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延青眉棱一挑,这样亲密的措辞无疑打动了他,尽管心里还有防备,但就在这一刻,他已然作出了自己的抉择。
第19章 灰濛方山
三日后
夜月涳泠,千重翠樾掩映着大片辘集的军帐,众军已歇了炊烟火盆,只悄无声息地整点行装,这夜是与老箭王的第一战,大家都想初战告捷,默默积蓄着力量。
傅弈亭换好了朝廷玄色铠甲,又将金雀鞭绕在背后,一切收拾妥当,便叫郑迁去牵马,等了一柱香时间,这家伙才气喘吁吁地牵着踏夜跑过来。
“磨磨蹭蹭干什么去了!不知道今夜要出兵偷袭吗?”傅弈亭骂。
“爷!您是不知道……刚才它……”郑迁瘪着嘴指向踏夜,“这畜生不知廉耻,在那片林子里跟熠日搞一块儿去了!马那玩意太大,又卡在里头出不来,我和益之死拉硬扯半天才给分开。”
“啊?”傅弈亭心里一动。此前萧阁的两个侍卫虽然去骢阊牵了熠日出来,却因当时的变故急于奔赴骊山,把它扔在了半路,熠日便自己回了骢阊……此后随着踏夜,跟在傅弈亭左右。
“是到了发情的时候?看来军营里没有母马还真不行。”傅弈亭朝马儿腹下看去,果然那物还湿答答往地上滴着浑浊的白色黏液。
郑迁解释道:“盛夏时节,易生燥热,加上这几日为防偷袭,马厩外边儿彻夜通明,受了这光照的刺激它便……”
傅弈亭手掩薄唇,轻咳一声,不由得现出一丝促狭的笑意,他上前一步凑近了郑迁,低声问,“是踏夜在上面?”
郑迁春日里未跟随他们去骢阊,自不知道萧阁驯熠日之事,也琢磨不透傅弈亭为何问这样的话,只当是他好奇,回答道:“是。”
“哈哈哈哈!争气得很。”傅弈亭听了心情极好,瞧见陆延青已点了兵走下帅台,这才正色起来,牵过踏夜迎上。
“王爷,我们率军出发吧!”陆延青端详着傅弈亭英武挺拔身姿,倒觉得他有几分大将之风。这些日子在军营里朝夕相处,他发现这秦王爷虽然平常一副纨绔放荡模样,却丝毫不误正业,嬉笑扯皮之间就把事情了结,不得不说是一种独特的能力。
其实因郑迁的一番描述,傅弈亭肖想着萧阁,此时脑海里尽是浮浪之事,然而面上却丝毫不露,一副庄重模样,“我这两千金甲兵,均听大人号令,尽管排布便是。”
“好!”有了傅弈亭这话担保,陆延青心里也燃起了熊熊斗志,他翻身上马,高举手中宝刀,朗声喝道:“出发!”
快速行进的军队潮水一般在群山之中流淌着,几乎每个人都报了必胜的希望,摩拳擦掌地想要多杀几个马匪,尤其是在队伍中间穿插跟随的几个朝廷军官,更是不把那老箭王放在眼里,甚至想着这一仗可以乘胜追击,直捣老巢,如此才能快点回到京城去——毕竟京城莺花燕语、膏粱锦绣,比这鬼地方舒坦多了。
陆延青策马行在队伍之首,一双犀利眼眸细细观察着周围的山峦,愈向前行却愈觉得心里发慌,按说再前面便是史羽生喽罗时常出没的地带,此刻却窥不见半点痕迹,这样的寂静让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陆延青挥手示意众军停止前进,派了三支先遣小队从北、西、东三侧上山,没一刻钟时间,中间的部队便放出了信号弹。
于是他们深入山中,看到此间情形,几个朝廷将领便傻了眼。这分明是马匪们驻扎过很久的地方,一些山洞里还有些乱七八糟堆着的鬶斝碗瓢,只是兵器架子已经空了,篝火和油灯也都已熄灭,更是不见抢掠得来的财宝。
陆延青只觉得心里狠狠一沉,他迅速翻身下马,将一些残留的柴火杆拨开,用手伸到已经沉寂的灰烬当中,果然感受到一丝即将散尽的温热。
陆延青紧缩眉头,心里疑窦丛生。他们自行辕北上行军已是极为隐蔽,就算被史羽生探子捉到痕迹,他们也不该预测到朝廷的偷袭地点……更何况,这撤退的时间也太过凑巧。
这第一场仗便扑了个空,后续的计划该如何推进?陆延青想到这战策由自己敲定,更是颇为内疚。
方才斗志满腔的众人搜查完毕空空如也的山寨,也无不感到铺天盖地的挫败之感。
傅弈亭倒是面色如常,手上还玩着腰间的玉虎,见陆延青脸色不好看,便安抚道:“陆大人,这马匪确实狡猾得很……我们以后还有机会,倒不必心急。”
“王爷说的是。”陆延青应了一句,可心里还是十分憋气,遂狠狠将自己宝剑插回到腰间,发令道:“继续向北追击!”
吕梁 方山
天色灰濛,清峭连绵的山峦被云翳笼罩,从远望去只见得一层层不甚分明的淡青色脉络,错落铺盖在陡立的赭石黄土之上,窥不到任何军马驻扎的痕迹,而若是深入林中,向四周环抱的山坡望去,便能见到九曲山路旁,每隔几里便有一座茅屋,内里偶有人影晃动,那都是史羽生的放哨喽啰持弓箭在观望。
史羽生的主寨位于赫岩山最深处,外面看着不甚起眼,与黄土高原上的土窑无异,可寨内却内有洞天,几张宽大的长桌可供数百人饮酒作乐,梁上悬的全是上好的红绸,光是那宝座上的虎皮便搭了十三四张。
此刻他的主寨内空空如也,只有少女的凄惨呻吟声在偌大的空间中回荡,那史羽生正脱光了膀子把她按在宝座上行淫荡之事。
“这就不行了?还没完呢!”史羽生甩了一把肥脸上的汗珠,正要换个姿势再来,却发现那柔弱的少女已然晕倒过去。
他啐了一口,又指着一旁的少年道:“你把衣服脱了,躺上来!”
那少年吓得哭了出来,颤颤巍巍解自己衣带,史羽生等的心急,正要一把将他拽过来,喽啰胡二却推开木门,欣喜禀报道:“大王!四爷的信儿不错,朝廷果然在三更偷袭南部三山,结果扑了个空,又向北追击,不过也没赶上咱二头领的队伍。”
史羽生听闻此言,方才猥琐的神情尽然褪去,只露出一个毒辣与阴狠的笑, “秦王此前信中强调,要千方百计掩护好铁矿,千万不能为朝廷所知。看来他真的惦记着咱的铁矿,怕与朝廷的请和因为此前私造兵器的事情落空……看来倒是我多疑了?
“此前大王怀疑他这信息的来源,想来朝廷中有他的人,探听到这些也不稀奇。”胡二有点懊悔,“要说这一仗,咱们也不算赢,若是在石楼三山做下埋伏,估计能使朝廷败得更惨。”
“秦王是个利欲熏心的人,咱不知这消息准确与否……怎好轻信?” 史羽生想了想,“这几天接着派人去与秦王的人接触吧。让弟兄们时刻做好转移的准备,必要的时候,可以做些埋伏了。”
胡二应下,正要离去,史羽生又把他叫住,“对了,咱们的探子也要继续打听,打探到消息立刻回禀!”
第20章 攻心为上
一连三四天,傅弈亭的人再没有在方山一带出现,然而北部又出现了朝廷军马的痕迹,史羽生的探子很多都有去无回,更加深了他对局势的焦虑。
直到第五天,胡二才气急败坏地冲进史羽生的主寨,“大王,秦王的人来了,却拒不透信,说是欲探听消息,先得交上五万两的银票。”
“他娘的!!这不就是趁火打劫吗?!”史羽生气得破口大骂,问候了傅弈亭祖宗三代,心里却稍微有了些安心,这确实是傅弈亭的行事风格,为了利益,什么都做得出来,他是既要保住这座秘密铁矿,又要在自己身上敲诈一笔。
“去库里拿银票给他。”史羽生咬着牙吩咐胡二,暗暗发誓这次拿到消息后要先发制人,一定要杀得朝廷落花流水!
晋西马匪纪律相对松散、行事略缺章法,本不应成为朝廷心腹大患,不过这深密险峻山林却已然成为天然屏障,他们还常使出些难以预料的土法子,再加上手握从傅弈亭那里买来的情报,短短几日,便已折损几百名身着朝廷服色的傅家金甲兵。
方交寅时,云脚泛出朦胧的光亮,一支狼狈不堪的残兵从北部的山间逃脱出来,策马直奔大将主帐而去,“王爷!将军!”
“战况如何?”陆延青也是彻夜不眠,听到他们呼喊,忙掀帐迎了出来。
“大人,您不知这史羽生有多么狠毒……”那兵士满脸是血污,哽咽着道:“他在石楼北部的山路上设下了捕兽陷阱,咱们多个将士连人带马栽了进去,那陷阱里尽是淬了毒的利器……一大半兄弟都没能活下来……”
陆延青下意识看向身边的傅弈亭,这支兵马大多是他的人,果然见他面色已沉得像冰,然而嘴角却挂着一个轻蔑的冷笑,似乎早已预料到这样的结局。
陆延青压下心里的疑问,对那兵士道:“吴副将呢?怎么没跟你们一同回来?”
兵士双手颤抖,奉上一个血淋淋的包裹,“副将被他们捉去了……这是他们二头领让我们拿回来的……”
陆延青双目一凛,将那包裹扯开一看,恰是几根浸满了血的断指,大拇指处还套着一只玉扳指,正是吴副将的物件儿。
陆延青挥手示意他们下去安歇,带着难以言喻的心情回到了帐中,他此时已经确定,有人将剿匪的行动计划提前透露给了史羽生。
傅弈亭跟着他进帐,缓缓开口,“陆大人,这剿匪之事,难度远超想象吧?”
“如今情形,陆某倒是当真有些迷惑了。”陆延青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神色复杂地盯向傅弈亭的眼眸,“陆某也没想到,王爷阴谋阳谋都已算计妥当了。”
“既然陆大人看得通透,傅某也不遮掩了。”傅弈亭得意地一笑,压低声音道,“舍不得金枪头,哪里去捉这老箭王?”
陆延青心里已经明白了大半,却内心不满他背着自己行事,忿然道:“王爷,且不说打头的都是您的兵士,就说这几仗已经将士气钝挫大半,有多不利于我们行动?您考虑过吗?”
傅弈亭也不恼怒,只从怀中取出一张方山地图,上面用朱笔圈出了几处函谷。
“不用此计,是破不了史羽生这连环三关的。”傅弈亭将地图递给他,“史羽生在这里以清峭山峦为池,引泉水蓄之,兵马经过此地便开闸放水,两侧孤山连绵,缝隙狭窄,水洪泻出,极为汹涌。此谓晋水关。”
“其二便是凰火关,攒了数十年的枯柴残叶,已是极易燃之物,遑论土地之下还挖了数十里盛满烈油的大坑,大军过之,只需一只火羽箭,便可以将数千兵士化为焦尸。”
陆延青听着这样的形容,盛夏的天气里,已是觉得浑身发冷,“那最后一关呢?”
“是铁箭关,所处之地正是他的主寨。此地无法摸透情况,只得尽力把他从中调出来。如果不先给他吃些甜头,诱他入彀,我们便尽失主动之权,待进入山中,史羽生定会用各种法子逼迫我们行入三关埋伏之内,各部必将损失惨重。”傅弈亭言至此处,漆黑的瞳孔中闪现出一丝光亮,“再者,骄兵必败。这倒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陆延青心知他的计策虽险,确有几分道理,当下怨气消了大半,沉思片刻才道:“秦王爷,您确信史羽生能够中计?”
“我了解他,他也了解我。我知道如何让他相信。”傅弈亭想起到手的几万两银票,只讳莫如深地一笑,“至于陆大人担心的士气,我这自有万两白银可赏,我傅弈亭的兵士,只要有银子,便能不避斧钺!”
这夜子时,几个将领悄然进入陆延青的主帐,眉宇间尽是焦急。
“陆大人,我们的疑虑已经存在心头好几天,若再不言明,恐怕本次剿匪便要失败了!”
陆延青刚脱了铠甲,只穿一身水衣,他挥手示意他们坐下,“你们是不是觉得,这几场仗败得没来由。”
“可不是么!那老箭王总像是提前知道我们行动一样,先是提前撤离,现在居然还埋伏偷袭……”一个将领蹙着眉头,“陆大人,不是在下扰乱军心,我们都觉得,咱们当中定有内鬼!”
陆延青犀利的目光在他们脸上扫过,笑了一声,“你们是不是在怀疑秦王?”
几个将领面面相觑,没言语,只默认地低下头来。
陆延青站起身来踱步,“你们别忘了,这几次作战,虽以朝廷名义,可冲在前面的,还是他秦王的军队。何况……是他要请和剿匪,没理由出卖我们啊!”
“我们也想不通,只是知道作战计划的,仅有我们几个朝廷京官。辛淇跟老箭王势同水火,断不可能替他传信,只有这个秦王,一向在西部活动……谁知道他到底是什么居心。”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听到众人猜忌,陆延青心里一动,倒是想出个顺水推舟的法子,当下便晦暗一笑,“这样,这两日你们先在军队依次内部排查奸细,闹得动静越大越好,但绝口不要提及秦王。”
“这是为何?”众人面露疑惑之色。
“现下离圣上给的期限仅余六天。却依然没摸到史羽生的驻扎地……真要剿匪失败,第一个丢官位的是我陆某。”陆延青决绝道:“我不会拿诸位的前程以及朝廷的颜面开玩笑,依我的法子,再等三天时间,如果仍不起效,我们南北两军直接全面攻击方山!”
陆延青在将领中素有威信,几个将军虽然不解,却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于是决定还是听从他的号令,双手抱拳道:“得令!”
第21章 铁箭冷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