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瑜不再说话,只捏着酒杯睨视过来。似乎想让他这废物陷入恐惧之中,好见他露出丑态,宣泄心中的嫉恨。
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宋青尘终于开口。
“……你算错了。”宋青尘勉力笑笑,他想到了一个人,“还有个人一定会跟他一样,焦急地出来找我。而且营外如有埋伏,他必然察觉,率人接应贺渊。”
宋瑜仿佛听到笑话一般,嗤了一声道:“你以为目前这种局面,除了他,东大营还有谁紧张你的安危?同时又能去紧张贺渊?”
宋瑜胜券在握般,言语中透出兴奋:“东大营早在我掌控之中,你以为凭贺渊那些个死士,能成什么气候?”
宋青尘望着他沉默片刻,缓缓吐出个名字:
“余程。”
他寻了个舒服些的姿势靠着,笑道:“还有余程。他下午才接了一支附近的守备军队伍。将他的人也算上,则带贺渊脱困,回到朔北军的驻地,绝不是难事。”
宋瑜抬了眼,将信将疑地望着他。
只见宋青尘坐直了身子,平静道:
“还有,你不能杀我。”
宋瑜视线还未挪开,见到他一本正经说出求饶的话,不禁放声大笑,而后口中不由嗤道:
“奇了,我还杀不得你?侄儿,你求饶也该有个好些的态度。”
宋青尘并不急着辩解,只待他笑定,才缓缓开口:
“我若只是个寻常亲王,与你平起平坐,你自然可以杀我。”他目光坚毅,没有半点畏缩。
帐里又静了片刻,复有人声起:
“难道你不是么?”宋瑜仿佛以为自己醉了酒,目光也带着几分玩味的探究,“侄儿该知道,拖延时间仍是死路一条,不过早一个时辰、晚一个时辰罢了。”
宋瑜嘴角噙着不屑的笑容,继续吃酒,根本没将他当回事。
“四叔,你磨蹭到现在,仍然没杀了皇兄,不就是想要做个名正言顺的皇帝?你准备将我、将贺渊以反贼的名义清剿。”宋青尘言语间带点轻咳,语气却是丝毫不惧。
宋瑜听完微拧着眉,狐疑地看着他。
宋青尘忽而露出个倨傲的笑来,他迎着宋瑜的目光,勉强站起,往前两步站定,逼视宋瑜道:
“宋瑜,孤命你,拿膳食入帐来。”
这嗓音清朗,在帐中隐约回响着。莫名透出一股威严来。
宋瑜被他这命令弄得一愣,只当他脑袋吓出了问题,立时哭笑不得道:
“侄儿,你以为你这是在跟谁说话?你在拿什么身份命令我?”
宋瑜边嘲他,边疑惑地打量着他。只觉这侄儿全然不像传闻中的庸碌、只知风花雪月事。细细看了,惊觉眉宇间竟然隐约透着威压。
四目相望,目光两两无声地碰撞。
良久后,只见这身上带伤,额角挂血的人,沉稳说道:
“陛下有密诏,我乃储君。”
宋青尘目光刚劲,笃定道:“明日便会宣诏。你若不信,大可让我今夜死在你的西大营。届时你再不要说什么‘清君侧’。”
宋青尘放出威压,沉声道:
“我死,你便是戕害储君,意图谋反。”
宋瑜双目圆睁,愣了一瞬,继而拍案大笑:“……侄儿,你这好梦该醒醒!”
宋青尘由着他笑,只道:“你若不信,大可杀我试试。只是我一朝身死,你便再也回不了头。我说了密诏明日宣布,你信也罢,不信也罢。”
趁他尚未反应过来,宋青尘望着他继续命令道:
“叫你的人传膳。孤要用膳。”
宋瑜一时不答,只用古怪的目光看着他。估计在猜——他怕不是脑子出了问题?
宋瑜也暗中奇怪。从前他不在京里,但这璟王的荒唐事他没少听说。见之虽不如传闻般不堪,充其量不过是个没有胆识的庸王。
怎么此刻忽然强势起来。
到底是真疯了还是装疯?还是……真如他所说?
……这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若真是如他所说,一旦他这储君死在西大营,便是难以说清。
他集结了各处守备军均是以“平乱、清君侧”的名义。倘若他说是真,一旦密诏公布,便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这个“戕害储君”的罪名,他必定躲不过。
到那时,必然军心不稳。
左不过一两日光景,料这废物也翻不出个花来。
宋瑜扯出个无所谓的笑容,朝外头两个大汉喊了一声。
两人应声入帐,将门口堵得严严实实。
“传膳。”宋瑜目光锁在他身上,语调极尽嘲讽之能。
“明日最好有密诏公宣。”宋瑜饮了一口酒,直勾勾盯着他,“否则,你便下地府去,陪一陪你皇考吧。”
宋瑜说罢,将酒杯掷在地上,冷笑一声起身走了。
他走后,宋青尘立时瘫在原地,大口地喘着气。不知何时起,竟然真的想要拼命活下来。他揩了一把额上的冷汗,自嘲笑笑。
……执念颇深。
没有太久,还真来了个小卒,给他端了饭菜来。
宋青尘起初没在意,只随便吃了果腹。挪开那碗白粥后,忽然看见了一叠腌渍咸菜。
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这东西他吃过。是在凤仪山谷,那个寺院里。那时贺渊战战兢兢给他端来,生怕他嫌弃。
没有由来地想起,贺渊曾在黑暗里说着:
“大将军的手臂给你枕。”
……
宋青尘呆呆望着那叠咸菜,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发觉喉头哽得难受。
……他不想死。
他想好好活着。
想留下,留在那个人身边。
第75章 我要他看着你死去
宋青尘一夜频频梦魇,睡得并不好。一时在剧痛中醒来,一时面前又浮出了宋瑜的脸孔。
寒光一闪,又仿佛是西大营前头的大铡刀,大汉压着他,跪在铡刀前,是宋瑜要处决他。
铡刀锋利无比,透出冷泽。宋青尘悚然惊醒,外头天还未亮。
他按住微喘的胸口,忽而想起虎符曾经在这个位置放着。而如今,胸前空空如也。
宋青尘擦动火石,点燃了帐中的烛火。一豆昏灯,陪他独坐到了天明。
静思中,宋青尘想到,若皇帝仍在,余程提前放出密诏,便是抗旨。但是宋青尘赌,赌他会为了救自己,放出密诏。
心里虽然这般笃定,却也不知自己哪来的自信。
曦光破开了浓黑的夜,西大营响起号角声。宋青尘听出来了,他的生死就要被裁决。
宋瑜的力士如期而至,并没有给他任何储君的颜面,一路粗暴将他拖行而出。
他只微微蹙着眉,没有说出任何话语,尽力维持着自己最后的尊严。他被暂押在西大营一处空地。梦中那把大铡刀,就在身边不远处。
天光大亮时,宋瑜才玉冠拢发,袍服整齐出了帐。转过头来,冷眼瞧着他,高高在上道:
“朔北军不时便到。我要让贺渊,亲自看着你死,由于他的不配合。”
宋青尘咬牙讥讽道:“那感情好。我真想瞧瞧,你跟贺渊撕破脸的场面。”
两厢互不妥协的对望,宋瑜抽了抽面皮,给力士打手势,将宋青尘押到营外。西大营今日热络异常,仿佛又汇来了几支守备军队伍。
宋瑜的大军从北直门入城,一直穿城而过,回到城南。锦衣卫提前实施街禁,清出道路。城里便处处安静,街上没有了往日的喧闹,处处萧条。
宋瑜命力士押着他,上了南直门城楼。城楼高耸巍峨,年代久远。城墙上了带着一些熏出的烟黑色。宋青尘被胁迫着,一步一步踏在砖阶上。两侧的青砖墙,被雨水与烈日,耗出了沧桑的痕迹。
按照原着,这处有一个机关。而他一路都在四处观察,哪里是触发机关的关键所在。
宋青尘将城强顶上的每一块砖头、每一处墙垛都看得仔细。但他一直没看见哪处有蹊跷。直到被押到了宋瑜跟前,他仍没有放弃四处查看。
难道没有?
原着那句话是:“自传位诏书公宣,金凤衔诏,飞下城墙。万民景仰叩拜,山呼万岁……朕以凉德继位,意与天下更新,用还祖宗之旧……”
按照小说描写,传位时,有一只“金凤鸟”口衔诏书,从城墙一铺而下。金凤鸟是一种机关,从城楼发出。
宋青尘看了半晌,不由抬头往后看去。上头阁楼除了一口大钟,再无他物。显然机关还在这一层。上面既然没有,难道……他伸头往下面看看,忽然间,他愣住了!
有两条空荡荡的绳索!自城楼一路向下延伸。
这两条绳索非常突兀地出现在这里,像是什么东西的轨道。该不会是凤鸟传召的飞行轨道?
按照书里的描述,这凤鸟该有一丈多长,架住一个成年人不是问题。就算时机不好,能抓住它像滑翔一般,也可以疾速下降。最后用重力坠断绳索,落在地上,一定是摔不死的。
然而书里没讲的是,这机关怎么开启?!
宋青尘思前想后,趁着现在朔北军还没来。他朝宋瑜道:“四叔,最后临行,我有一个请求。”
听到他这句话,宋瑜拧着眉头转过来,瞅他一眼道:“你有什么资格谈条件?”
“我说了会有密诏。密诏来前,我想在城墙上走走。四处都是你的人,你害怕什么?大可派人跟着我。”
宋瑜只当他又想拖延时间。不过这城墙顶上,统共就这么宽,一眼看得清晰。
左右是逃不过他的眼皮子,便答应了宋青尘的请求,允许他从西到东走一遭。
一遭也够了……宋青尘暗暗地想。
先找找机关在哪里启动。机关启动不了,一切都是徒劳。
晨光渐渐升起,宋青尘心中却是焦急无比。他走得极慢,恨不得一步掰成十步走,极仔细地检查了每一块砖。眼看就要走过一半,仍然没有发现任何蹊跷之处。
又走了片刻,眼看就要走到头了。难道不是地砖、墙砖?
可是墙垛他也仔细查看过了。
所以到底是什么!
忽然间,宋瑜哼出一声冷笑,“侄儿,”他踱步过来,步态闲适,“我知道你在找什么。”
宋青尘不信他知道,只狐疑看着他,抿唇不出一言。
“将那老伯,抬出来给他瞧瞧。”宋瑜面目阴冷,中气十足喊道。
老伯?
宋青尘警惕的站着。身后传来了拖沓的脚步声,像是抬着什么重物一般,人走得很慢。宋青尘寻声回头……
!
这老伯……死了。遍身乌紫伤痕。身下垫着草席,两个兵丁揪着草席的四角,兜了过来。
忽就想起余程说过,有个看管机关的老伯。莫非是他?
“嘴巴严的人,就永远不要开口。”宋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阴冷里带着一些得意,“他是没有交代机关如何开启,那就永远不用开启了。侄儿,你这诏书,要如何公宣?”
宋瑜又往前走了两步:“不公宣,你就不是储君,我杀你便是合情合理。等朔北军一到,便是你的死期。”
怎么会……宋青尘心里凉了一大截。难道他真的再无机会了?
两个力士从新挟住了他,不再给他四处走动的机会。他只能望着城墙之下,望着那两根绳索。
绳索完全没有坡度,若无金凤鸟缓冲,必死无疑……而且绳索离城墙很近,只要被割断,也是死路一条。
没有缓冲……
空里忽然掠过一只飞鸟,宋青尘陷入绝望——远处传来了铁蹄闷响。
朔北军来了。
宋青尘屏息盯着声响传来的方向,将领的英姿已隐约可见。鲜红的披风猎猎飞舞,似一道猩红的影子,在队伍前头疾驰。
最后相见,竟是隔着高耸的城墙遥望。
铮铮出鞘声响起,是身后两名力士抽刀出鞘,逼他站上墙垛。宋青尘看了一眼,站不好就会跌下去……
宋瑜为了“防止”他跌下去,还将一条麻绳套在他脖颈上。
意思明确——你跌下去,便是个吊死鬼。
事已至此,宋青尘竟有些释然了。
能死在贺渊面前,贺渊应当余生都会记得他、记得这一幕。正衬了那句“嵌在他回忆里”。
眼看兵临城下,打头人的轮廓徐徐清晰。
吊死鬼是不是太丑了些,宋青尘忽然冲那道红影浅浅一笑。
“砰”一声刀剑相击响动,凛厉破空,逼得宋青尘回头看去。只见宋瑜已抽刀出鞘,是一种防御姿势,堪堪挡住了身后的突然袭来的冷刀。
余程!
余程竟然一直躲在那口大钟附近,身上衣裳,仿佛是撞钟差役的衣裳!
宋瑜一个趔趄站稳,一队锦衣卫冲上了城墙,将余程团团围住。
余程没有任何一句话,只在他们面前定了片刻,猛地纵身一跃,跃到前头墙垛,又借力回会跳,绕开了三人的包围。
但后面的锦衣卫不肯罢休,当即追了上去,朝他背上划出一条口子。
宋青尘惊愕得说不出话——余程为何跑得这样慢?似乎在计算脚下的步子。
只见他又往前走了四步时,放缓了速度,当即被十几个锦衣卫围住。钢刀纷纷指向余程,他再无可逃之处!但他脚下已停,仿佛不打算再逃了。
他就在距离自己脚下的墙垛,不到一尺的地方站着,身影萧绝。
余程冲他喊道:“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