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他就一心想等父亲回来,让祁霄见见他心目中的大英雄,也让父亲见见他不着调的泼猴王爷。
在袁州重见陆秀林后,白溪桥问过关于他在大理寺的那一年,陆秀林自己其实都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他被关在大理寺,刚开始审讯不少、刑罚也没少受,后来不知何时就停了,他从狱卒口中得知陛下没有再追究白大将军的意思,弹劾的奏章和所谓贪墨的军饷都像没发生过一夜,他在牢中天天有人送饭,不知不觉地身上的伤都好了,不知不觉地就过了一年。
后来陆秀林被从大理寺开释,五都府的人就在大理寺外头把他接走了,给了他兵部调令,他就莫名其妙地进了五都府。
后来他多番查探过,似乎是兵部有意保他,但是到底是谁,他却不知道。
陆秀林拍了拍白溪桥的肩:“早点休息。”
“嗯。”
***
祁霄回到山谷,看了一眼唐绫的小屋,他想进去,抱着唐绫,安安稳稳地睡一觉。
但他只是停了停脚步,看了一眼罢了,然后径直走去了那排新搭建的木屋。
青岚在外头刚煎好了药,取了碗倒了三碗,另外一锅药也差不多了,青岚看了一眼,决定先送手边的药进去。
“我来吧。”
祁霄突然出声,吓了青岚一跳,这乌漆嘛黑的夜里,一个大活人走路没声:“……王爷,你吓死我。”
“抱歉。”
祁霄已走到青岚面前,伸手端起了托盘,“这是给谁的?”
“这三碗是退烧的汤剂。”
谁发烧祁霄都清楚,点了点头,就把药端进去了。
青岚腾出手,就把另外的药也倒进了碗里,不多会儿就跟着进去了。
小屋里还有两个小兵帮忙照顾伤患,见祁霄进来赶忙来接汤药。
祁霄再没王爷架子,他们也不敢真拿他当粗使下人。
祁霄端了一碗退烧药走到池越身边。
“殿下。”
池越站起来行拜礼。
“免了,他醒了吗?”
“还未醒。”
“喂他喝药吧。”
池越点头,接下汤药放在一旁,将宗盛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肩头,再端了汤药起来,稍微吹得凉了些,掰开宗盛的下巴,用竹片压着他的舌头硬是一点点灌了汤药下去。
祁霄看着,没伸手帮忙,轻声道:“用嘴不是更快?”
池越怔了怔,道:“那不过是权宜之计。”
祁霄像是知道池越会糊弄他,轻轻一笑:“宗盛说了许多胡话。
我都觉得他在我身边一年到头都说不了这么多话。”
池越慢慢将一碗药喂给宗盛,低垂着眼,像没听见祁霄再说什么的样子,神色未变。
“能对唐绫说,怎么还要瞒着我?”
池越的手微微一颤,汤药洒出来了些许,他忙给宗盛擦了擦,直到将一碗药都喂宗盛喝下了,放下药碗,扶宗盛趴回去,他伤在后背,只能趴。
“池越任凭殿下处置。”
“你自己觉得该如何处置?”
第128章
“任凭我处置吗?那你回元京吧。”
“什么?殿下!”祁霄第一次在池越的脸上看到了慌张二字,但又很快地被池越收拾了,换成卑微的服从,“殿下,倘若池越不能完成陛下所交代的任务,天策营的规矩,我不必回去,请殿下赐死。”
祁霄看着他,轻轻扫了一眼昏迷中的宗盛,淡淡地问:“赐死?天策营的人本就不多,你易容的本事又是出神入化,赐死多可惜。
你若担心陛下面前不好交代,我将你腿打断便是了,就说在暴风雪中为了救我发生意外,陛下非但不会治你的罪,还会赏你的。”
打断腿……池越暗自咬了咬牙,他知道祁霄是故意的,当年他为了阻止宗盛一起被送去齐国,打断了他的腿,让宗盛恨了多年,直到今天池越都没有解释过,但祁霄是清楚的,在知道他对池越的感情之后,就更清楚了。
池越一直没说话,任他平时巧舌如簧,此刻也是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这一次插科打诨是糊弄不过去的。
而且他不确定祁霄是不是真的会打断他的腿,送他回元京。
对于祁霄来说,宗盛是亲人是兄弟,而池越是兵刃,如果刀钝了可以磨一磨,如果刀折了,那就扔掉。
原本祁霄对他就没多少信任。
现在更糟糕。
祁霄也不说话,他没什么需要问的,即便池越不说,他也知道,宗盛对于池越就如同唐绫对于他的意义。
祁霄原以为池越是自私又不择手段的人,机巧、奸猾、冷血又无情,他没想错,却也不完全正确,池越很复杂,他像是藏在黑暗阴影里的颜色,谁都看不清楚。
“药喂下了?”青岚走过来,看了一眼空掉的药碗,没察觉祁霄和池越之间诡异的气氛,自顾自得摸上宗盛的脉门,过了一会儿,说,“他没什么事,等退烧就没大碍了。”
祁霄和池越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青岚又说:“煮了粥,你们也喝点?”
祁霄摇头:“我吃过了。”
池越说:“好。”
青岚的目光在两个身上转了一圈,好像哪里不太对劲,但他说不出来,反正他也不在意就转身走了。
青岚的出现打断了池越和祁霄的拉锯,青岚离开了,祁霄也不准备再为难池越了,他原本就没想为难池越,伐齐之路这么难,或许他们谁都回不去,何必呢。
祁霄站起来,在池越肩头上拍了拍:“好好照顾他。
昏迷的时候,他一直念着想见你。”
“殿下?”池越跟着站了起来,“殿下还要打断我的腿吗?”
祁霄看着池越,问他:“爱一个人爱了十年,是什么感觉?”
池越怔愣了半刻,微微叹出一声,才轻声说道:“没什么感觉,日出东方亘古不变,没什么特别的。”
池越不再看祁霄,坐回宗盛的身边,宗盛就是他的太阳,无论暴雨还是风雪,朝暮不改。
这一次轮到祁霄愣住了,日出日落,哪有什么感觉,十年,池越也没什么感觉,他对宗盛的感觉,便是“理所应当”。
祁霄突然笑起来,他以为自己已经够疯的,没想到人外有人,行吧,这也没什么可比的。
离开的路上,祁霄忍不住去看了一眼唐绫,轻轻地吻了吻睡梦中的美人。
他的美人不是日月星辰那些遥不可及的东西,而是他搂在怀里,一点一点全部纳进心口里的挚爱。
***
宗盛醒的时候,天色是暗的,不知是什么时辰。
木屋里有此起彼伏的鼾声,让宗盛忍不住皱了皱眉,他在哪里?
他感觉不到冷,也听不见风声呼啸,自己的喘息沉重,透不过气来,因为他是趴着的。
宗盛微微动了动脖子,也就只能动一动脖子,他浑身无力,像是被人灌了麻药,身体沉重异常,动弹不得。
“醒了?宗盛?你醒了吗?”
宗盛又皱了皱眉,他听见了池越的声音,他张了张口,想应一声,嗓子哑得厉害,勉强只能发出一声呜咽。
池越帮宗盛坐起来,抱着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池越在笑,宗盛却没能看到,他的笑容温柔、舒展,是宗盛从来没有在池越脸上看到过的表情,也是池越从没有给过任何人的笑容。
“我在,你没事了,殿下也没事。
你渴了吗?”池越问着,已经伸手将茶盏端到了起来,自己含了一口水低头喂进了宗盛嘴里,偷偷的,在别人都看不见的黑暗里,他吻着宗盛。
“池……越。”
“嗯。”
“对,对不起……”
为什么说对不起呢?宗盛自己也不知道,说出口了才觉得自己是真的对不起池越,愧疚占据了全部的心思,他无力细究原因。
池越低头抵着宗盛的额头,无声的泪划破了他的笑容,这么多天的焦虑近乎奔溃,可直到这一刻,他才被突如其来的心痛击倒,哪怕是早先替宗盛清创、敷药的时候,他的心都没有这样的疼,一刀狠狠扎进去,鲜血迸流,疼痛随即蔓延至四肢百骸,他好像从来没有这么疼过,以至于他居然忍不住!
宗盛像是有所察觉,慢慢抬手、圈在池越的腰腹处,虚弱地搭着:“对不起……”
池越说过,宗盛,这世上,只有你能让我疼。
他一定是疼了,因为他。
“宗盛,别再这样了,别再让我疼了……”
“……好,我答应你,不会了。”
池越轻轻笑了笑,这个傻子终于聪明了一次,知道哄他了。
如果还有下一次,宗盛还是会毫不犹豫的选择保护祁霄,至于自己会不会受伤,他根本就顾及不了。
不过池越不打算计较,如果还有下一次,他能抢在宗盛之前护住祁霄,他的轻功比宗盛可好多了。
宗盛再次清醒的时候已经是天光大亮,他还是趴着,目光所及处有一个人盘腿坐在他身边,虚虚地托着他的手,他指尖、掌心的感觉并不敏锐,像是早已熟悉了这份温热的触碰,他动了动手指,轻轻挠在池越的掌心。
“醒了?”
“嗯……”
“疼吗?”
宗盛摇头,借着池越的力道,他自己就能慢慢坐起来了,背上的伤口一抽一抽的疼,火辣辣的,像无数条鞭子在抽,不过这点疼他还忍得住,不算什么。
池越给他端了杯水,这一次是端到了宗盛的唇边,他自己能喝。
喝了口水,宗盛刚想开口,池越先直接答了:“殿下没事,早上跟白溪桥一起出去了,今日天不错,午后便能回。”
宗盛张着嘴,一时不知道怎么办了,他的话还没问出口呢,池越怎么就知道了?
池越见他露出笨拙的模样就好笑:“休息吧。
殿下说他回来就会来看你的。
另外吩咐让你好好养伤,我们十日内要拔营。”
“我昏了多久?”
“不多,雪地里一日两夜,回来后又一日一夜。”
宗盛默默垂了垂眼,这么久嘛,他以前受伤不至于失去意识这么久的。
“青岚的退烧药里有麻药,是会让你多昏一阵子。”
宗盛闷闷地看着池越,他怎么想什么他都知道。
池越狡黠一笑:“你想什么我都知道。”
……
祁霄说十日内拔营,其实五日后两支五百人的队伍就先后离营了,他们押送粮草先行。
他们在凤林山一个多月了,好像渐渐习惯了冰天雪地,受冷风席卷的时候又好像还是不习惯,一个个冻得直哆嗦。
第一队人是由陆秀林亲自带出去的,越往齐国境地,祁霄和白溪桥越不熟悉,他们再皮猴也不敢跑出大陈边境去,何况祁霄还是个王爷,离开封地已经是大罪了。
陆秀林正相反,他跟在白柳身边,与齐国打过不知多少次,白柳也曾越过凤林山,将大陈的军队压在齐国边境上,叫齐国人只敢躲在关隘后头瑟瑟发抖。
每一日就有两支队伍从营地离开,若途中遇到风雪便原地避灾,还没到第十天,温泉山谷的营地里就空了。
唐绫和青岚走出山谷时被谷外冷风激得不禁牙关打颤,不得不低头前行。
一直跟在唐绫身后的叶淮走到他们前面,他身形高大,想要替他们挡一挡寒气,虽然收效甚微,但青岚还是不自觉地跟得叶淮近些,拉着唐绫挨在他身后,将他想做一堵墙,心里默默念着,不冷不冷,一点都不冷。
第129章
凤林山的这个冬天,比往常更漫长,都立春了还在下雪。
在齐国边境上,祁霄他们又遭遇了一场大风雪,一连数日他们寸步难行,熬得粮食都快见了底,熬得所有人都成了热锅上的蚂蚁,雪再不停他们就要没食物了,更重要的是,开春后齐国边境三大关就会慢慢开始换防,官道也会再次开启,他们将错过进攻的最佳时机。
祁霄和唐绫还能沉得住气,白溪桥已经坐立不安好几日了,在陆秀林眼前晃得他眼晕,被陆秀林掐着脖颈压着坐下来。
白溪桥很烦躁,屁股上像长了痔疮一样难受,他坐不住,抬眼瞪向祁霄:“外面风雪已经小很多了,还等什么?一会儿再下起雪来,我们又走不了了。”
而且已经未时了,再不走,天就黑了,天黑就更走不了了。
他们已经在这里耽搁了五日了!
祁霄看了一眼唐绫,目光回到羊皮地图上,说:“再等等。”
祁霄要等迅鹰回来。
祁霄的“斥候”已经离开了凤林山先一步入齐境,原本定好了以迅鹰传递信息,一旦确认了嘉林关的情况,他们就可以冲出凤林山了。
但一场大雪阻断了一切,祁霄趁着五日前雪小一点的时候将迅鹰放了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
白溪桥揪着眉头,忍不住磨牙:“我就说池越靠不住。”
祁霄翻了个白眼:“宗盛也靠不住吗?”
祁霄派出去的斥候就两个人,池越和宗盛,不为别的,他们两人武功最好。
当然白溪桥不服气,轻功他比不上池越他认了,武功也比不上?他不信。
还有宗盛,他们俩偶尔切磋总是平手。
再说了,宗盛背上有伤,就算已经结了痂,那也还没好全,怎么都不如白溪桥这个无病无痛的,但祁霄完全没理他,直接就让池越和宗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