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尘就那样盯着他,嘴唇动了动,还没有来及说话,眼底便陡然一热——余程话未说完,已被一把钢刀贯穿。
身后的宋瑜已觉出了余程此行目的,当即厉声下命:“杀了他——!他要开启金凤衔诏!”
宋青尘尚且来不及说出任何话,只见几道寒光晃眼而过,穿过皮肉肺腑,森白的刀刃从余程的后心没入,又从前胸穿出。
他并没有挣扎抵抗,只随着这力气缓缓倒下,呈一种半跪的姿势。跪在宋青尘脚下。
在宋瑜不可见的角度里,他靠着脊背的遮掩,双手在地上费力地来回摸索着。
“余程——!!”
宋青尘一声嘶吼,想扑下去查看他的情状,两个力士当即把刀刃逼来,警告他莫在上前半步。
眼窝中滚出一滴热泪,恍惚中,却听见了咯吱声响。沉闷、滞重,仿佛从城墙内部传来。再低头看去,余程方才抠开了两块地砖,舍了自己这条命,打开了金凤衔诏的机关!
他缓缓抬头,用最后一丝力气道:“你跳——!”口齿中犹有暗红血液汩汩冒出,面色却柔和,并不狰狞。若只看眉眼,仿佛他此刻真的没有痛苦。
“跳啊!”余程逐渐虚弱,望向他的目光温和、爱护,接着缓缓倒下……
周遭的人并不急——宋青尘脖子上还有一条麻绳,即便跳了,也必死无疑。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再也爬不起时,他骤然暴起,抢过一把刀斩断了宋青尘脖子上的麻绳,怒喝道:“跳——!”
宋瑜正往城楼下瞧,朔北军已行至城下,乌泱泱一片灰黑影子。听到这声大喝,立即回头,力士也跟着看过来,要捉下宋青尘!
宋青尘看了一眼脚下,不见任何金凤鸟的踪影。但他已经明白,耗在这里无非再搭上一条命,浪费余程此行所有心血。
余程……
眼看力士的手就要摸住他的衣摆,宋青尘闭了眼,纵身从城墙一跃而下。
耳畔是鬼唳般的呼啸风声,脑中是余程最后看向他的目光。
第76章 陌生又熟悉的人
刚坠下去,忽然有什么擦身而过,宋青尘恍惚中睁眼,看到是空中炸开烟花。“砰”的一声,晨空霎时斑斓耀目。
金凤鸟!
脚下一片金黄。
这鸟并不大,似是木头制成,表层泥金。宋青尘努力想要掉在金凤鸟上。然而位置不尽如人意,他擦着凤鸟的半边翅膀跌了下去。
眼看就差一点!仍然是错开了。
还是一个死。只这瞬息间,宋青尘已经要放弃求生了,事情却又出现转机。
凤鸟原是沿着绳索缓缓下降,被他这一带,往一旁偏斜过去。诏书倏忽间展开,从凤鸟口中一铺而下。
风一扬起,宋青尘刚好抓住了这飘摇的诏书,凤鸟被他坠的急速下落,完全偏离故有的轨道。他们一路斜坠过去,最后,掉在城墙前不远处的草垛里。
宋青尘跌下去的一瞬,感觉自己肋骨似乎断裂,脚踝也仿佛脱臼一般疼痛,使不上半分力气。随着惯性,他在草里滚了两圈,中途后脑似是磕到了什么,最终变成仰躺的姿势。
未几,剧痛开始蔓延,潮水一般淹上他的神经,痛感很快席卷四肢,连喊声都发不出来。
视线逐渐模糊,眼前只有一片淡金色的苍穹,偶尔飘入几根杂草,在风里颤颤抖动着。
昏过去前,似是望见了一缕绯红颜色。
-
宋青尘再睁开眼时,并不是在营帐里。
周遭仍然是古色古香的梁柱、幔帐。证明他也并没有死过去、并没有回到现实。
只是……这地方,他似乎从没有来过。
不知道自己已经在此躺了多久。入眼是满目的金黄色。宋青尘尝试一般的张口,却难以发出什么声音。
“贺渊……”他口中下意识的喊到。只是声音极其轻微。
忽而听见一个窄细的嗓音,惊喜喊道:“王爷醒了!”
谁?这声音他一点也不熟悉。
不远处渐渐传来问安的声音,一个焦急的脚步声逐渐趋近。来人脚下很急,风风火火的,生怕来不及一样。
然而宋青尘眼睛酸涩,遍身剧痛,视线根本不清晰。只见一个瘦削身影闯入眼中,宋青尘随口喃喃道:
“贺渊……”
来人立时僵住,半晌没有开口。宋青尘从朦胧的轮廓分辨,他应该是站在床边,正看着自己。
“……你怎么不说话?”
来人仍然不答,只叫人搬了个圆凳过来,坐在了他的床边。又有瓷器相击的声音,很细很轻,仿佛是勺子与瓷碗在碰撞。
谁?
宋青尘用力挤了下眼睛,仍然视物不清。对方又一直不肯开口说话,不知为何要这样沉默。
“贺渊?”宋青尘在半梦半醒里仍然呼唤着,眼前是明黄的影子晃动,其余得再也看不清楚。可是没多久,来人便又摆手,招来两个小厮模样的人,将自己眼睛上绑了一个丝带。
这回彻底失去光明。接着仿佛被人扶起,牵起周身的疼痛。这才发觉左臂似乎是断了,被固定在一个木棍状的东西上。
忽然一阵热意抵在唇上,宋青尘抿了一口,苦味立刻散入口腔,竟然是药汁……看来这人是要救自己。
不管他是谁,先活下来再说吧。
这人亲自一勺又一勺的,来喂自己吃药。动作轻柔,很有爱护之意。于是宋青尘极听话地把这药汁尽数喝下。不久,又有困意卷入脑中。
这地方燃着一种熏香,不知道是什么,有点熟悉,又好像陌生。从前在哪里闻过呢?宋青尘浑浑噩噩,一点也想不起来。只得靠着背后的软枕,缓慢喘息。
这是人是谁?
安静了没有多久,忽然又进来一人,急匆匆的禀告道:“……跪在……”
此人嗓音压得极低,声如蚊蚋。一顿话含糊的说完,宋青尘只听清“跪在”两字。
房中说话声彻底消失。方才喂自己汤药的人,又缓步走来。只安静坐在床边,不出一言。
又过不知多久,这人站起身,窸窸窣窣的整衫声音传来,仿佛是要走了。
“……等等。”宋青尘朝他虚力喊道。
果然这人停住手里的动作,仿佛等待自己接下来的话。
虽然不太确定,但这人,应该是……宋青尘确认一般,轻声唤道:
“哥哥。”
对方没有应声,仍然站在原处沉默。仿佛怕答应了之后,就会破坏房中安宁的气氛。
但这让宋青尘确认了,床边的人,正是皇帝。
“哥哥,”宋青尘此间只有一个念想,否则他不必活着,于是勉力说道:“……外头跪着的人,是不是贺渊?”
皇帝仍然回以沉默,但也没有出去。
“我想见他,哥……让我见见他。”宋青尘口中喃喃,“让我见他……”
皇帝并不开口答允。
房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宋青尘只能听到自己带颤的喘息。
“你,你若不让我见他……休想再让我吃下任何药。”他虽然虚弱,口气却十分果决。
皇帝怔了一会儿,终是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然后缓步走了。
皇帝前脚刚走,他便听见“邦”的一声,房门仿佛被撞开,一个迅捷又踉跄的脚步声响起,直奔自己而来。
宋青尘心里不由一揪,奈何两手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更遑论摘去眼上的绸带。他在黑暗中分辨着来人气息。
空气微动,宋青尘勉强抬头。下一刻风沙气息突然强势扑面,与房间里的熏香格格不入。来人已走到床边,双手颤抖着,替他取下眼前的绸带。
宋青尘努力睁开眼,想瞧清楚面前的人。奈何只有一个高挑的轮廓,其余仍然看不清楚。
忽然间,一只手抚上自己脸颊。这只手骨骼峥嵘,掌心温热,轻缓地摩挲着。
这触感十分熟悉,让人心中没有由来的安心。宋青尘不知自己如今是什么模样,或许已经鬓发缭乱、憔悴苍白,似鬼一般。
但他仍然冲这模糊的轮廓笑了一下,轻声道:
“虽然我看不清……但我知道是你。”
对方闻声手中一颤,动作停了下来,没有说话。宋青尘困惑地看着他的虚影,正要说些什么,忽然感到有两点湿润,从不知何处,坠落在了左手的手背上。
第77章 孤的赏赐
“怎么……我是容貌尽毁吗?”宋青尘不由得担心起来。
虽然这张面皮并不是他的,但他却也想,留给对方一个好些的印象。
依稀记得当时,脸颊好像擦过不少枯草,应当是有伤痕的。他真难想象,自己满面伤疤会是个什么光景。
对方并不说话,只是猛然牵起了他垂在另一侧的右手。抓得很紧、很紧。紧到有些发痛。
“你还是别看我了。”宋青尘眯着眼,看向床边这个模糊的轮廓。他似乎伏在床边,正定定地看向自己。
果然这张脸毁了?
宋青尘眼睛没有聚焦,心里空落落的,神情自然显得落拓。他张了张口,说不出话。
十分无措。
宋青尘忽然想起他好久以前,与自己闲谈时说过的那句“狎美而已”,一时心里不快,艰难地想将头偏到另一边,不让他再看下去。后来干脆阖上眼道:“说了叫你别看。”
贺渊终于开口,哑声道:“你又不信我了。”
房里安静,听得贺渊急促的呼吸声十分明显。右手虽无力,但也能觉出触感凹凸不平,还隐隐有些黏腻。
“……你手上,受伤了?”
宋青尘低头看去,果然一条模糊的红,却不知实际伤口是何情状。
意识到了宋青尘在看,贺渊忙松开手,只用另一只手抓着他。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将两只手都抽走了。
“……嗯?”宋青尘转头,关切地看着他。他仿佛正在身上翻找什么。
未几,右手传来了布帛摩擦的感觉。
帕子?
这动作郑重得很,一时有些痒意,宋青尘不由笑道:“这是在干什么?”
但他又赶紧刹住了笑,他真怕自己这会儿,笑起来要比哭难看。弄得一脸狼狈滑稽相。
又过了一会儿,宋青尘才明白他是在擦自己手上的血迹,正是方才不小心沾上的。
他这伤痕还新着,外面什么情况了?他是剿了叛军,一刻不停就来了么。宋青尘眉头皱了一下,急忙问道:
“什么日子了?我躺了多久?”
贺渊不急于回答,仍在仔细地擦拭他的右手。似乎终于觉得满意,才收回了手,缓缓道:
“你躺了两日多。”
余的话他再也不多说,嘴巴咬得紧,半晌都是无言。
“渴吗?”
他忽然慌乱,起身匆匆去找水。宋青尘见到一个烟色的影子在屋子里乱晃。没头苍蝇一般地来回乱走。
这屋子似乎大得很,只看他能来回走上十几步,还走不到头。宋青尘也有些好奇,这地方本来是谁的寝居。
宋青尘看他慌张的影子,不由笑了出来,“不渴,快回来吧。”
那影子仿佛受到了什么安抚,不似方才一般躁动了,径直走回来,重新伏在床边道:
“邱大力还在照顾余程,余程当时身上有护心甲,刀子没扎住心窝,估计能捡回来一条命。就是难治了些,看止血手法如何了。”
“他……他还活着!”宋青尘心里一揪,脑中又浮现了余程当时,满口鲜血的模样。
贺渊得意道:“你要谢谢我,这是我教他的法子。毕竟乱刀穿胸,我比他要有经验。”
听到余程还活着,宋青尘心中压着的一块大石头,终于放下,神色激动道:“那就好,那就好!”
“等明日邱大力入宫,来瞧瞧你的眼睛……我,我与陛下求了好久,他才答应让邱大力来瞧。”
宋青尘浅浅笑了,玩笑一般道:“我眼睛若是落了疾,再也好不了了,该怎么办?”
“不可能!”贺渊重新握住他的手,“会好的!从前营里,有个小将,也是撞了脑袋。他现在好得很,看东西要比我还清楚!”
贺渊语气很焦急,好似不在说事实,而是在哄骗他人。他停了很长一会儿,又补充道:
“若是真的好不了,也没关系,我照顾你。”
他声音压得有些低,仿佛怕谁听见。
视野里这个模糊的人影,又往前靠近了些,锦被上的重量增加了。然后听到他低声道:
“余生都照顾你,亲自照顾你。”
宋青尘扑哧一下笑了,“算了吧,你也会照顾人?估计要把我照顾得半死不……”
唇上倏然一温,余下的话被截停,眼前的人影缓缓退开。
屋里静了一阵,又听他开口道:“那样更好了。谁也不要你了,我就将你带走,带到朔北去。你出不得门,就日日待在我房里。”
宋青尘来不及疑惑,便又听他道:“不是房里,是日日待在我床上,等着我、盼着我来……”
他这句话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宋青尘明白他要说什么了。脸上不由烫了起来,正要叫他住口,却模糊中看见他忽然伏到床上,哈哈大笑。
如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一般,抓住他的手轻轻扯动。
“……你说好不好?”他又语调轻佻说着,“你日日也不用再想别的了,只想着如何寻些新鲜花样,岂不快哉?”
正说着,他停下,又短促哦了一声,继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