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寻到深处,但见簇簇晚光错落,耀得溪水粼粼灿灿,地上是骏马碰撞下来踩踏过的落花,溢出撩人香气扑面而来沾满衣袖,萧阁安然立于马上,入了这仙境般的溪畔桃林图。傅弈亭看着,不免又呆了须臾。
经过刚才一番折腾,萧阁面颊有些发红,神情却已平静下来,只有胸膛还在大幅度地起伏,身下的马也是累了,俯身饮着溪水,毛发上滚落下一颗暗红色的汗水。
萧阁低下头,用那双好看的手梳理着它的毛发,标致的脸上逐渐退却血色,白皙得像块美璞。
傅弈亭回过神来,不禁又妒意横生,他原以为萧阁只是个模样好看的花瓶,那些赞誉都是浪得虚名,这些日子接触下来,发现此人确为人中龙凤,文韬武略样样出尖儿,就算生长在扬州那样氤氲的温柔乡,马上功夫也颇为不俗。
他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道:“看来熠日还是稍好训些。”
“是啊,不过驯马是个长期的功夫,倒不能一蹴而就。不过依启韶方才所言,这马便归萧某所有了。”萧阁抬眸看见傅弈亭黑着脸一副肉疼的模样,笑问,“启韶不会舍不得吧?”
“本王像是那么小气的人么?”傅弈亭咬紧了后槽牙。
萧阁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伸手折了根桃枝作鞭,策马离开了溪水边。
第8章 明黄龙衮
近日蜀地连绵春雨不断,官道泥泞不堪,运载蜀锦的车也是耽搁了好几天才抵达咸阳。城西有个三进的宅院,是傅弈亭购置的房产,专为交易蜀锦而用,蜀锦商人穆岗一到,马上差人给傅弈亭送信,继而指挥着车马运入,又将样品精心理好,一一摆挂在正厅的桁架之上。
忙前忙后,不觉已半个多时辰过去,穆岗听得远处马蹄之声,连忙带人迎在宅前的石狮子旁。
午后的春阳极暖,围墙外一棵海棠正在怒放,微风一过便是阵阵裹挟着甜腻香气的花雨,如此景致,倒诱得人惫懒了几分。傅弈亭等人在门前勒马,都被花香熏得心神荡漾,汤城早偷偷跳下马来,摘了几簇花瓣捧在手中玩。
“老穆,这一趟你叫我好等。”傅弈亭折了枝海棠放在鼻尖嗅了嗅,又毫不怜惜地扔掉,“这次运来什么好东西?”
“四爷,这批蜀锦从染练蚕丝到挑花结本,再到花楼织造足足花费了将近三年!绝对是风韵独特的佳品……加上路不好走,这不就晚了些,还请四爷海涵!” 穆岗说着话,无意间望到傅弈亭身后的萧阁,不免多瞧了几眼,随后回过神来道:“来,您几位里面请!”
几人走到第二进的正房之中,只见匹匹精美锦缎整齐排放,当真满目琳琅、流光溢彩,龟甲、花团、缠枝、翔凤、赤狮、游鳞、饕餮等纹样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傅弈亭做事爽利,当下便从最东侧的锦缎开始挑选,林益之拿著籍册跟在他身后做着记录。
“四爷,这批货的纹样颜色特意照着您的要求做了改良,您觉着怎么样?”穆岗笑眯眯地问。
“像回事了。”傅弈亭搓弄着一匹竹月色锦缎上的莲花纹,“大员穿什么、商贾穿什么、公子穿什么、小姐穿什么……纹理的式样需因人而异。还有颜色,也早该像这样丰富了,天地之间无数精妙的色彩,尽是绛红玄青有什么意思?”
“是是,您说的极是!”穆岗在一旁应和,他觉出今天的傅弈亭兴致颇高,话也似乎比往常多,不知是不是因为那个俊俏公子在侧的缘故,他又忍不住看了萧阁一眼,竟觉其有种天潢贵胄的气度,一时间心里泛起了嘀咕,正胡思乱想着,却听傅弈亭吩咐道:“以后像这样的,都不要了。”
穆岗忙探头过去,只见这匹所绣正是锦江之景,烟霞漫漫,渚云交汇,本是极飘逸美妙的图样,只是颜色太过清雅恬淡。秦地贵族喜爱纹理繁复、色彩鲜明的锦缎,傅弈亭扫了一眼,就把它放在一边,倒是萧阁一眼瞧中这匹,上前摩挲详观。
“爷,我瞧着这匹锦缎是极适合您的。”白颂安悄声道。
“我是觉得温先生上身也会合适。”萧阁抚摸着那江水纹理上的一只虚渺的孤帆,笑道:“他近日快生辰,我正不知道该送些什么,不如便买了这匹蜀锦给他。”
傅弈亭挑着锦缎,萧阁的话却一个字不落地进了耳朵里,于是开口揶揄道:“啧,怪不得温先生对兄长如此忠心,原来兄长对他是这样宠爱!”
一旁的白颂安默默地想,这话怎么听起来莫名地别扭,想来是说话的人心里头别扭罢了。
萧阁倒没理会傅弈亭的别扭心思,只笑谓穆岗道:“四爷不要这匹锦缎,正好卖给我可好?”
穆岗忙陪笑过来,“自然可以!”
“那便多谢先生了。”萧阁说着,又假意一滞,“不好。此次来得匆忙,都说蜀锦一寸一金,鄙人囊中怕是有些羞涩了。”
“这不碍的。” 穆岗也是聪明人,忙道:“既然是与四爷一同来的,那便都是尊客,您要的数量也不多,直接赠予您也好!”
“那倒不必,这是两回事儿。”萧阁给白颂安递了个眼神,白颂安立刻从随身包裹里拿出来一个精美的木匣子打开,只见内里放了颗夜明珠,虽然此时天色大亮,珠子的光彩尚未显现,但穆岗还是眼睛发出精光,瞧见那色泽质感,便知是上品。
他忍不住又上前仔细瞧了瞧,心里激动难耐,嘴上却推脱道:“这太贵重了,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萧阁粲然一笑,将匣子关合起来,直接递给穆岗,“珠玉换锦缎,再合适不过了。”
两人又互相推脱了一会子,傅弈亭已拣完蜀锦过来,他自然也是识货的人,拿过匣子打开看了看便笑道:“我这兄长一直就是这样大方,老穆你便收着吧,就当今日交个朋友。”
“这……”听闻傅弈亭此言,穆岗这才小心收下,“好吧!还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鄙人姓介。”萧阁化字为姓,又道:“以后还望能与穆先生多多往来。”
“自然自然!”穆岗笑得胡须颤动,又转向傅弈亭小声说:“四爷,这边还有点事情……请随我来。”
傅弈亭心神领会,回身对众人道:“你们先在这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二人一同来到后院的密室,穆岗拿出一个木箱,小心翼翼打开,只见里面所盛竟是一件明黄色的龙衮!此衣上绣九条进龙,奔腾于江涯海浪之上,观之霸气威严,上手一触却又细腻至极。
傅弈亭满意地抚摸着其上普蓝色的纹理,连连称赞,把玩够了,复将木箱盖好,“方才挑下来的那些锦缎,还有这件衣袍,一会儿还是交给林益之处理。”
“是。四爷。”穆岗连连答应。
“关于这件东西,对外可不能透露半个字。”傅弈亭脸色沉了沉,嗓音也变得冷硬。
穆岗忙笑着欠身道:“替皇上做事,这点觉悟咱还是有的!”
傅弈亭顿了片刻,盯着穆岗露出一个莫测的微笑,“老穆,其实并不是皇上要穿蜀锦织就的龙袍。”
穆岗清臞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您……您说什么?”
“豫王自打来过我的弈宫,便念念不忘这精美的蜀锦。”傅弈亭反剪双手,缓缓在青石板上踱步,“我便以皇上名义,帮他提了个要求,正好做个人情嘛!”
“四爷!您……”穆岗一颗心脏砰砰乱跳,他才意识到自己被傅弈亭诓骗了,此刻他已经被卷入一个莫测的深渊,千两黄金收了、这龙袍也做了,可项上人头仿佛下一秒就要落地,思及此,他不禁对这胆大包天的傅弈亭投去充满恨意的目光。
“老穆,你用不着杞人忧天。”傅弈亭知道他在想什么,安抚道:“皇帝靠的是豫王……大夏现下如此不堪,除了川王,你不该为自己找找别的出路吗?”
“豫王他果真要……?”穆岗觉得难以置信。
“早晚的事情。年前,豫王东进逼近广陵王萧阁的邺台,你真以为是为皇上效力?”
傅弈亭这几分挑拨十分有效,现下穆岗心中乱作一团,只皱着眉头揪胡子。
“再说,龙袍现在在我手上,你大可推脱不认。商人逐利为贵,只管拿了钱办事就好,别考虑太多。”
傅弈亭说得诚恳,穆岗的心也慢慢安定下来,他长叹一声,“势成骑虎,我还有什么办法呢?”
“别得了便宜还卖乖,跟我做生意,你亏么?”傅弈亭笑道:“今天还赚了个宝贝,回被窝儿里偷着乐吧!”
穆岗想起萧阁来,又是疑窦丛生,于是试探着问:“四爷,那公子是个什么人物,怎么出手如此阔绰?”
傅弈亭晦暗一笑,“一个南方的远房表哥罢了,也是生意人。多跟他联系着,包你赚得盆丰钵满。”
第9章 烟花粉巷
他二人在内室中密谈时,白颂安也悄然遛出了宅院,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又折返回来,在萧阁身边耳语。
原是扬州传来消息,此前派幕僚张驰运往闽地的十万引食盐已经安全抵达,官员扣下三成,往琼地、琉球的边商收购四成,剩下的低价售给了当地部分百姓,此外,福州刺史田梁也有与萧阁接触之意……
这些年来官盐价格过高,私盐屡禁不止,萧家坐镇扬州,暗中把控运河漕运,自有在盐上面私自行事的便宜,萧阁的商会几乎笼络了淮北所有盐业巨贾,此次他欲南下进闽,便也是想从这里切入,官商民三头谁也不得罪。
“温先生那边呢?”萧阁轻声问。
“先生的意思是先回去。”
其实不问温峥,萧阁也已有返回扬州之意,他自小惜时如金,绝不肯浪费时间在无用之事上,这些日子对于秦北的情形他已有了解了个六七分,待与傅弈亭一同走出宅子之后,他便抬首瞧了瞧天色,“启韶,这些日子过于叨扰,我也是时候回去了。”
“怀玠兄有什么急事?”傅弈亭此刻不知道在想什么,有些心不在焉。
“我在秦北一天,你我便多一分风险。”
傅弈亭回过神来,听到这你我二字的措辞,倒十分满意,既然他目的已经达到,此刻倒也不再强留,“明日下午我还有些事要办,晚上便各自带人一同离开咸阳如何。”
“好。我也正想从骊山出发。”萧阁知道近卫高手都在咸阳城中保护着自己,他心里惦记着温峥的安危,于是决定还是先回骊山与温峥汇合。
“那今晚……我自要好好招待怀玠兄。”傅弈亭拨转马头,坏笑着道:“前两天在骢阊时就想带你去暖香阁舒缓舒缓,今夜可要抓紧机会。”
“不必了吧。”萧阁攒眉,听这地方的名字,他便产生不好的联想。
“哎,这些日子过去,怀玠兄怎么还这样客气?”
傅弈亭不由分说,带他们绕过第四横街,来到东南隅的粉巷,几人刚走到巷口,甜腻腻的脂粉香气已先传了出来。萧阁向内里望去,但见华丽绵长的氍毹铺在巷子中央,两侧挂满剃墨纱灯,倒像是催促着长夜的来临,灯面上朦胧花草图案和婆娑人影晃在众人脸上,加之耳畔靡靡管弦婉婉戏腔,他竟有种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早听说扬州画舫是个醉生梦死的好去处……与咸阳粉巷相较如何?”傅弈亭是这里的常客了,顺手把一个姑娘手中的烟花棒抢了去,换得人家一声娇嗔。
“差不离。”萧阁随口搪塞,其实他从未去过这种风月场合。淮北人人知道萧王清雅,因此商贾大臣想与他会面,挑得都是极高雅禅净之地,酒席素淡精致,助兴的也只是古琴箜篌而已。在秦北这些天,除了舞马和皮影萧阁能瞧入眼,傅弈亭剩下那些极尽豪奢的玩乐都让他嗤之以鼻。
汤城年纪小,哪里见过这样场面,一边牵着马走,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头顶一串串雕花彩灯。白颂安虽然也想看,却丝毫不敢分神,一双眼眸还是机警地盯着四周角落,生怕主公出现危险。
粉巷中心有个最为气派的画楼,雕梁画栋自不必说,奇的是它的门前不知从何处引来了水源,还混杂着沁人心脾的玫瑰香气,形成串串珠帘从额枋间泻出,落在地上挖出的石渠中,溢起氤氲水雾。
傅弈亭在此处停下脚步,又扔给汤城一锭银子,“小孩子家家,这地方你不能去。自个儿玩去吧。明日清晨再来这里等着。”
想到这地方不能去的原因,再望向那些影影绰绰的窈窕女子身影,汤城的脸刷一下红了,原来今夜这二位公子要在此风流了……
“爷,这地方是不是太……”汤城刚走,白颂安瞧着那水帘后暖香阁的牌匾,也直皱眉头。
“启韶一片好意,我不能不给面子。”行百里者半九十,萧阁心道自己已经忍了这么久,也不差这一时片刻,于是对白颂安道:“颂安也进来瞧瞧,想来也没什么……”
“不成,爷。我还是在这外厅守着吧。有什么事情,您一定吩咐我。”白颂安其实心里痒痒,但他哪敢进去,要让温峥知道,这个月的俸银铁定没了。
秦北那些富家子弟,到了这里无一不像开锁猴儿一样,恨不得爽死在这几回才好,怎么就他萧阁的人在这假装矜持。傅弈亭觑白颂安一眼,暗道无趣,倒也没说什么,只引萧阁往里面走。
内庭里有个三十左右岁的少妇见来了客人,连忙便袅袅婷婷迎上,一见傅弈亭英俊的面庞,更是娇笑连连,轻嗔道:“四爷许久没来咸阳,奴家真是想念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