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而是楚王祁霄,大清早天不亮就入了林子,到此刻还跟军部耗着,看来是势在必得。
又过了半盏茶,时近掌灯,一局棋终于尘埃落定。
“恭喜陛下。”
陛下沉声大叹:“哎,此局精彩,唐卿下得一手好棋啊,朕赢的这半目可十分辛苦。
果然英雄出少年。”
唐绫来大陈时,受陛下封为“宿卫郎”,便也算是陈国之臣了。
“承蒙陛下夸赞,下臣惶恐。
陛下布局精妙,下臣获益颇多。”
“哈哈哈哈,与唐卿切磋棋艺着实有意思,比围猎更有意思。”
陛下大笑,“时辰也不早了,唐卿就留下陪朕用晚膳吧。”
“陛下厚爱,下臣荣幸之至。”
***
临近戌时,唐绫才回到了自己营帐之中,第一件事情便是问:“楚王回来了吗?”
从陛下金帐回来的路上,唐绫路过了祁霄的营帐,外面无人侍卫,里头也不见有灯火,他便晓得祁霄还未归来,但他还是忍不住要问。
叶淮摇头:“尚未。”
“还没回来吗?”唐绫皱了皱眉头,难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又问,“其他人呢?军部的人呢?”
“半个时辰前都回来了。”
唐绫愣了愣,全都回来了,只有祁霄没回来……
“叶淮,我们的人呢?还跟着吗?”
“是,按照公子的吩咐,跟在楚王身边,随机应变,倘若有急事,会有人传信回来。”
唐绫来回走了两步,低声道:“若非你身上的伤尚未痊愈,我该让你去的。”
叶淮立在一旁,没有应声,青岚看了看叶淮,再偷偷瞄了一眼唐绫,心里只觉得自家公子太过在乎祁霄那小子了,叶淮一贯是贴身保护唐绫的,其他人还没有这个资格,何况是祁霄。
但青岚学乖了不少,这些话憋在肚子里自己想想便罢了,轻易不敢再说出口。
祁霄手里现在只有两块木雕,没有第三块木雕拼凑出完整的木雕小鸟,解不开木雕的谜面,如何猎那彩头?
可祁霄去了一日,入了夜都未回来,是发生了什么事?
百雁山满布大陈的军队,星罗卫难以行事,山间这片林子很大,星罗卫的零星几人根本是进去了也无用,他现在对那片林子里的人和事一无所知,心里的忐忑竟有些压不住。
前日唐绫让叶淮悄悄给祁霄送去了木雕,祁霄收了木雕,只让叶淮带了一声“多谢”给唐绫,便再没有了,后来也没再来见过唐绫。
祁霄说等唐绫想好了告诉他,那便就此等着?唐绫不去找他,他就不来了?不来就罢了,这雨一停就往林子里钻,还一去不复返了?
唐绫心口堵得慌,他给祁霄木雕就是帮他的意思,顺便也给他一个台阶下,可祁霄倒是比他想象的更沉得住气,偏是唐绫不去,他就不来了。
简直可气。
但唐绫只气了半日,到这会儿,他心里压了许久的急躁在安静的夜里又止不住往外冒。
唐绫在书案前读书读到半夜,依然一点消息都没有,他没有开口再问叶淮,便好似心里一点没有心急担忧一样。
“公子,夜深了,歇了吧?山间湿寒,公子久坐怕要着凉。”
“歇吧。”
青岚为唐绫点了安神香,但唐绫还是睡得不踏实,后半夜忽然转醒,耳畔风声愈烈,吵得他根本无心睡眠索性起身点了盏灯,缓步走到了窗前,静静听了一会儿风声。
青岚睡得沉,一点知觉都没有,倒是叶淮警醒,瞧着唐绫并无什么不妥,便没有出声搅扰。
窗外风大裹着寒气从窗棂缝隙中往里钻,好像还带着些雨水露水,飘落在唐绫身上凉得很。
唐绫站了一会儿便觉得冷,披了件外氅坐到塌上,随手拉过矮几摆上棋局,黑白子都在手边,交替落子于棋盘中,走出了那日下午与祁霄的那一局。
唐绫有些心神不宁,走棋极慢,一盏油灯火光晦暗,不过棋局在唐绫眼前,亦是记在他心中,一步都不会错。
“叶淮。”
唐绫突然出声。
“公子。”
叶淮现身出来,站在角落里。
“一会儿天亮了你去给楚王传个话,说我要见他。”
“……”
“怎么了?”
“楚王还未回来。”
唐绫一愣,手中棋子没拿稳跌落下来,将一局棋都砸乱了一片。
“你说什么?没回来?一夜未归?”
“是,一夜未归。”
唐绫豁然站起身:“我们的人呢?”
“回来了一个报信,说楚王今夜不回来了。”
“他……他让人传话回来的?”
叶淮点头:“说是怕公子担心,先遣人回来说一声。”
唐绫微微松了口气:“那你不来报我?”
“公子没问。”
唐绫瞪了叶淮一眼,没有多加责备,摆摆手让叶淮立刻消失。
虽然叶淮性子沉稳冷静,与青岚大不相同,只是他对祁霄恐怕也无半分好感。
唐绫轻轻叹了一声,他自己何尝不明白叶淮和青岚的意思。
可……
唐绫扶额垂首,默默整理着棋局。
夜鹭只在夜间或晨昏出来活动,祁霄在林子里待了一天一夜都不回来,想来是已经解出了谜题,寻到了彩头,准备好了埋伏设套,就等猎物自己上钩了。
但没有第三块木雕,他如何解的迷题?或者说,他是怎么得到第三块木雕的?谁给他的?
唐绫想不明白,祁霄在元京城中无势,这百雁山围猎除了陆方尽谁还能帮他?但陆方尽不参与围猎,又能如何帮他?
猎彩头的期限是三日,若是猎不到,祁霄难不成还要在那林子里再多蹲两日?风雨不住、山林寒湿,祁霄就算是铁打的也未必扛得住。
又不是打仗,他何必拼命?
唐绫思前想后,心里反而是越想越烦,更是无法再睡,就这么枯坐着,天色渐渐露了白,直到日光透进来,唐绫才恍然发觉,天亮了。
他真的一夜未归。
唐绫眉心纠结,皇子入山林一日一夜,陛下都没派人去寻吗?就由着他了?万一出了什么事呢?
***
金帐内,张绥安服侍陛下起身梳洗。
“陛下……”
“嗯?”
张绥安张了张口欲言又止,犹犹豫豫的却没说话。
“张绥安,在朕面前你还敢演起来了?”
“老奴惶恐。”
张绥安慌慌张张就要跪下磕头。
“行了,说吧,什么事。”
“陛下,昨夜楚王殿下命人传话,说夜里不回营地。”
“嗯?不回营地?”
“是。
楚王殿下,尚未回营。”
陛下一震,半刻才喃喃道:“没回来……”这个儿子倒是与众不同。
今次的彩头是夜鹭,是刻意为之,夜鹭昼伏夜出甚为难猎,这才给了三块木雕联合之策,就算为了获胜必须在林中蹲守也可轮值。
“就他自己?”
“回陛下,楚王身边还有三名周国侍卫。”
陛下轻轻一笑,除了周国质子,谁还肯帮他。
祁霄能让周国帮他,看来是十分领他的救命之恩了。
张绥安见陛下许久不言,忍不住问:“陛下,可需派人去寻楚王殿下回来?或者,帮殿下一把?”
“不必,他既然一心要胜,就看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吧。”
“是。”
晨光和煦,阴郁之后更显明媚。
“报。
楚王殿下觐见。”
“嗯?刚说到他,这就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狼崽就回来了!
第51章
“回来了?!”唐绫一喜,嘴角不由自主扬起笑意。
祁霄一回营地就往陛下的金帐去了,不过吩咐了宗盛先来给唐绫报个信。
唐绫快步走到帐前,突然顿住,转而又问了宗盛一句:“还说什么了?”唐绫惊觉自己心急想见他,立刻收住了神,不能去。
宗盛应道:“没有了。”
“……我知道了。”
唐绫莫名有些生气,他回来,给了他报了信,便没有其他的了?唐绫沉默了片刻,想再追问一句:这一日一夜,他可有所得?
不过这都不需要问,如果没有猎得彩头,以祁霄的性子是不会回来的,既然回来了,那定是已经猎到了,回营之后直奔金帐应该是去讨赏了。
宗盛见唐绫半刻没说话,便道:“不敢打扰公子,在下先行告退。”
唐绫颔首,放宗盛回去。
既然回来了,总该来见他了吧?唐绫缓步在营帐内走了两圈,垂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等了近两个时辰,眼看都快午时了,祁霄还是没来。
唐绫越等越气,这是逼着他去见他吗?哪有这样容易的?
“青岚,去问问楚王回来了吗?”
“公子,宗盛不是来报过信了?”
唐绫斜了青岚一眼,他是故意想搪塞呢。
“叫你去看看,楚王是否回了营帐。”
“……是,公子。”
青岚一去一回,喝口茶的功夫都不用:“公子,楚王已经回来了。”
“嗯……”唐绫看着青岚,青岚却装得一脸茫然,方才不是只让他去看一眼,确认回没回来?别的,唐绫也没吩咐啊。
唐绫压着一口气,又道:“请楚王过来。”
“……是。”
青岚瘪着嘴领命出去,心里却想怂恿叶淮一会儿将祁霄打一顿。
不多会儿青岚回来:“公子,楚王不方便来。”
“不方便?”唐绫蹙眉,将手中书卷拍到案上,祁霄这是故意的吧!
“是,楚王侍卫是这么说的。”
唐绫站起身:“好,他不方便来,那我过去。”
不方便或许是受了伤?染了风寒?
唐绫说去就去,疾步走到了祁霄营帐前方有些后悔了,他从来不是沉不住气的人,这是怎么了?
唐绫刚想调头回去,青岚已走上前:“我家公子请见楚王殿下。”
帐前的侍卫向唐绫毕恭毕敬地行礼:“唐公子请。”
唐绫入帐,身后的青岚却被拦住:“对不住,王爷只吩咐了许唐公子可随意出入。”
“青岚,你先回去,不必候着了。”
“公子……”
帐帘落下,将青岚堵在了门外。
营帐内空空的,宗盛和白溪桥都不在。
祁霄的声音从里间传来:“进来吧。”
唐绫心头滑过一丝犹疑,双脚却不听使唤地先往里头走了,转入内间,里面厚重温热的水汽顿时迎面袭来。
白雾水汽之中,祁霄衣衫不整,上身还赤着,手里刚抓了件干净的内衫尚来不及往身上穿,头发湿漉漉地披散着,乌发如墨衬得他像山林里的妖精,直勾勾的勾引着,就这么光明正大、毫不遮掩地杵在唐绫面前,任由唐绫呆愣地看着他。
祁霄常年习武,又是野惯了的,身材精硕结实,一点不似王孙贵胄那般细皮嫩肉,而更像军营之中的悍将,坚毅挺拔。
唐绫一时失神,愣了半晌都没做声。
祁霄在林中蹲了一日一夜,身上又是泥又是土,脏兮兮的,原本想着梳洗收拾干净了再去找唐绫,倒不想是唐绫先来找他了。
祁霄并非有意要逗唐绫,可这会儿见他发愣就临时起意,忍不住走到唐绫面前说道:“初见时,子绎说过,大周男子以刚毅健硕为美,我这样子,可还算入得了眼?”
唐绫骤然听得这话,耳根子一下就烧了起来,偏头侧身退后了两步,干咳了一声,似是突然哑了一般说不出话。
唐绫未满十二岁就跟随父亲行军,军营里光膀子的糙汉子满地跑他都习以为常,怎么面对祁霄他就不由紧张得不知所措起来?没穿衣服的又不是他,他羞臊个什么劲?!
祁霄慢慢吞吞地展臂穿衣,就在唐绫眼前晃来晃去,就算唐绫不偷瞄,也很难瞧不见。
唐绫匆忙转身,扭头退到了外面,看见案上茶壶,一连灌下了两盏茶,才稍稍缓下来些。
见唐绫方寸大乱,祁霄无声地咧嘴笑起来,素日温雅端正的唐绫也有这慌乱的模样,真是意外之喜。
祁霄原先还有些不确定,怕唐绫心志沉稳坚定,又因身份界碍,即便是有些喜欢,却不肯接受他,现在看来,祁霄是大可放心了。
唐绫对他,不仅仅是有些喜欢。
祁霄心里欢喜,手脚麻利起来,换上新衣,将自己飞快的收拾了,只是头发是肯定来不及擦干了,便用发带随意绑了绑。
祁霄走出去,唐绫正端坐着喝茶,神色若常,仿佛刚才匆忙逃出来的人根本是其他什么人。
“急着来找我,是有事?”祁霄坐到唐绫对首。
唐绫抬眼轻轻扫过,又垂眼好似专心喝茶,缓声道:“倒不是着急。
不过听说你在林子里守了一夜,回营就去拜见陛下,想必是猎到彩头了吧?我心中好奇那木雕小鸟的谜题,就想来问问。”
“哦……”祁霄拉长了一声,拖拖沓沓的,不紧不慢地倒茶、喝茶,半晌没说话。
“谜底是什么?”唐绫只拿到一块木雕,似是鸟禽的身体,没头没尾的,看了不到一盏茶就送给了祁霄,就算再聪明,也猜不出来陛下安排的彩头究竟是什么。
“一只夜鹭。”
“夜鹭?”难怪祁霄大清早入林,一夜都没回来,夜鹭本就是昼伏夜出,青天白日反而寻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