囹圄,你近日里也有诸多事务操劳,不如早些休息吧。”
余程没有立即回头,只平静看向贺渊。正看着,突然一声轻笑。
他朝贺渊揖了一下,“多谢总督体谅。”
贺渊与他颔首,回以微笑,“余大人圣命在身,理该早些休息。”
宋青尘一路将余程送到了帐外。借着帐外跳动的篝火,才发觉余程鬓边有两道半干的汗痕。
宋青尘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就有些萧瑟凄凉之感。
“余程,”宋青尘叫住他,“借一步说话?”
余程略一躬身,便用眼神示意宋青尘,叫他往帐东的小路走。于是两人绕开帅帐,走至那处的马棚。
宋青尘望着拴在里头的马匹,停了一会儿,才低声道:
“你不该先怀疑他。”
余程听完,脸上却是理所应当的神情,似乎并不认可这句话。
宋青尘不自觉站在贺渊的立场,徐徐道:“他在北疆时,为朝廷出生入死,没有半句怨言。是你要他勤王,才将兵符盗出来还他。可你别忘了,朔北军的兵符本来就是他的。”
余程的只微微垂首听着,不出一言。
“朝廷当初为何收他的兵符,相信你也看得明白。可他自始至终,做错了何事?今日是你怀疑他在先,他即便不悦,也是正常。”
说到这里,余程终于有了回应。他轻声道:“王爷。你与总督的想法,与我无关。”
余程忽地躬身行礼:“还请王爷恕罪。我只是传达圣意。即便总督要杀我,我也要将圣意带到。”
宋青尘皱着眉头朝他看去。
他正躬身行礼,手与眉齐。马棚附近光线晦暗,并不能将他的表情看真切。唯有他无惧的眉眼,在这一片昏暗里仍旧清晰。
细细想来,其实皇帝说的,不无道理。
朝中本就党派丛生,宋瑜这皇叔又来插了一脚。如果再血洗京城,守旧文官不愿侍奉篡位的异姓新主,朝堂上又将发生新的流血事件。
京城一乱,地方的官员便成了无头苍蝇,离天下大乱也不远了。
不管大哥这个皇帝做得如何,至少他在制衡方面,还算过得去。朝中党争不断,倒也暗中互相牵扯,得来个勉强的平衡。
一旦江山改姓,这平衡被打破,又将会陷入什么混乱局面……就不得而知了。
“余程,我明白。”宋青尘平静说着。
余程这才直起身子,赧然道:“我要说的已说完了。王爷若无要事,我便叫邱大力去瞧瞧总督吧。”
宋青尘不由疑惑地看向他。只见他笑了一下,轻声道:“总督方才动了内劲,这会儿怕是不太舒服。”
宋青尘听完,神色立时慌张起来,他急忙回身,往帅帐方向一路疾走。那种焦急的神态十分赤裸,没有任何掩饰。
宋青尘已经走出了好几步,余程仍有些错愕。他望着宋青尘远去的焦急背影,忽然就想起那一日在帅帐外,看到的剪影。
如今想来,那剪影脖颈相错,竟然颇有些温情的意味。
心中不禁生出个荒诞的疑问:他们当时……真的只是在喂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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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青尘回到帅帐时,那人正在小榻上坐着,胸口伤处湿濡了一块。亏得衣裳颜色深,因而瞧不出颜色。
宋青尘什么话都没问,只快步过来查看他伤势。走近了才发现,他面色比刚才苍白几分,鬓边挂着汗珠。
“邱大力马上过来。”宋青尘轻缓地抚了抚他的肩膀,柔声安慰着。余的话并不多说。
“啪”的一声闷响,搁在贺渊肩头的那只手,忽然被用力握住。
宋青尘惊诧地低头,只见贺渊一边抓着他,一边勉强扯出个笑,微喘着说道:“你不生气了,今晚留下陪陪我吧。”
宋青尘看他这模样,一时哭笑不得,干脆低头朝他额上吻了一下。
宋青尘要缓缓退开时,榻上坐着的人竟然对伤口不管不顾,猛一下抬手,将他头颈又按了下去。两人便就着一站一坐的姿势,吻了个尽兴。
宋青尘眼睛都还没睁开,忽觉灌进来些清凉夜风。正疑惑之际,只听外头士兵道:
“邱大夫怎么才来?”
原来是帐帘子被撩开,邱大力进来了!
宋青尘急忙撤身,抬头往门口看去。只见邱大力嘴巴大张,眼珠子瞪的滚圆,正死死盯着他们。
宋青尘与他对视几眼,猛想起自己右手还揽在贺渊脖子上,便尴尬地迅速收手,又退开几步。接着故作镇静朝他道:“邱大夫,总督的箭伤有些异样,劳烦瞧一瞧。”
……
“哦,好……”
邱大力暗道,你们这般放荡胡来,没有异样倒是奇了怪。往后千万别叫我医些隐秘处,那处我真的不会医!
“总督,”邱大力他先躬身行了个礼,面上惊色犹在,又朝宋青尘礼道:“大,大人。”
邱大力脚下别别扭扭走来,眼珠子仍不停往他们二人身上扫看。
贺渊一副无所谓的模样,顺手扯开外衣,叫他瞧伤,边还似笑非笑看着宋青尘。
宋青尘不由牵起嘴角,无声笑了一下。
盏茶功夫,邱大力已经收拾完毕。他抬袖揩了额上的汗,与贺渊交代了几句。听贺渊嗯一声答应下来,便收起东西准备走。
临行,他瞅了一眼宋青尘,脸上便倏然一红,飞速朝两人作揖后,逃跑般出去了。
仅一个呼吸的功夫,邱大力已经没了影,唯有帐帘晃动。
待帐帘晃停,便听到贺渊道:“你不来看看我的伤?”
宋青尘回头过去,见他单手解了额上的懒收巾,额前碎发落了下来,便是一副要睡觉的样子。
“你去大榻睡吧。睡小榻,夜里伸不开腿。”
宋青尘似笑非笑看着他,猜着他必定要作妖,不会这么老实就睡觉。
“哦。”贺渊抓着外衫起身,慢慢腾腾往大榻走,神情淡然。
路过宋青尘的时候,他忽然停下,挨过来低声道:“说了叫你来看看伤。”
宋青尘便将眼睛斜去他胸口,“看看伤?”又别有所指道:
“别是一上床,就叫我看别的。”
贺渊不吭声,只按着他后腰,推着他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