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关之后,傅弈亭一连串交代完,便带着郑迁和亲卫去找林益之,但是寨子里太混乱了,根本找不见林益之的人影。
“王爷,林子不会……”郑迁吞吞吐吐地说着自己的担忧。
“行了,盼他点好吧。”其实傅弈亭还有些担心,不知道林益之替史羽生传完信后,有没有及时脱身。
他们正苍蝇乱撞似的找着,突然有个巨大的黑色狗熊从角落里窜了出来,嘴上还兴奋地叫着:“爷!爷!”
狗熊怎的会说人话?这是傅弈亭的第一反应,再定睛一看,原来是身上裹满煤灰的林益之,“爷!我找到地方了!”
傅弈亭方才的那么点担心一下子烟消云散,他嫌弃地上下打量着林益之,“你下矿了?”
“不下去咋找地方?老史这座矿井深不见底!爷,咱赚大发了!西边的库房中还有未运出的生铁,足有百车……”
“知道了,这次回去给你记功……”傅弈亭乐不可支,连忙叫亲卫队去接手,“嘴巴都给本王闭紧,谁敢走漏风声,我就让他给那些马匪陪葬!”
尘埃落定,此刻就差一件事了。傅弈亭摘下戴了好几天的虎头兜鍪,长长叹了口气。
他坐立不安地等到黄昏,左卫将军马诏才上前低声禀报,“史羽生和他的那群妻妾躲在密道里头,现已被我军羁押。二、三头领方才已在混战中丧命。”
傅弈亭看了一眼主寨中热闹的长桌,此刻朝廷将领已经开始准备庆功宴,财宝敛了,仗打赢了,根本没人关心那老箭王躲哪去了。
“他什么反应?”傅弈亭已懒得去见史羽生。
“他先是骂您,后又琢磨过来,恳请王爷饶他一条性命。”马诏答道。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他不闭嘴,皇上没法相信我。”傅弈亭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递给马诏,“让他放心,他的老婆孩子,我不为难……”
柏树上的老鸦窝被昨夜的暴雨冲得松散,颓然自枝桠掉落下来,摔死了窝内几只毫无防备的雏鸟。
至此,朝廷头疼了十余年的晋西马匪被尽数清剿,陆延青带兵班师,傅弈亭也极为知趣,马上回了骊山,以表立场。
摇摇欲坠的大夏,仿佛在这场请和的剿匪之役中起死回生过来,各地局势皆稳,三个异姓王爷像打好招呼一般,悄无声息地呆在自己府中,规规矩矩地当大夏臣子,傅弈亭连安秦税都撤了回来,此前乱圈的土地也还给了百姓,像从老虎变成了猫。
不过,他这厢迂回辗转、暂隐锋芒,也早有人在这段时日里,孕育着先机。
第23章 幽梦无痕
其实这段时日,扬州城内出了些变动,萧阁商会储盐的仓库夜间遇袭,两万石食盐被连夜运出了城,萧阁每日忙得一馈十起,亲自探查现场,又带人从水路追缴,虽已尽力掩人耳目,但还是漏了风声。
从现场来看,行事之人对扬州情形十分熟稔,尽管萧阁严令守军戒备,却还是被那人钻了空子,只有此前投了酋云会的洪良,有这样的能力与动机。
此间时局,人人都似惊弓之鸟,一些盐商听闻变故,便委婉地前来提出要自行存盐,不再统一收归萧阁手下。
萧阁心知盐货这样散落倒更利于贼人下手,这些人其实不是担心货源的安定,只是想趁机脱离自己管控,从而肆意抬溢盐价,大发横财。
然而他却不屑于与盐商争辩,只随了他们去,因为这样一来便是给了那洪良机会,不但能引他行动,也好给那些不安分的盐商一个教训。
夏日将尽,扬州却仍昏沉闷热,萧阁几夜没睡过整觉,晌午用了碗蟹黄素面、一盘青笋,几片鳜鱼,困意便浮上来,当下便遣散了下人,摘了帷幕下来,不到弹指便已入梦。
“怀玠兄?”
没休憩片刻,朦胧帷幕之外却现出一个挺拔身形,萧阁听到动静睁开双眸,那人已嬉笑着钻了进来。
“启韶?”看清他俊俏年轻的面容,萧阁大为惊讶,又自知躺在榻上不雅,便要翻身坐起,“秦北战事已了?你何时来的扬州?”
那人仍是一脸邪笑,伸手按住他肩膀,不去答话,只道:“我来瞧瞧怀玠兄。”
萧阁还没反应过来,傅弈亭已将手上一抹白绸系于自己眼上,他先是纳罕,继而感受到那热烈薄唇在自己颈间流连辗转,尖锐虎牙轻轻抵磨着自己锁骨,带来难耐的酥痒,恰如那夜暖香阁中的暧昧荒唐。
再回过神时,那人已经一路向下,用牙叼扯下自己衣带,将自己衣裳褪了个干净。
萧阁知道事情不对,欲伸手推开那人,却发现自己双手双脚不知何时已被束在前后床架上,当下不禁又羞又恼,尽失往日镇定淡然,径自喝道:“傅弈亭!你想干什么?!”
“自是为了怀玠兄好。”
眉目间的白绸带被摘去,萧阁看到那人此刻已埋首在他双腿之间,只抬眸冲自己狡黠一笑,然后亲吻上去……
如此这番,远胜灼阳燠暑泉中啖匦、雪虐风饕依炉嘬酒、翠黛云深虎跑烹茶、丹枫浮红野游嗅鞠……
又似泛舟洌江不见碧洗霜空,清清朗夜难窥月映绛河,任世间无尽绮丽瑰观,此刻却分不出半点心思念头儿出来……
或情或欲,萧阁在这极致的快感之间,倒是怎么也辨不得了。
直至被衾间一片温热,床上的人才惊醒坐起,发冠有些松动,几缕发丝散散而落,衣袍在梦里被挣搏开,额上身上已出了几波密密汗水,蒸得面颊潮红,他本就是极美的相貌,平日里都以自矜持重模样示人,可当下床笫间的迷乱模样,却是无人见过。
萧阁哪里会知道自己此刻有多么使人心旌神迷,他只感到无尽的羞耻与自懊,做了这样的梦,梦里还是……他原是对自己要求极高的人,可每每沾惹到傅弈亭便会无法控制地失态。
萧阁难扼悔恨,一双美目被自己气得泛红发湿,他想起温峥快要回来,又怕侍女们瞧见,连忙将脏了一块的被衾悄悄拿到卧室后面的浴房里用皂荚洗了,又重整发冠衣袍,刚收拾好出来,便听门外侍女唤道:“王爷,温先生回来了。”
“快请进来。”萧阁敛敛神色,坐在罗汉床一头。
温峥掀开珠帘走进内室,看萧阁一眼,能隐约感觉到他心情不佳,却不知是因何而起,加上他面色微红,较之往日更添了几分风流,心里又涌出些情意,便柔声道:“主公,田大人已离开广陵了。以我之见,现下全大夏的目光都注视着秦北,倒可以趁此机会暗收闽地。”
萧阁这才摒弃杂思,抬眼看到温峥因在外头跑了大半天,身上衣衫已被汗浸透,便唤侍女进来,拿出自己衣袍替温峥更衣。
他二人身量相当,只是温峥稍宽厚些,因而衣物倒也能同穿。温峥稍辞了几句,见萧阁直道无碍,自己私心又想穿他的,便走到帘帐后由了侍女摆弄,果然腰带系好,周身都萦绕着一股熟悉的兰香,令人心旷神怡。
“其实进军闽地这事,我倒是为难得很。” 待温峥落座回来,萧阁又亲自将桌上冰瓯里的酒梅拨出来几颗在碟中,推到他面前。“凤池学比山成、超然迈伦,是该放你出去,如此才不宥你的才华,得以做成一番事业。”
温峥心中一荡,他自然明白,萧阁愿意放自己出去,这是对自己莫大的信任,“主公若有需要,凤池必万死不辞。只是洪良闹出这样的事,扬州城中暗流涌动……我倒放心不下主公。”
“这倒无碍,我自己应对足矣。只是……”萧阁长眉微蹙,“你觉得该派多少兵马随行?”
温峥知道依吴军兵力,不会分出太多南下,但仍不假思索,“主公愿拨出多少,凤池绝不推诿苛求。”
萧阁无奈地一笑,“若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能放你过去。在我心里,先生胜过十万雄军,你万不能把我当作刘玄德,自己去效仿那庞统,以身铺路。”
温峥只觉鼻间一阵酸涩,半晌说不出话来。其实他抱着有去无回之心,想在此行将两广、闽地一同攻克,这是多么艰巨的一项工作,他自然心中有数,只是为了眼前这人的帝王之业,他不惧艰难,只愿一试。
“兵马数目倒在其次,此前主公说我可以一敌三。凤池愿领兵南下……”
“不可。先生善排兵布阵,可那闽地尽是丘陵低山,难以施展。算了,此事还是从长计议。”萧阁温柔一笑,指着桌上道,“快尝尝这酒梅,一会该放温了。”
温峥啖了几个梅子,刚要再张口劝,却见白颂安呈信走了进来,“王爷,苏大人的信。”
萧阁拆信阅之,不禁轻笑起来,“凤池,此次有贵人助你了。”
温峥一愣,“怎么?”
“苏大人因上次触怒了皇上,加上吏部时不时弹劾,前些天被贬为赣西府刺史……已准备南下任职了。”
赣西与闽地相连,这意味着什么,自不言而喻。温峥心里激动,只站起揖身,“天赐良机!主公大业必成!”
萧阁也不再犹疑,起身紧紧扶住温峥肩膀,“先生此去,虽有田大人、苏大人帮持,倒也不能大意……有任何需求,立刻传书回来。”
“张弛已做了近两年的铺垫准备,银子其实也已经到位,主公放心,凤池三月之内,必取赣闽两地!”
“你着急什么……可别贪心不足。”萧阁笑着嘱咐,“路得一步步走,求稳为上。”
“凤池知道……”温峥与那人四目相对,心里涌生出千丝不舍,忍不住低声叹道,“只是凤池若见不到主公……光是想想便已如百蚁噬心……因此想早日回来。”
萧阁讶异地望着温峥,自己与他一同长大,只道他足智多谋,最是理性冷静,可方才的话却透着些许异常,总不像是他该说出的话……萧阁低头玩着腰上荷包思忖,也不知该如何回复,再抬眼时,却发现自己军师的脸已涨了个通红。
第24章 丹桂盈盈
温峥突然的羞赧倒使萧阁感觉十分有趣,只道是他来扬州伴在自己身边也有十余年,此间离开有所不舍也算正常。萧阁心思虽重,却甚少考虑感情之事,对于他这样身负重担的世家子弟来说,真是没这样的心力去挂念儿女情长,更何况温峥也身为男子,他根本不知道对方心里的藤蔓早已破土而出,就差挥舞到自己跟前了。
“王爷,秦北的密使来信了。”正当他二人各怀心事枯坐之时,白颂安又轻轻走到内堂里来,“晋西马匪被尽数歼灭,秦王也回了骊山。”
萧阁扫了一眼信纸,“整二十天,他时机倒掌握得不错。”看到傅弈亭相关的信息,他额上不禁微微冒了层细密的汗水,还好无人望见。
“如此说来,我要尽快动身才是。”提及政事,温峥方才流露出来的情绪一扫而光,他清隽的脸庞又被冷静和深沉所覆盖。
“大夏此番又要安定一段时日了,我会尽力稳住扬州局势,不给先生增添后顾之忧。”萧阁淡淡道。
“秦王又开始玩退棋了。”提到傅弈亭,温峥心里的烦躁没来由地加深了,继而一条毒计闪过心头,眼眸中都多了些许狠辣。他挥手示意白颂安退下,这才对萧阁道:“主公,此人越早除去越好。凤池倒有个办法……”
听到他的耳语,萧阁眉心骤然紧锁起来,思索良久才道:“这未免太过卑鄙了。”
“原本我是觉得挟持软禁更好,只是那人太不定性,难以控制,只有除掉才能放心。”温峥瞧萧阁一眼,知道他从来行事磊落,不愿做违背道义之事,便又劝道:“要说昔日那刘、项两王还曾一同作战,可后来不照样是兵戈相见?再者,春日在骊山之时,他傅弈亭派人追杀我们,又何曾手软过!”
“我明白。”萧阁熟读史书,为了权力,子弑父、弟弑兄之事不计其数,其实将傅弈亭除掉,无非是不慰二位先考的交情,根本扯不上道义,更何况秦王名声不佳,也不会令天下人齿冷……只是从骊山回来之后,他心里仿佛总有根隐刺扎在那里,光是想想便能让他心神尽乱。
当初倒不如不去见他,也不至于为难至此。萧阁摒弃掉自己混乱的念头,问温峥道:“凤池如何肯定,他一定会来扬州?”
“其一,他虽然心术深沉、鬼把戏也忒多,但天生是张狂傲狷的性子。此番打了胜仗,却要在皇帝面前称小,心里头能耐得住?”温峥深谙识人之术,不无自信地分析道:“其二,瞧着那弈宫秦宴,他是个极爱享乐的,扬州自古便是名城,栅扉间的玉液满杯、画舫中的雪腴香腻难道不足以吸引他?”
“其三,最重要的一点。”温峥看向窗外的藤木鹰架,“他依旧想与主公合作接触,不然此鸟也不会飞回来了。”
“先生看得通透。”萧阁轻叹一声,“待暂时稳住酋云会那边,我便给他传书过去。”
窗外的雳儿仿佛也感受到自己即将奔赴使命,得意地振了振身上越来愈宽的鹰翅。
丹桂盈盈,蜜香蕤盛,骊山层染朱秋之意,山下树木翠碧,山上已是金红一片,唯有那泉边的苍松还不改其色,傲立秋霜之中。
观凤台中懒散倚着一个身材颀长英武的少年,刚把嘴里的山楂核桃糕咽下,一张口,却又是没头没脑的话,“郑迁,此前我平日里都爱干些什么?”
“舞鞭、熬鹰、泡汤、驯马、把玩珠宝、品鉴美食……或者让琴女弹曲儿,再不就下山,去暖香阁玩个开心……嗐,王爷,您想玩什么玩不到呀?”郑迁掰着手指头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