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陆延青冷静地将杯中酒饮尽,“那时的大夏还一副繁荣景象,不想未到十年,便颓倾至如此地步!想来还是那时年少,未看到这华丽表皮下的暗流涌动!”
“不然。”苏云浦看了一眼对面之人英俊的眉眼,“是我们无处可选!不走仕途,现在还是在黄土中刨食,前些年鲁地饥荒饿死了多少人?不走这条路,饿死的可能就是你我!”
陆延青面色一滞,手指转着酒杯,问道:“那以后的路怎么走?你可曾想过。”
苏云浦一惊,只掩饰道:“陆兄所说的‘以后’,是什么意思?”
陆延青沉默片刻,探身过去,凑近了那人清秀面庞,“小归,你我自幼一起长大,我有什么事都不愿瞒你!今日为兄便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照如今局势来看,大夏早晚……我们要做好准备才是!”
苏云浦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其实他袖中正放着萧阁传给他的密信,他又是惊喜,又是忐忑,试探着问道:“难道江平兄……已有了后路?”
陆延青仔细打量着他的神情:“想来小归也已有所打算。”
苏云浦紧张之余,忍不住笑出声来,“知我者,陆江平也……这样吧,你我就在这桌上写下各自的思路,看看是否一致?”
陆延青点头,坐回到木杌上,二人用指腹蘸了酒,在桌上各写了一字。
手掌移开之际,两人的脸色都变得十分难看,那两字正是一“秦”一“萧”。
“你已经决定好了吗?”陆延青重重叹了口气,起身负手而立,看着亭上雨珠儿从飞檐上滑落。
“还没有……”苏云浦方才的欣喜已经荡然无存,“罢了,让我……再好好想想……”
桌上的花雕冷了,那“秦”、“萧”二字酒痕也逐渐消失不见。
那夜骊山也下了雨,翌日清晨,萧阁起得很早,湿润清新的气息随风扑面而来,裹挟着林间草芬松香,沁人心脾。转过回廊便是骊山正中的观凤台,他迈步过去,发现有个人也早在槛外立着了。山风乍起,那人衣袂被卷得老高,正凝神在眺望远处的临潼,连萧阁走过来都没发觉。
萧阁顺着他眼神望去,发现层层山麓上,凡是清泉转角之地,都有一棵劲松相伴,他不禁轻声感慨,“缭松临泉,倒是相合相宜。”
傅弈亭回眸看了看他,“是我父王的喜好,他说若松间无泉,便肃穆中少了灵动,泉兀自流,又太轻佻了些,两者放在一起,才是极雅致的。”
萧阁听着,总觉得有些熟悉,他仔细想了想,恍然大悟道:“萧某府中好像也有这么一棵劲松伴泉,此前未注意过,现在听启韶一说,反倒觉得巧了。”
“上一辈喜欢这些,我倒没这个雅兴。”傅弈亭从背后缓缓抻出金雀鞭来,“我喜欢玩这个。”
虽然郦元凯一再强调让他藏隐锋芒,但是此刻晨光明媚耀眼,傅弈亭还是忍不住想要卖弄炫耀自己的武艺,因而麂皮皂靴一蹬,踩栏飞起,手中金鞭袭日破云而出,画出层层半透明的金色弧圈,似能与旭日一争瑰丽。金鞭已然璀璨夺目,他那爽利英武的腰身动作也煞是好看,矫健之中不输优雅,轻盈之中频展劲力,令人目不暇接。
萧阁望得入神,却见那人纵身翻下了悬崖,他怔了怔,忙上前两步向崖下瞧去。
傅弈亭余光看到他过来,嘴角轻牵,虚踏着初晨云海旋跃几周,又借着鞭策凌石之力腾跃起身,恰好落回在萧阁面前。
这样活动一番,萧阁才发现他其实还是少年模样,一身的薄汗蒸腾出松香的气息,脸庞仿佛也不再那样凌厉,口鼻间粗重喘息的热气隐隐拂在自己脸庞上。此刻萧阁突然觉得与他亲密了些许,但这只是一瞬间的念头,缓过神来,萧阁又戒备地向后退了半步,“早听说秦王善用鞭器,这几下龙蛇交舞,遁地入天,确实漂亮。”
傅弈亭盯着他腰间双刀挑眉,“萧王也让傅某开开眼界?”
“武艺实在稀松……就不献丑了。”萧阁笑着指了指山亭中央放着的箜篌,“倒是可以弹琴博秦王一悦,方才我来的时候便注意到了,这鎏金凤首箜篌,在大夏可不超过三架……”
傅弈亭眯眼笑道:“秦地乃中西部交通要塞,这从西域传过来的宝贝,傅某倒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萧阁走上前去,轻抚着琴头金红色的鸟喙和髹浅棕漆的琴身,“巧的是,萧某的府中也有这么一架,是先考从敦煌带回来的。”
傅弈亭没说话,他隐约听说过父王与萧文周在敦煌、云滇一同为政的旧事,想来这琴便是那时得来的。
再抬眼时,萧阁已落座在席上,骨节分明的手指轻弄琴弦,清泉流云般透亮澄澈的音韵泄出,箜篌音色清雅空灵,与山间美景极为相配。那袅袅縆縆乐韵自耳而入,浸透脑海,涤荡心怀。傅弈亭看着他弹琴时文雅又略带疏狂的仪态,不觉已是痴了,直到曲到尾声,他才想起来,此曲为魏晋时期竹林七贤之一阮籍所作的古琴谱《酒狂》,不想用箜篌奏出是这等韵味!
生这样的狐媚相,弄乐抚琴地勾引谁呢?
傅弈亭先是不屑,继而又想起此曲暗讽当时朝廷昏庸黑暗、政局险恶,与当下情形几乎别无二致,自觉好笑,这家伙竟用这个方法来劝诫自己。
傅弈亭只当没听懂,拍着手直白浅薄地夸道:“好听!比那些琴女弹得还有韵味!”
萧阁见他不上套,自笑了笑,将琴放在一边。
“怀玠兄,骊山想是你也呆够了,那便下山瞧瞧可好?” 傅弈亭也在席上坐下,挥了挥手,立刻就有云鬓冰肌的漂亮侍女走上前来,持一壶煮水为他们烫茶。
“下山也好。只别太张扬了。”温峥两日前暗调了兵马来到咸阳,萧阁倒不急着回广陵,因为据传书来看,扬州那边一切还算妥当,就不知道那朝廷的苏云浦会不会为自己所用。
“这我明白,只带几名近卫即可。”傅弈亭指腹碾着金雀鞭上的刀刃,“秦地的达官贵人爱穿蜀锦,傅某也喜爱的紧,这些天有一批精品运至咸阳,怀玠兄有兴趣看看吗?”
萧阁心念一动,他知道川王陈广族亲自督办蜀锦织造,此次或许可以借机与陈广族取得联系…… 只是这傅弈亭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他一时猜不透,因而敛下眼睫深思起来。
傅弈亭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忍不住打趣道:“我若容不下怀玠兄,早就下手了,没必要费这个周折。”
萧阁闻言轻笑, 话说到这个份上,自己再推脱就真显得小器了,于是颔首应下:
“也罢,悉听尊便。”
第5章 平畴野阔
温峥是极不放心萧阁与傅弈亭出行的,因而除了侍卫白颂安、褚继兴两名近卫,另安排骑兵校尉陶轲带人暗暗跟随其后。傅弈亭只带了林益之一人,一路上他也早留意到身后那几条尾巴,明白是那个军师的安排,倒也不去戳破——只要他们不腆着脸凑上来就好。
平畴野阔、风摇碧浪,关中的郊外是极旷远开阔的景致。为首两个王爷并辔而行,剩下几个随从留了段距离跟在后面,一行人轻装简行,也未驾车,似野游一般,踏着参差绿芜,慢慢顺着波流幽深的黑水河向咸阳方向而去。
一路上萧阁还惦念着盟约之事,他实在信不过这轻佻无理的浪荡王爷,同时又觉几分困惑,他不知父亲是怎么与老秦王傅峘相处的……可能傅峘与其子确实大相径庭……
他转念考虑,反正盟约在手,若傅弈亭真的反悔,自己就寻合适时机将此事公之于众,这样一个出尔反尔的小人,天下反夏之义士岂能拥他为主?
这样想着,心里便轻松了许多,萧阁手遮眉上,勒马向远处原野望去,此刻他们已行至一片村庄,金乌西垂,那轮血日正慢慢隐于青山之后,向大地毫不吝啬地挥洒万顷光辉,连颜色晦暗的河水都染着熻煜,不知哪里的脚夫唱着信天游,嘹亮潇洒的歌声断断续续传到山路这边……萧阁在夕阳之下眺望这秦地田园美景,竟有种恍惚之感,继而又觉得新奇:“这村子怪异,只见炊烟,瞧不见民居。”
“‘见树不见村,见村不见房,闻声不见人’。这便是秦北的特色。”傅弈亭笑着打马,“怀玠,你过来。”
萧阁随他前行,果然窥见了村子的奥秘,原来这里的窑洞是下沉式的,家家都住在地窑四合院当中,怪不得打远望去,只有一排排树木,看不到屋舍。
那土窑门前左右挂着一串串干辣椒,宽敞的院子里堆着一垄垄玉米棒,鲜红与嫩黄交织,透着喜庆祥和,一位妇女正背着孩子在灶前忙碌着,远诗近画一般的人间烟火气。
扬州依水而兴,画舫雕栏、极尽丽靡,哪里有这样的民俗景致。萧阁被这样质朴真实的生活打动,心中不知是喜是忧,呆立了半晌,回头一看,那边儿傅弈亭已经下了马,走到田野之中看几个放牛的村童打架。
“接着打啊,看我做什么?” 傅弈亭不悦,那些孩子许是没见过这样衣着华贵的公子,看到傅弈亭往柳树旁一立。便都惊讶地望着他,又见萧阁从他身后走来,各个张大了嘴,怔怔看着这两个英俊的男子。
这几个村童中有个个子最高,衣衫褴褛的少年,早已经回过神来,抓起地上的一把石头便往其他几人的脸上砸去,那几个孩子正看两个王爷看得出神,冷不丁被偷袭,气得一块儿按住少年,拳打脚踢起来。
“哈哈哈,有意思!” 傅弈亭的兴趣幼稚古怪,专喜欢看别人打架出丑,萧阁倒觉无趣,极轻地摇了摇头,回身往田垄外走去。
“你娘是个贱货,你也就是个贱种,娘逑的,装他妈的什么神气!”几个孩子将少年按在身下,嬉笑着边打边骂。
傅弈亭听闻此言,脸上遽然变色,他迅速抽出背后的金雀鞭,狠狠在田地上一甩,发出刺耳的鞭鸣,刚播种的麦芽一下子折了一大片,几个孩童看他面色冷得吓人,正大步向自己走来,吓得“妈呀”一声,松开少年就跑。
“嘴巴放干净些。” 傅弈亭面庞已经显露出杀气,萧阁已听得变故,看见那人神情,不禁心里一骇,连忙上前几步,将那几个瑟瑟发抖的孩子驱散。
“启韶,何必跟孩子置气?”
傅弈亭没回答,只俯身问那个流着眼泪的少年,“你没事吧。”
“谢谢公子……我……我都习惯了。”那少年也就是十二三岁的年纪,脏手在脸上抹了把眼泪,小花猫一样。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汤城。”
“走吧,送你去找你娘。”傅弈亭收起了自己的鞭子。
“我娘早没了……我自小没见过爹,他们便骂我贱种……”
傅弈亭鼻翼突然泛起一阵难以抑制的酸涩,余光看到萧阁正目光复杂地望着自己,赶紧压住心绪,缓缓问道:“这么说,你没家了?”
汤城抚摸着自己的牛,低头道:“娘死后,就没了。”
“既是如此,你跟了我可好?”
汤城一下子惊异地抬起头来,萧阁在旁边看着他的眼睛,虽饱含泪水,却闪过一抹灵巧的神采,看到这明睐眸光,萧阁便知道这孩子是十分聪明的,又见他踌躇地看着身旁的黄牛,心知他有所不舍。
傅弈亭难得如此耐心,静静等待着他的回答,过了片刻,汤城下定了决心,“公子,我跟您去!这阿黄,我便送给邻家宋婆婆好了……”
“算你有眼光。” 傅弈亭得意地扬起唇角,“跟着我,定有你出头之日。”
天渐晚了,他们在村中安歇下来,汤城住的土窑前没有马厩,几个侍卫便把马拴在门前的柳树上,汤城忙着跑前跑后,给这一行人准备晚饭,一抬眼瞧见白颂安从鸡窝里抓起几个鸡蛋,打破了将蛋清和入水中,直接端给了那几匹骏马,心疼地直咋舌,“这位哥哥,这鸡蛋还不够人吃呢,您倒给喂了马了。”
“几个鸡蛋而已,有什么稀罕。”白颂安自小便跟着父亲在萧家邺台军营里长大的,也是优越惯了,他嫌弃地环顾着周遭的土房,走过来凑近了萧阁耳畔,“爷,我瞧着这土窑条件实在太差,不然咱还是再赶赶路,去官道的驿站歇息?”
傅弈亭坐得离萧阁很近,听到白颂安的耳语,直接回绝道:“秦北如今也不同往日,通往咸阳的官道每五十里便有官军把守。走官道太冒险了。”
萧阁闻言看了傅弈亭一眼,笑对白颂安道:“我倒也没那么娇气,第一次来关中,便尽听启韶安排吧。”
汤城边炖着菜,边偷偷竖耳朵听他们讲话,终归没猜出这二人的身份来历,只觉得他们能救下自己,必不是坏人,心里也生出了一些对未来的憧憬向往,因此干劲儿十足,青一块红一块的脸上也带着笑。
不多时,大锅炖的菜蔬端了上来,他们几人就在窑洞前的院子里围桌而坐,傅弈亭指着这几样粗陋的西北农家菜笑问:“怎么样,怀玠兄,在扬州你可吃不到这样的饭菜吧?”
萧阁抬头望了望群星闪耀的四方夜空,轻声感慨,“‘四月秀葽,五月鸣蜩。八月其获,十月陨萚……’岂只是饭菜稀奇,这样毫无遮蔽地坐于天地之间,耳边虫鸣鸟叫相伴,晚风徐徐拂面……如此意境还是平生头一遭感受。”
傅弈亭倒没这些个文人墨客的心思,他只在乎这饭菜味道如何,仔细看了看,也不像个好吃的样子,于是伸手拿起一个菜团子嚼着,眉头果然紧紧攒起,他回身把嘴里东西吐了,埋怨道:“这是什么饭?简直粗得咽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