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各兵营里便乱了套,众人心中早有积怨,听到主帅将内奸的事儿挑明,便像滚油炸锅一样对骂了起来。
“谁是内奸,这不明摆着吗?”行伍里零散的朝廷兵士轻蔑的盯着傅弈亭的金甲兵,“吃里扒外的西北蛮子!”
“他娘的,说谁呢?”秦军个个被傅弈亭惯得无法无天,又仗着自家人多势众,更是不把朝廷官军放在眼里,“一打仗就往后缩,真他妈软骨头!”
任他们骂得口舌生烟,仍是没揪出奸细来,个个怒火难消,索性脱了铠甲扭打在一起,
“呦呵!还真有两下子,老子不信今天治不了你!”
“本大爷三岁习武,一身的硬功夫!你有种就来试试!”
几个将领急得大汗淋漓,拉开这对,那对又撕搏开了,再看陆延青和傅弈亭只在旁边笑着喝酒聊天,对周遭一切置若罔闻,将领们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只得任兵士们大闹。
远处的高山之上,正有人默默窥视着混乱的朝廷军队,看他们打得不可开交,悄然一笑,策马向北奔去。
天明时分,众人已气喘吁吁地累瘫在地上,都觉得好久没这样痛快地打一场,感受到袅袅晨雾从山间弥漫出来,竟觉得神清气爽。
“王爷,消息已传过去了吗?”看他们喧嚣了一整个晚上,陆延青略感疲惫,轻声打了个哈欠。
“此刻约莫着已经传到史羽生耳朵中了。陆大人放心,待众军修整好了,我们便依原计划行事。”傅弈亭正闭目养神,连眼也不睁,但语气却不容置喙。
“好。”陆延青整整身上盔甲,大步走到帅台之上,用力擂了擂身旁的战鼓,“怎么样?昨夜诸位打得可还痛快?”
众军不知他意图,不敢说话,只有一个愣头青喊了出来,“痛快、痛快!俺还没打够!”
大家一下子哄笑起来,陆延青也微微一笑,“胜败乃兵家常事,此前几役的失败,断不要放在心上!实话告诉你们,根本就没有什么内奸!昨夜任你们胡闹,也是为了让大家消消彼此的嫌隙怨气,接下来齐心协力、破釜沉舟迎战!怎么样?现在谁心里还有想法,尽管站出来说个清楚,本帅绝不追究!”
男人之间,没有什么是打一架不能解决的,尤其对于这些个兵痞子,打得越烈,感情越深。再说,清醒下来之后,大家都意识到自己还窝在同一个战壕里头,当下距离圣上给的期限不足五天,再完不成任务,不被流放也要被降职,马背上取来的功名,谁愿意轻易放弃?
当下众军起身列队,“听将军号令!”
陆延青满意地发号施令,“给你们三个时辰休整,待到申时,全军出击!”
*
林益之昨夜便离开了驻地,北上往方山而去,因持史羽生信物,他才得以如此顺利地被引入赫岩山内部,然而这一路看过诸山的险恶地势和马匪的层层防守,心下不禁骇然,但迈进山寨之时,却仍面不改色。
“呦?小林子,说吧,你主子这次要多少?” 史羽生看到这次是傅弈亭贴身护卫亲自过来,便知道对方要狮子大开口。
“十万两。少一锭都不行。”林益之伸出两根食指比划了一下。
史羽生只觉得自己天灵盖都要气掀开了,破口大骂起来,“你家傅老四是穷疯了吗?你滚吧!本大王有的是法子对付朝廷,没了你们的消息,老子照样战无不胜!”
林益之看他坚决,便冷哼一声, “史大王,你的三关再险,也抵不过大军南北夹击吧?都这个时候了,我劝你清醒一点,前几次你的胜利只不过是侥幸!没了我家王爷的情报,你就能挡这么准?”
“小林子,我提醒你一句,朝廷军队还没体会过这三关的威力。”史羽生阴险地一笑,“我们山寨里有的是愿意拼命的弟兄,我不介意硬碰硬地试试。”
“好啊,我家王爷自然不会强求大王做这单买卖,不过这确实是最后一次了。”林益之正色,“离皇帝给出的期限不足五天,朝廷军队里已经开始排除内奸,如果史大王分析得足够透彻,应该懂得这条内线的最后用途吧?”
“你什么意思?”史羽生一怔。
林益之笑道,“有了这十万银子,便可以以北部有伏兵为由,诱大军绕山南下,继而将他们引入三关,全部歼灭……至于这邸报怎么写……天高皇帝远,还由得了他们?”
史羽生沉默了,他目光看向座下的二三头领,那二位也正在沉思,就在这片无声的寂静中,胡二匆匆跑了回来,带了些兴奋神色,俯在史羽生耳畔轻语,原来正是胡二夜里亲眼目睹朝廷军队内斗的混乱场景,听到此言,史羽生不禁对林益之的消息深信不疑。
士气已然低落,若再乘三关之便,不胜也难。史羽生大手一挥,“我可以给傅老四十万,不过,是在此役胜利之后。”
林益之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我自相信史大王是个言而有信之人,但我怎么和我家王爷交代呢?”
“这有何难?你便在寨中住下,待仗打完了再回去嘛。”史羽生阴翳一笑,“这笔买卖成交,你写封信过去,我叫喽啰送出去不就成了?”
林益之知道史羽生心术也极为狠辣,他是想以自己为质,空手套白狼,根本不会给傅弈亭银子,但这并不重要……林益之从史羽生的反应中,已然看到了这场剿匪之战的曙光。
果然,午时傅弈亭便派人传来消息,朝廷军队将在酉时左右到达水火两关。那晋水关已有十余年未开闸,史羽生派了众喽啰去看水淹大军的好戏,却等不来朝廷军队的影子,而另一头的凰火关也早已布好了无数火箭,但一如往常的寂静。两柱香的时间过去,史羽生一腔兴奋尽数化为狐疑,他想不到哪里出了问题,也不知道现下该如何应对——这便是地盘大的不好之处了,此刻他连掉兵周旋,都没个确切的方向。
天色已完全暗了,豆大的雨点侵袭而下,史羽生不愧是混迹江湖多年的老狐狸,他迅速厘清思路,将未守两关的兵马召集回主寨,共守这最后一门铁箭关,事实证明他这招是正确的,在布好箭阵之时,他在狂怒的雨声中,听到兵马默默行进的声音。
仿佛近在咫尺,仿佛又远隔重山,仿佛在北,仿佛又在南。史羽生知道自己被傅弈亭骗了,但是具体怎么骗的,朝廷军队又是怎么过来的,现下他们想如何攻关……他脑子里像装了一堆滚烫的腊八粥,真是拎不清楚了……无奈之下,他只得大喊一声,“铁堡四合!”
霎时间,空旷的群山间突然迸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千古难遇的大地动,大有地崩山摧之势。朝廷军队此刻离关前只有几里,暴雨又浇灭了朝廷兵士手中的火把,众人只能茫然地环顾四周,全然不知周遭发生了什么,傅弈亭已嗅到危险的气息,立即命令众人持盾防守,兵士立刻迅速分为几队,严丝合缝地形成防御阵,他们的盾牌刚刚举到额上,一只只冷酷的羽箭便铺天盖地地射了过来。
史羽生正站在铁堡中的望楼之上,为了敌明己暗,他也刻意没有去命喽啰点亮火把,他拼命瞪着一双绿豆眼,想要看清雨幕中敌方的情形,他看到起先那盾牌防守阵还能抵挡一段时间,后来随着箭雨密集,惨叫声此起彼伏传个不停,漆黑夜色中,隐约能见到横七竖八的尸体躺了满满一地,主将的马匹和朝廷的大纛都不知所踪。
“哈哈哈哈!用计又如何!不还是我的手下败将?”史羽生此时浑身已经湿透,但心中又燃起了斗志,他欲乘胜追击,二、三头领也是兴奋至极,亲自率着众马匪呼号着冲下山来,他们在马上手持长戟,无情而熟练地插向那些躺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兵士。
黑冷雨夜中的反攻来得太过突然,三头领的坐骑腹部被利刃划出一个骇人的口子,马趔趄着倒了下去,与此同时,他看到那些兵士虽然腿上身上中箭,却似没事人一样弹跳起来,躲避过了马匪的刺杀,并且迅速甩出了袖中等待已久的暗器。
马匪的队伍毫无防备,登时大乱。这是傅弈亭与陆延青研究出的破关之计,傅弈亭购入过无数只史羽生的羽箭,他自然熟稔那羽箭的材质结构,因而开战之前用钛、铬层层加固先锋士卒的铠甲,以做颓势迷惑马匪,如此看来,虽然花费高了些,效果却也十分明显。
“撤退回关!”三头领险些丢了小命儿,此刻被喽啰们救回马上,哪顾得形象,只撒丫子往回跑。
群山中又发出轰鸣,残退的马匪消失地一干二净,此刻寂静的雨幕中只余朝廷军马,傅弈亭原本计较着今夜便能大获全胜,却没预料到史羽生的铁箭关如此坚固。
“延青,你瞧那山上安的是什么?”傅弈亭眯着眼也看不真切,于是径自向前走去。
“王爷,小心有埋伏!”陆延青一把将他拉住。
“无碍,他们刚被打得惨败,这会子一定会聚在一起商量对策。”傅弈亭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再说,你我都穿着特制的铠甲,有暗箭也不怕。”
陆延青只得随他走到山前,待借着月色看向那诡异的山峦,两个人不禁大惊。
第22章 暂隐锋芒
这还哪是普通的山,分明已被史羽生改造成了一座凶悍的堡垒,铁壁上满是狼牙锐锋,在雨中闪着让人胆寒的暗光,像一只可怖的巨兽,随时可能把他们吞噬。
他们再仔细看向山脚,仿佛还安置了滚轮,像车舆一样可以移动,方才那巨大的轰鸣声,便是移动铁壁时发出的。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辛淇剿匪五年,却连三关的影都没摸过……”陆延青沉重地叹了口气,“我在兵部呆了八年,说实话,皇宫都没这样坚实的壁垒!”
“这场仗打得不容易。不过依我之见,已走了十之九矣。”傅弈亭分析道:“前期的计策都是为了绕过那两关,直捣核心,现如今与这边联系断了,那周遭马匪就等于一盘散沙。不足为虑。”
“所以只要攻克此关,便能大获全胜。北部想来也有这样的堡垒,必须想个破关的法子。”陆延青点头认同。
傅弈亭不再言语,上手敲了敲铁壁,厚而实心,仿佛是直接贴镀在山体之上的,几无穿破的可能,火炮流弹倒是可以一试……
此时暴雨渐歇,傅弈亭铠甲间已存蓄了不少雨水,若在往日,他早就嚷嚷着要更甲沐浴了,但当下,他却抛却了自己那些娇气矜贵的公子哥儿毛病,只一门心思想着克敌的策略。而感受到身上又沉又湿的泥浆,傅弈亭眉心霍然一跳,他立刻奔到西侧的山前,抓了一把山上的泥土,果然极为松散。
“火把!”
郑迁听到他吩咐,忙将手中火把燃亮递上。
“陆大人,你来瞧。”傅弈亭蹲下身来,让火焰照亮地面。
陆延青一看,眉头便皱了起来,只见散落着马匪尸体的地面上有着不规则的裂纹,他再向远一望,此地尽是些高低不平的鼓丘。
“这是蛰陷的征兆。” 陆延青立刻明白了傅弈亭的意思,再一想到史羽生在这一带开采煤铁,登时汗毛立起,此时正是雨水丰沛的时节,受到破坏的地表极易发生塌陷,这还要说方才运气好,不然混战之时他们可能便要葬身于此。
“险些中了他的奸计。”傅弈亭缓缓起身,“若用火炮豁开铁堡,受此震动,后果不堪设想。”
陆延青四处环顾,“不过,倒不是一定不能使用火炮。如有坚固的高地,倒是可以一试。”
傅弈亭思量一阵,这确是短期内攻关的唯一方法,当下便命郑迁飞鸽传书给殷野,让他也在北面搜寻适宜屯兵架炮之地。
考验一个士兵,要看他的拼杀技巧以及直面生死的勇气;考验一个主帅,要看他是否具有灵活的头脑、是否具有把控全局却又不放过细节的能力......而这只是人的因素,一场战争的胜利,天时地利也缺一不可。
虽然傅弈亭他们未在南面找到合适的驻扎点,但是两个时辰后,殷野发回了传书,他已在北部寻找到了一座坚硬的岩山,并率军攻上,驻守在那里的马匪尽数被俘。
众将听到这个消息纷纷精神大振,他们策马绕道向北飞奔而去,天色大亮,晴日光芒撒映函谷,此时,经过多天的打磨铺垫,朝廷军队其实已经具备了获胜的种种因素。
连天炮火之中,兵士的冲杀之声不绝于耳,眼见铁壁都被灼得血红,豁出了一个大口子,傅弈亭在一旁望着,心里却不泛波澜,毕竟他与史羽生也算相识一场,这场仗,他自觉赢得不太光彩。
无非是一帮子乌合之众的马匪,祸乱四方、欺压百姓,管他什么法子,尽快解决掉才是。他正胡乱想着给自己找补,却听陆延青在一旁低声提醒:“王爷,之前说到铁矿的事……现下寨门已经攻开,您先带人进去吧。”
傅弈亭这才回过神来,飞身上马,领兵而去,此时他终于舍得用了金雀鞭,悦耳鞭鸣之中,那周身动作似挥毫泼墨般自如潇洒,座下踏夜飞驰,背后金色霞帔高高飞扬,粲若流动的星河,加之他身侧血光四溅,倒像金玉瓶中寥寥插了几枝触目惊心的红梅,这是一种残酷而偏颇的美感,却让人难以移目,陆延青远远望着,不禁默默赞叹。
“史羽生定是从暗道跑了,左卫去追!右卫去将那些喽啰赶到场子前,等候朝廷发落。殷野,你去看住他库房里的财宝,朝廷的人不去管他,但秦兵一个子儿都不许拿,待回到骊山本王自有封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