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溪桥打伞还真陪着祁霄出去了。
“多谢师兄。”
祁霄与白溪桥同在一把伞下,靠的近了风雨声即便再大,祁霄细声说话白溪桥仍是听得清楚。
“谢我什么?”
“谢师兄宽容我的任性。”
“别,我没答应呢。
我跟着来就是不许你与他多待。”
祁霄点头笑道:“知道。”
白溪桥肯让他出来,而不是打断了他的腿也不许见唐绫这就是有转圜的余地。
外间雨大除了巡营的侍卫再无人走动,唐绫的营帐就在不远,天色阴沉昏暗,祁霄二人到了唐绫帐前只有叶淮有所察觉。
“公子,有客到。”
唐绫正在灯下看书,不禁蹙眉:“有客?今日怎么如此热闹?”
叶淮道:“是楚王。”
习武之人,尤其是像叶淮这般一流高手,五感灵敏异于常人,仅凭脚步声便足够判断来者身份。
叶淮与白溪桥、宗盛交过手,决不会认错。
而与白溪桥同来,脚步声又几乎细不可闻,也是功夫奇佳,除了楚王祁霄不会是其他人了。
唐绫搁下手中的书册,起身迎出去。
唐绫离开祁霄营帐并不久,他怎么都想不到祁霄会来,帐帘掀开瞧见果真是祁霄,唐绫不由露出笑。
“九殿下,怎么来了?”
“你落了东西。”
“何必亲自来送。”
“外面雨大,都不请我入内坐一坐?”
唐绫请了祁霄进帐,亲自给他倒了杯茶。
祁霄放下礼盒,以指轻轻点了点:“你都不好奇陆方尽送了你什么东西?”
唐绫确实不好奇,不论陆方尽送什么都不如以死谢罪来得直接了当。
陆方尽羞辱的不仅是他,更是大周。
唐绫原以为陆方尽是纵横四野的大将,当有顶天立地的风范,岂想他战场上凭本事赢不了唐绫,就利用大周一心求和来欺辱大周,这般龌龊不配唐绫拿他当对手。
“打开看看吧。”
唐绫扫了一眼礼盒仍是不动手,祁霄只好代他打开了礼盒。
“这是什么?陆方尽送我一叠纸?”唐绫展开宣纸见是棋谱,疑惑一瞬换了喜乐,“原来不是陆方尽,是你。”
祁霄摇头:“这棋谱可不是白送的。”
“哦?不送?难道要卖?”
“我就知道子绎最是通透,不二价,百金。”
三张棋局一出口就是百两黄金,白溪桥在一旁差点惊得咬掉自己舌头,祁霄方才说要拿着棋局卖钱,白溪桥还砸了他脑门以为他又玩笑胡说,这一转身他说卖就真卖了,而唐绫听祁霄狮子大开口非但不怒还笑得十分高兴。
“好,百金,回到同会馆我便双手奉上。”
“好。
那我便告辞了。”
祁霄答应了白溪桥不久留,东西送到就该走了,可临走前,祁霄又顿住脚步补了一句,“陆方尽你别太放在心上,那镣铐是做戏,以他的秉性打死也想不出那样的法子来。”
唐绫微微一愣,问道:“如此说,是你出的主意?”
祁霄压了压嘴角,模棱两可地说道:“我不过是替陆方尽说句公道话罢了。
他从军领军实则是个穷鬼,没什么好东西,那黑貂皮是陆方尽自己猎的,费了不少心思,他拿来给你赔礼是十二分的心意。
望你大人大量,放过他吧?”
唐绫的笑意尽数敛去,起身与祁霄相对而立,肃然问道:“公道话说完了,顺道说句老实话吧,那镣铐是不是你的主意?”
祁霄沉了口气,他既然自己向唐绫提了此一事就是不打算瞒了,微颔首说道:“是我的主意。”
“那副镣铐苏勤一直带着,即便没有虎口峡刺杀一事,他也会寻机会给我锁上?为何要如此羞辱于我?”
青岚侧目斜眼盯着祁霄,他就知道祁霄不是个好人,几番说给公子听,唐绫还不信他,这下可好,不打自招了。
祁霄刚想开口,突然被白溪桥拉住,白溪桥轻声对他耳语一句:“你提这个作甚?”
祁霄轻轻拍了拍白溪桥:“陆方尽的赔礼都送来了,我总不能让他一人顶罪吧。”
唐绫看着祁霄,等他继续说下去。
他早料到了祁霄与陆方尽有私交,却想不到祁霄这么轻易就自己承认了。
唐绫给青岚和叶淮使了个眼色,让他二人暂避。
白溪桥也识趣,跟着退了出去。
祁霄慢慢开口说道:“陆方尽近些年屡建战功,与大周一战军威更甚,不过这都不要紧,只要陛下看重他,他就还会继续步步高升,只不过,陆方尽性子豪爽、不喜党争,没少得罪人,那些账记下了总有清算的一日,他在老五老七之间不能有所决断,必会成为秦氏和公孙氏都容不下的人。”
祁霄顿了顿,观着唐绫的脸色,没着急往下说。
唐绫聪慧,这些事情祁霄不说他也清楚,陆方尽越是功高难镇,陈国党争越盛,他就越有机会除去陆方尽这员虎将,为大周护住太华江。
此时此刻,祁霄对唐绫说这些,倒像是在劝猛虎食素,可笑的很。
但唐绫却笑不出来,祁霄此刻的坦白是要逼他做个选择。
唐绫回身坐下,脸上无波无澜,饮了口茶,随手将陆方尽的礼盒合上。
“陆方尽如今风头太盛,若等旁人来寻他麻烦,那定是要逼死他的局,不若他自己闹点事情,落个不大不小的罪名,以陛下现在对他恩重,他至多落一顿骂,连皮肉之苦都不必受。”
唐绫搁下茶盏,抬眼看向祁霄,接口说道:“你是想帮他离开元京。”
祁霄笑起来:“是。”
陆方尽打了胜仗,逼周国来议和,还将唐绫送来做质子,是大功一件,他奉召入元京本该是要大肆封赏的。
陆方尽已是大将军,再封便要加爵,大周和谈一旦成事,陆方尽就不必回临江府领军,一定会被留在元京城。
而陆方尽不知为何,“鬼迷心窍”地用镣铐锁了唐绫、欺辱周国,又是破坏两国和谈的过错,陛下若再要封赏就必须三思。
只要陆方尽不受爵位,他就是将,是将就得被放出去,不回临江府也会被调任其他州府,只要能离开元京城,脱离乱局,他怕是做梦都要笑醒的。
唐绫忽而一叹:“你这么早就替他盘算好了。
唐某佩服。”
唐绫脸上虽是淡淡的,但听他话语,祁霄就知道他生气,若换做是他,从踏入大陈国境的那一刻起就被人谋算着,吃尽了苦头,以祁霄的脾气定将那人剁得稀碎。
“我与陆方尽是有私交,总不能见死不救。”
“那你现在又来与我说,是料定我会设计陷害他?那你打算怎么救?”唐绫一直没有发作是在等时机,他不为私仇,而是要将和谈的局面掰到有利的一面上去,为的是大周的利益,若能顺便除去陆方尽自然更好。
祁霄走到唐绫面前,慢慢蹲矮下来些,单膝触地跪在唐绫面前。
唐绫震惊不已,垂头瞪着祁霄,他就这样跪在自己面前,好似理所应当、稀松平常,可他是皇子,除了陈国皇帝,就算调换过来,是祁霄为质,在周国陛下面前,也没人能强按他低头,更何况一跪!
祁霄忽然牵住他的手,缓声说道:“我现在与你说这些,是诚心向你道歉。
方才看见你手臂上的伤口,我心疼了……那时候我没做错什么,只是现在却心里歉疚得很。
我知道你生气,气也没关系,日后我慢慢偿还给你。”
唐绫喉咙紧着,心口也似被揪起来了,片刻才问:“你要拿什么还?”
“只要我有的都可以。”
“命也可以?”
祁霄微微皱了皱眉,迟疑了片刻,唐绫刚想松口气,却听祁霄说:“命得先欠着。
至少让我侍奉了母亲……”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唐绫突然暴起,甩开了祁霄的手,声音哑哑的。
祁霄跟着站起身,见唐绫又急又怒便不敢再说下去了,他心里默默窃喜,若唐绫只是利用他,这时候就该哄着他了,而不是这般害怕的样子,但他也知道自己心急,逼得唐绫太紧恐怕要把他吓跑了,思忖片刻才敢再开口:“该说的想说的都告诉你了。
我先回去了。
你想好了告诉我。”
作者有话说:
好了这算坦白局
第48章 (拍虫)
祁霄在唐绫的营帐统共待了不足一盏茶的功夫,他一走,青岚就匆匆入内,生怕祁霄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欺负自家公子了。
果然,青岚一进来就见唐绫脸色不好,忙问:“公子,那小子是不是又招惹您了?抄录公子的棋局也敢在公子面前坐地起价!简直岂有此理!管他何等身份,公子理他作甚!”
叶淮跟进来,他耳力极好,就算站在账外,又是大雨,他依然听清了屋内的谈话,楚王祁霄他看不明白,但愿公子能明白。
青岚什么都没听见,才敢这样直问公子。
唐绫喝着茶,皱着眉头,根本不愿开口。
青岚见唐绫郁郁不欢,心里就来气,心里有气他嘴上就憋不住:“公子,他若是惹你不高兴了,以后咱就不见他了。
公子消消气。”
唐绫喟叹一声,心里烦乱的很。
祁霄……方才那些话,他能不能当真?该不该当真?祁霄等他一个答复,让他怎么答?如何应?
唐绫一向自认聪明,而此刻,才发觉自己蠢笨,他根本就不该给祁霄机会开口,更不能听那些话入耳!竟还自己开口问他要如何还?
祁霄行事正如他一贯的棋风,攻伐猛烈、奇招频频,让人难以招架,今次让他抢了先手,逼的唐绫一时两难。
陆方尽为求自保故意“闯祸”用镣铐锁了唐绫,出这阴损主意的罪魁祸首就是祁霄,唐绫如何不气?若只是他自己便罢了,事关大周国威,唐绫不可能就此作罢。
陆方尽是招惹了唐绫,但他还不值得唐绫费心费力,只需留陆方尽在元京,自然有他的苦日子。
唐绫要的,是要借此一事为两国和谈的筹码。
祁霄正是知道其中关节,今天才来与他说这些,希望唐绫陪他们演这场戏,在陈国陛下面前拿捏好分寸,既要让陆方尽领了罪责不得加爵,还要放弃借题发挥的机会,让这件事情重重拿起轻轻放下。
错过了这次机会,放陆方尽离开元京,怕是纵虎归山,不在元京城中、不涉党争,将来唐绫要再想拿捏陆方尽恐再无可能。
“公子,你消消气。”
青岚见唐绫面色沉郁带怒,忙给他重新沏了盏热茶,“公子,你可别理会那小子,无论他说什么你都当听不到。
下次他要再敢来,就让叶淮打出去。”
青岚心中不忿,言语上越发没规矩,听得唐绫脸色更差,可今日唐绫心烦意乱,实在懒得训诫青岚了。
叶淮上前呵斥道:“素日公子怎么教的?这样的话也敢说?”
青岚一愕,他心直口快的毛病真是没治了,只得低头认错:“青岚知错了,请公子责罚。”
唐绫微微摇头:“我累了,出去。”
“公子……”青岚平日乱说话没少挨唐绫的教训,但今次唐绫居然不训诫他了,他再笨也知道唐绫是恼极了,青岚自是心慌,“公子,我知道错了……我就是替公子不值、替公子生气……”
“行了。”
叶淮给青岚使眼色,“公子累了。”
叶淮将青岚带出去,终于留下唐绫一个人清净清净。
有句话青岚其实并没有说错,不论祁霄说什么,唐绫都是可以置之不理的。
任凭祁霄舌灿莲花,只要唐绫不理,他能如何?这招棋可以是先手,若唐绫不做应对而立刻成为一枚废子。
可……唐绫做不到全不在意、不去理会。
唐绫谢靠椅背,左手覆在小臂的伤口上。
祁霄说心疼他,所以替他抄录棋局,省得他亲自动手又牵动了伤口?祁霄说心有歉疚,所以将前事坦白,唐绫要怨怪,他便全接着?还说无论唐绫要什么他都给……便是要他拿命来还,他都能给?
唐绫回想着祁霄说那些话时的神情,不似做戏演给他看的。
当祁霄一瞬犹豫的时候,是真的仔细想过了才应下的。
若是假意,他一口答应便是,怎会先认真考虑了琳贵人?
祁霄对他越真,唐绫突然越害怕,害怕自己也认真了,真的信他,真的喜欢他,也因此被祁霄拿捏住了,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自己来陈国究竟是为了什么。
唐绫心口酸楚,不禁苦笑,祁霄太聪明,甚至比他自己都更知道他的心思,若非如此,他何必来说那些话、做那些事?
祁霄已经不是在试探他,而是在逼他啊!
可恶!
唐绫眼角余光划过案上的礼盒,引得他不由轻叹,伸手捧了过来,打开将里面的棋局拿在手里。
第一张正是唐绫与祁霄对弈的那一局,也是三局棋中,唐绫唯一没有花心思的,因为祁霄将他的棋路看得明明白白,便顺着他的意思来弈棋,与其说是对弈,还不如说是祁霄替唐绫摆了一局。
唐绫不住低叹,难掩心头苦涩,突然之间,心有灵犀都似乎不是好词了。
***
另一边,祁霄回去之后就被白溪桥死死瞪着。
白溪桥对祁霄已经无话可说,只能等祁霄跟他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