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来得不晚,那边朝会还没结束,屋内空无一人。池奕往自己小床上一躺,开始润色一会儿见到贺戎川后的措辞。
既然此事不可避免会传到贺戎川耳朵里,那干脆把当事人直接给他送来,他不可能不经审问就收拾自己。而以他那刑讯技术,把人家小姑娘关进牢房吓唬两天,肯定就什么都说了。
姚丞相这样做,估计是认为自己要靠皇帝的宠爱来维护地位,所以遇见这种事会极力遮掩,越遮反而嫌疑越大,到时候就不得不向他求助,被迫为他做事。
但他没料到的是,自己根本就不怕这事被捅出来。如果贺戎川因为这点破事就要怀疑他,那说明本来也不是真爱,他再想办法跑掉就是了。而如果贺戎川因爱生恨……
池奕蓦然发现,尽管他反复提醒自己暴君很危险,但从被抓回宫却安然无恙的那夜开始,他已经在不知不觉间信任了那个人,相信了无论发生什么变故,他都不会真的去伤害自己。
所以那夜池奕从山上滚下来被人接住,第一反应就是扑进人家怀里求安慰,一通骚操作把人亲了个够,最后才想起来自己似乎应该和暴君保持距离。
这些天以来每天都在努力和他保持距离,可心里何曾有一刻不牵挂?
池奕把脑袋埋进被子里,一边砸床一边叹息。这种一大块香喷喷的肉放在面前又不许吃的感觉真是太讨厌了……过两天就去那个什么树林找杨顺!
……
朝会结束后,贺戎川一直惦记着自己说过的那句“早去早回”,便要回宫等人。才走到门口,却见到跟着池奕的暗卫站在那里,正看着一名被缚住的女子。
他使个眼色,王禄就上前问:“你回来了,那池公子呢?这又是什么人?”
那暗卫上前行礼,然后一五一十地将一路上发生的事讲了一遍。池奕刚刚吩咐他,不管谁问起事情经过,大大方方照实说就是。
贺戎川听着,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若是常人,被如此栽赃定然先想到掩盖,最好彻底不让对方知晓此事。可池奕居然把人带到宫里,倘若他现在进去质问,池奕大概会面有惭色地给他一个滴水不漏的解释。
解释什么不重要,池奕带来这个人只是为了表达他的态度——他想让自己介意他的过去,然后离他远一些,不要再缠着他。
也许他早就这样想,一直不肯开口罢了。今日自己说要见他父母,还说了个“早去早回”试图把他圈在身边,终于把他烦得忍无可忍。所以池奕本是去皇庄,却临时到丞相府走了一趟,让姚翰找个侍女演这么一出。
——也怪他不好,先前池奕已然多次暗示,他却始终不肯承认,才逼得对方出此下策。
贺戎川平生最不习惯悲伤,即便想到如此绝望无奈之事,浮上心间的也是一股怒气。他一把抽出暗卫腰间的佩剑,那被绑着的女子吓得魂飞魄散,连连求饶。
他知道那是姚翰府上的人,不好就这么杀了。那他拔剑做什么?难道冲进宫里,将剑尖对准把他气成这样的池奕吗?
或者如往常一样找个地方练剑,把剑捅进树里?去牢房要来名册,看看有什么该杀的人,然后亲自动手?
他总是用这样的方式排解忧愁,但他何尝不知道,池奕厌恨的不就是这样的他么?
可是,倘若他不是这个样子,还能是什么样?他从不曾以另一副面目活着。
最终他颓然扔下剑,让暗卫把丞相府的人送回去,也没进征怀宫,而是走到无人处仰头望天。
他忽然问:“王禄,你素日里忧愁苦闷时,都是如何排遣的?”
王禄也不知道陛下和池公子又闹什么别扭了,斟酌片刻道:“那便借酒浇愁吧。醉了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借酒浇愁……”贺戎川轻嗤一声,苦笑道,“好啊,你去拿些酒来,要烈酒。”
王禄知道他受不住酒,更别说烈酒。但他还是答应下来,命令跟着的小太监去御膳房打些浓醇的酒。
接着,王禄又叫来另一个小太监,压低话音吩咐道:“去告诉池公子,陛下见到他绑来的人就发了火,这会儿要酒喝,我给拿了有酒味没酒劲的米汤先拖着,让他速来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姚丞相:我明明是来拆cp的,怎么就变助攻了QAQ
第97章
池奕还在眼巴巴地等贺戎川回来,却只等到一个小太监,给他讲了刚才外面发生的事。
他听后眉头拧成一团,贺戎川看到他从丞相府带回来的姑娘,居然直接气跑了?都不给自己一个解释的机会?而且暴君生气不应该冲进来把他收拾一顿么?不然就像以前一样找个地方练剑。
他一个完全不能喝酒的人,怎么会想到借酒浇愁?
好在王禄没真给他酒。池奕决定立刻去找他,把事情解释清楚再哄两句好听的,估计也就没事了。
他出了门一路打听过去,找到御花园深处,他曾经图谋不轨的那个山洞。洞里的小船已然不见,被人为洒落的花瓣也枯萎了,两旁移栽的槐树过了花期,零零散散的花叶落入溪流,逐水而去。
王禄就等在那里。自从池奕这次回到皇宫,他发现这太监对他的态度好了不少,俨然一副要将他当主子的模样。
池奕匆忙上前,“方才出什么事了?好好的怎么就发火了?”
“啊?”王禄愣愣道,“不是池公子带个姑娘回来,故意惹陛下吃醋的吗?”
池奕:“……我怕不是脑子进水了。”
“不是吗?那奴才就不知道了。陛下方才解开洞里的船,坐在上面顺水流而去了,还不让奴才跟着,您快去找找吧。”
坐、坐船顺水飘走了?
池奕噗嗤一笑,居然觉得暴君任性起来有点可爱。他一点也不介意哄哄这个小可爱,便问了方向,沿着溪水跑起来。
这条溪流环绕御花园,池奕以前见的时候还几乎只有河床,河中多碎石,如今不知为何填满了水,借着瀑布的力道,倒还有些湍急。
他气喘吁吁地跑出好长一段,终于见到熟悉的小船顺水飘着,贺戎川半躺在上面,身边放了个酒壶。
此人不像贺溪饮酒后那么癫狂,虽然姿态较往常更为放松,面容却仍然紧绷着,眸光冷淡沉稳。
池奕上前抓住那条船开口叫他,对方却并不回头看自己。他以为这是跟他闹别扭,便赶紧解释:“我把丞相府那人带来,是想当面和陛下说个明白。我以前从不认识她,更别提有什么瓜葛了,姚丞相就是想挑拨我们的关系,然后逼我帮他做事。您是在气什么?”
船上的人像是没听见一样,仍然毫无反应。
这么难哄?池奕没办法,只好自己跳到船上去。他落下时小船晃了几晃,在快速流动的溪水中似乎随时都能翻过去。
池奕待船身稍微稳当些,便慢慢挪到那人身边,抓着对方的手要再说几句。没想到指尖刚刚相触,贺戎川就像被点着了一样猛然坐起,将他掀翻在船上。
此人一反常态地粗暴,他呼吸急促,将池奕死死按住,眼中的淡漠蓦然变得汹涌。
离得近了,池奕似乎真从对方身上闻到了酒味。他有些懵,王禄说给的是假酒,贺戎川定然还清醒着,那么现在这副样子难道是……装的?
面前的人似乎并不打算止步于此,动作愈发凶狠。他一条腿跪在池奕膝上,腾出双手解开系在船头的绳子,将池奕两只手腕捆起来,又拴回船头。
“跑,你再跑……”贺戎川自言自语着,给绳子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舔了舔嘴角,俯身捏住池奕的下巴,“你乖乖的,再不听话……就把你日夜绑在我身边。”
这话音似有些狠厉,却又没那么大力气;似在戏谑调笑,偏又霸道不容拒绝。还带着些不轻不重的稚气,总之乱七八糟的,不像是正常人说的话。
池奕本能地挣扎,又很快意识到自己不可能从暴君手中逃脱。他微微蹙眉,这人装醉装得还挺逼真,可他装成这样,把自己绑起来是要做什么?
突然,面前的人毫无征兆地吻住了他。
贺戎川并未做什么,只在那唇瓣上碰了碰,可那动作却莫名显得贪婪,像是下一口就要把对方吞进腹中。他徘徊片刻又稍稍退开,用指节擦拭嘴角,话音晦暗不明:“池奕,你很美味……我饿了好久了。”
不待池奕反应过来,他再次靠近,陡然变得凶狠,毫无章法却充满力量。同时一只手抚上池奕的衣襟,唇齿间漏出含混不清的话:“以后就是我的了,再也跑不掉了……”
他重复着这些颠三倒四的字句,说到最后,已不知是在陈述事实发出命令,还是在哀求。
“滚开!”
池奕的脑袋猛地往前一伸,身体也向上顶,硬是把面前之人推离了自己。
他还以为贺戎川装醉是为了求安慰,他是要哄暴君开心才来的,没想到对方直接来了这么一出——这是借着酒醉,要占他便宜么?!
池奕被气得不行,高声道:“贺戎川你要不要脸?你他妈想上我,我被迫同意的时候你干什么去了?现在跟我玩装醉,是觉得醉了我就不跟你计较,还是醉了你就不愧疚?”
“你也不必遮遮掩掩了,反正你做什么都没错,反正你就是个暴君!”
池奕骂完便大口喘气。这还是他第一次知道对方能听见还骂得这么狠。
他以为对方会恼羞成怒,以更多的狠厉回报自己,未料贺戎川只是默默解开束缚他手腕的绳子,双手与他十指相扣,然后慢慢俯身伏在他身上,把脸埋进他肩窝。
池奕没懂这反应是什么意思,只好僵着身体任他趴着。此时又为刚才那么说有点自责,虽然他有错是该骂,可这也太伤人了,他自幼被亲近的人伤害,如果连自己也这样,那他不就什么也不剩了……
胡思乱想着,池奕下意识地抚着对方后背,扭头望了一会儿溪水流淌,随手抓过一旁的酒壶,将余下半壶自己喝了。
唔,和普通的酒一个味道,尝不出差别。
忽然,池奕感到自己肩上沾了一滴水珠,他低头看看,正是贺戎川趴着的地方。他将身上的人推开一些,发现这人居然……
满脸都是泪痕。
他看过来的眼神可怜巴巴的,盛着种种复杂的情绪,池奕只认出一种是绝望,一种是渴望。
“暴君,”贺戎川眼里是苦的,嘴角却难看地勾了勾,喃喃道,“不错,我是暴君……朽木腐烂生疮,一身恶臭。烂透了。”
池奕只当他醒着,急忙劝他:“怎么就烂透了?暴君明明也有好处啊!”
“暴君,好处啊……”贺戎川靠在他臂弯,埋头念叨,话音有些傻气,“暴君能杀叛军,打敌国,平定天下……”
他蓦地抬头,眼中一片澄澈,握住池奕的手,认真道:“我可以平定天下的,你不要走好不好?”
池奕一愣,这能是一回事吗?
贺戎川似乎并没打算听他回答,扭过头自顾自说着:“世人……他们是怕我,他们听我的话,不是敬佩我爱戴我,他们是怕我啊。十年了,我一个人撑了十年,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他拿起池奕的手掌贴在脸颊上,池奕感到那脸颊湿乎乎的,莫名心里一颤。
他不知道为什么贺戎川今天格外话多,但他听出来了,这些都是在这个人表面的冷漠之下埋藏最深的想法。
贺戎川一定是太孤单了。身边的人因利聚散,没谁真正关心他这个人,因为大家觉得他不需要。一个冷漠的暴君,怎么会需要谁的陪伴?
“我想你救我……我烂透了,我不配,池奕是世上最好最好的人,是天上的神仙,是要走的……”他一边流泪一边傻笑,身子摇来晃去,似乎随时都能摔进水里,“……我?我算个什么东西。”
池奕呆住了,这个人……还好么?别人说到这些事哭一哭倒没什么,可他是高冷暴君啊!
他没有详细问过贺戎川过往的经历,许多事他不大知道,却还是被这强烈的情绪所感染,鼻头也是一酸。他小心拭去对方颊边的泪水,轻声道:“说什么傻话,我何时说要走了。你喝了多少酒,是不是醉了?”
以前见贺戎川喝醉,都是喝得不多,然后神志不清说胡话。这次说的话倒是能听懂了,但是整个人性情大变,变得幼稚而且……真实。
池奕看看那酒壶,酒只剩下一半。这酒闻起来度数不低,要是连灌半壶的话,确实有可能不太正常。
——多大点事,至于这么折腾自己吗?
“醉了……醉了十年。你说,我现在就清醒,还来得及么?”
贺戎川在池奕身边侧躺下来,上身与他相贴,极为谨慎地握住他一只手,放在自己心口。他脸上仍带着泪痕,眼神看过来时却清澈明朗,难得两句话说得完整:“我怕是再也离不开你了。池奕,以后我疼你吧,我一辈子对你好。”
池奕无奈地笑了。看着往日严肃淡漠的暴君一本正经说出这些犯傻的话,他愈发心酸了。本来多简单的两句话,怎么非要逼到这一步才能说出口。
他望向贺戎川带着期许的天真眼神,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他很想直接一口应下,但脑海里“暴君”二字却死死拽着他,让他无论如何也开不了这个口。
正在僵持中,贺戎川忽然放开他扑到船边,往水中呕了些秽物。
果然是酒喝多了?池奕又是一阵心疼,一把将那还在微微颤抖的身体捞进怀里,轻轻拍打他的后背给他顺气。这似乎弄得贺戎川很舒服,靠在池奕身前,渐渐放松下来,合上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