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除了昏迷不醒的,没一个能逃过青岚的嘴,连池越他都没放过。
池越背着宗盛回来,心里紧张他,眼睛一瞬都不肯离开宗盛,青岚差使不动池越做其他事情、帮其他忙,就索性把宗盛丢给了池越,替宗盛擦身、清创、上药、煎药、喂药,反正就是守着。
池越自小什么伤没受过,处理起伤口来比青岚还麻利,又快又狠,宗盛背上化了脓的伤口都要剔干净,池越动起手来刷刷的,手里的小刀简直像是张眼了,分毫不差。
青岚想让池越帮忙处理其他人的伤口,池越连应都不应,张口闭口只问宗盛,简直要气死青岚。
“回屋里躺一会儿吧?”唐绫走到祁霄身边,伸手想将他拉起来。
“陪我坐一会儿。”
祁霄握住唐绫的手,反而将他拉着坐到自己身边。
唐绫挨着祁霄,慢慢将脑袋枕在他的肩头,搂住了他。
祁霄回来了,身上伤不严重,唐绫默默谢过了上苍,之后要好好谢一谢宗盛,虽然宗盛大概不会接受,护着祁霄是他的职责所在。
还要谢一谢池越。
“在想什么?”
祁霄还望着那间临时搭建的小房子。
他没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从来没把宗盛当侍卫、仆人。
刚刚遇上白溪桥、拜入寒辰宗的时候,祁霄甚至是拉着宗盛一起给师父磕头的,但宗盛头是磕了,却说自己不能僭越,死活不肯喊一声师父、也不肯喊他和白溪桥做师兄。
祁霄、白溪桥、谷山陌和寒辰宗里所有人、甚至楚王府里的人都清楚,宗盛不仅仅是侍卫,他是祁霄最亲、最信任的人,是朋友、是兄弟、是家人,是能替祁霄做主的人。
只是宗盛自己死抱着“身份”二字不撒手。
可比起宗盛事事、时时以祁霄为先,祁霄对宗盛却太过“习以为常”,否则他怎么能完全没察觉到宗盛心里还藏着事、藏着一个人?
他们在山沟藏着的时候,宗盛高烧说胡话,祁霄费劲听了许多遍,才听明白,他说:“爷,我想见,池越……”
见池越做什么?
祁霄很是困惑。
宗盛偶尔清醒的时候,祁霄问过,宗盛却没有回答。
昏迷的时候,又念,要见池越。
见池越……
见到了池越,祁霄才突然明白过来,宗盛想要的是什么,他在鬼门关前回望人间的时候,最后的念念不忘是什么。
祁霄叹了一声,垂下了头,低语道:“我不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
“他们有意瞒着,谁都不能知道。”
祁霄微微摇头,苦笑起来:“那时候,我恨不得日日夜夜都与你黏在一起,其他人最好一个都不见,怎么可能会知道?”
在元京城的时候,祁霄忙着查案、忙着应付陛下,后来琳妃仙逝,他悲痛过甚,再后来离京,又是一路急赶。
祁霄连自己都顾不上,怎么可能察觉宗盛和池越两个有心隐瞒的人。
“现在知道也不晚。”
唐绫抱着祁霄,让他靠近自己胸膛。
“池越自己告诉你的吗?”
祁霄回营的半路上,遇上了白溪桥带人出来寻他们,祁霄才知道池越是自己冒雪偷跑出来的。
白溪桥发觉唐绫把池越放了出来,没法跟唐绫发火,只能带着人出来找,幸好风雪已经小了很多,他们在半路上就迎面遇上了。
“嗯。”
“他们两情相悦,彼此都知道吗?”祁霄不算了解池越,他说话虚虚实实,多半都是要人费劲琢磨的。
而宗盛那寡言的性子,心里想什么恐怕都不会说出来的。
唐绫轻笑了一声:“我猜,应该知道吧。”
“猜?池越不是告诉你了?”
唐绫摇头:“无论如何,今次之后就再清楚不过了。”
祁霄又叹气,唐绫又笑:“这样想来,还是你好,喜欢不喜欢都不会藏着,想要什么伸手便取了。”
祁霄被逗乐,噗嗤笑出声:“什么叫伸手便取了?那不成明抢了吗?”
“嗯。
不记得百雁山上,把我硬抢上马带进林子里的事情了?”
祁霄语塞,好一会儿才道:“你若当真不愿,我不会勉强你的。”
唐绫的手掌抚在祁霄的脸上,轻声呢喃:“幸好你回来了。
幸好你平安无事。”
祁霄覆住唐绫的手,他能感受到唐绫手掌心的温度,唐绫也能感受他的,互相交叠在一起的温柔缠绵缱倦。
祁霄刚回来的时候,唐绫甚至觉得自己在做梦,一切都是幻想,他只是太过思念。
而现在,两人相拥着、不必诉多少情衷,只是掌心的温度就能让连日的心惊胆战和焦躁不安得到安抚。
唐绫合上眼,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祁霄虽然在大风雪里熬了四天四夜,但为了保存体力,多少还是睡了的,躲在山窟里的大部分时间本来就什么都做不了。
但唐绫是自从知道祁霄失踪就没合过眼。
昨日他起了低烧,青岚喂了他汤药,偷偷加了点安神助眠的药,可唐绫就是死撑着不睡,青岚也没法子,想着若天亮唐绫不能退烧,那就只要把他药倒了。
祁霄轻轻吻了吻唐绫,将人抱回了屋内,让他好好睡着。
他在唐绫床边坐了一会儿,才起身起来。
祁霄身上的伤不重,他既然回来了,就该跟他的兵将在一起,另外他还有事要跟白溪桥和陆秀林说。
***
“他什么时候能退烧?”
“他什么时候能醒?”
这两个问题青岚被池越问得都烦死了,渐渐甚至麻木了,池越恨不得一刻不停地问。
“别问了,问也是不知道。
真当我神仙啊!”青岚气急败坏,他才给宗盛把了脉,就这么半刻功夫,池越都不能安静一会儿,可抬眼一看池越,狠话就说不下去了,只道,“他脉象虽虚,好歹已经平稳下来了。
他身体底子好,现在又得悉心照料,会好起来的。”
“多谢。”
“……你守着他吧。
要是他半夜烧得厉害就来喊我。”
池越点了点头。
青岚走了,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池越不是天策营的人吗?天策营里不都是冷血的杀手?琳妃出事那会儿也是,池越就偷偷帮他们了,但那时候青岚只以为是祁霄的命令他不能违背。
但现在,青岚好像才发觉,池越也是有血有肉有心跳有呼吸,会疼会爱会沉迷会痴妄的人。
青岚摇了摇头,但,这似乎不是好事……像公子那样,叫人操心。
第127章
祁霄踏着最后一缕落日余晖回到营地,有些兵士看见了他,立刻站直了行礼,朗声喊他“将军”。
祁霄是一军主帅,当然应该喊他将军,所有人一直都很习惯喊他“王爷”,那两个小兵不知怎么就张口喊了“将军”,后来所有人都是那么喊了。
祁霄一脚一脚踩在松软的雪地上,从那些人面前路过,并没有太多表情,在昏黄的暮色下也看不出太多表情。
在离开雍城的时候,他预想过元京城的样子,在离开元京城的时候,他预想过凤林山的样子,可现在他所走过的这一路好像都与他预想的一样,又不一样。
危险和意外,得到和失去……他脚下的每一步终会将他带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他还小的时候曾经做梦时也想过,要成为白柳那样的大将,站在凤林山的山巅,一人之力就能撑起整个大陈的天。
比起“殿下”、“王爷”、甚至“陛下”,他更喜欢“将军”,那一声声里都带着热血和骄傲,来自胸口处跳动的一颗心和血脉里英勇无畏。
祁霄微微扬起嘴角,脚步似乎轻快了起来。
见到陆秀林和白溪桥的时候,两人正在啃烤饼,把雪融化了煮了水,就这么吃。
这些日子所有人都这么吃。
他们的粮不多,也有菜,三天能有一锅菜粥吃。
“陆将军,师兄。
饼还有吗?”
白溪桥给祁霄递了个烤得热乎的饼,让他坐到自己身边,问道:“怎么不多休息一下?”
“我身上这点磕磕碰碰实在算不了什么,”祁霄咬了口饼,笑着说,“师兄你揍我都比这点伤疼。”
“去去,什么话,你好歹是个带兵的了,别拿那浮夸劲出来惹我。”
祁霄笑着点头,继续吃饼。
陆秀林这段时间已经习惯了与祁霄相处,两师兄弟平日打趣也常有,就跟营里其他兄弟没什么差别,像一直混在军营里的兵痞子,挺好的。
“……这次真是有惊无险啊。”
陆秀林看着祁霄不禁叹了一声,这一句话他已经说过多次了,只是他自己都没察觉,不仅仅是他,所有人都这么想,活着回来的人都这么想。
他们的战场,生死是常事。
这次陆秀林选出来的人都至少在定远军中待了超过三年的,没见过死人的一个都没有,都是抱着必死之心踏入凤林山的。
他们比祁霄更懂怎么将死去的人收在某一个角落里,将来魂落忘川的时候,说不定还有再聚的机会。
陆秀林原以为祁霄会心绪不安一阵子,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能跟白溪桥开玩笑了,故而才有此一叹。
祁霄微微点了点头,说:“我们的粮食还有多少?这次事故,该运回来的都丢了,恐怕这几日就还得再去一次。”
白溪桥道:“我们重新清点过,还够十日。”
“明日天晴的话,就再去一次。”
白溪桥点头:“多带点人,我跟你去。”
陆秀林没说话,他们还要在山里待一个多月,自然要粮,否则都得饿死。
祁霄把半个饼吃下去,伸手要来了白溪桥手里的一碗水,喝了两口,润了润嗓子,又说:“下次再遇上风雪,不能再莽撞乱跑了,原地靠着山壁挖个坑,先躲风雪,营地里也不要出来找,等雪停再来接。”
吃一堑长一智,之后他们又运过多次粮,也又遇过两次风雪,不过再也没有人丢了性命。
除了粮,祁霄还有一件事。
“陆将军,凤林山虽然大,但陈、齐通商多年,除了官道,应该还有其他小径吧?”
别说陈、齐两国之间大大小小战役无数,八国战乱时期凤林山就是军机重地,据说还挖过不少暗道。
只不过凤林山太大,每年春来草长,什么暗道都会被埋得很好,不是一直走的人根本就找不到。
陆秀林点头,随手捡了根柴,在地上笔画起来:“陈、齐之间最重要的官道从栖凤峡过,陈、齐之间的关隘相隔三十里,站在栖凤峡上能看得很清楚。
这么多年,我们和齐国之间连年交战都是避开了栖凤峡的,否则两军堵在栖凤峡里谁也讨不到好。
要绕开栖凤峡,有三条路可走。”
陆秀林给祁霄画出来,又说:“最经常发生冲突的是最远的这条,虽然绕了半座山,但林子最密,路也相对平坦,容易藏身,齐军最喜欢走这条路,还有就是最近的这条,齐军试过多次走这里偷袭我们在栖凤峡的关隘。”
祁霄点了点头,抬眼问陆秀林:“据我所知,凤林山的官道上是有客栈给商客落脚的吧?”
陆秀林点头:“有,陈、齐两国关隘后面各有一间,之间距离不远,跑马两日能到。
到了两国边境还各有一间。”
其实从官道走,穿过凤林山统共只需要十日。
只不过祁霄他们需要藏身凤林山,不能走官道,更不可能在官道上驻军。
白溪桥问:“你有什么想法了?”
祁霄道:“按照我们原定的计划,半个月后就该拔营往齐国边境出发,然后伏在边境等待雪融。”
大雪封山后,从温泉山谷到栖凤峡要走至少五六日,从栖凤峡到齐国边境又需五六日,若途中遇上风雪,所要花的时间则会更久。
白溪桥道:“之前派出去探路的探子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官道上的客栈早就没人了。
大风雪刚过,我会再派人去重新探路。”
暴风雪之后,到处都是白雪皑皑,原本做好的路标未必能接着用,说不定一脚踏空就进山沟里去了。
祁霄说:“我在想,要不要提前拔营,或者说,分批拔营,至少运一批粮到栖凤峡的客栈里去藏着,山中天气阴晴不定,我们在路上耽搁的时间越长越危险。”
经历过这四天的暴风雪,祁霄深刻的意识到人算不如天算,六千人一直翻雪山万一遇上风雪实在太危险,旗帜瞧不清、锣鼓听不见,丢了人也找不到。
陆秀林想了想,点头说道:“先运粮吧。”
俗话说,三军未动粮草先行,粮若都跟着人走,路上万一出事,那就全完了。
白溪桥也赞成,想了想又问祁霄:“要不要问问唐公子?”
“我明日与他说,你先派人探路。
就按我们进山时的安排,沿路寻找合适的地方储粮。”
事说完了,祁霄的饼也吃干净了,仰头把白溪桥的一碗水都喝了,祁霄站起来准备折返回山谷去:“我去看看青岚那边情况如何。”
祁霄在黑夜里目力极佳,也不需要什么火把灯盏,说走就走了。
陆秀林看着他很快消失在黑暗里,忍不住对着白溪桥说:“大将军一定会喜欢这位殿下的。”
白溪桥愣了愣,笑起来:“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