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越回身看向唐绫,是祁霄或许是不会有事,宗盛却不一定,他那死倔的性子,倘若真有危险,他定会拼命保护祁霄,根本不会顾惜自己的性命。
所有人都紧张祁霄,可他却想护着宗盛。
十年前,他打断了宗盛的腿,那个时候他就明白了,他这一辈子什么都没有、不曾得到也不会失去,贱命一条、野鬼一只,可宗盛这个人,他不知什么时候将他看得比自己的命更重要了。
池越以前没奢求过,他离开五都府时宗盛不知道,他在都事府里受尽屈辱和折磨宗盛不知道,他在心里藏了整整十年的思念宗盛也不知道。
终于老天开眼了,他们重遇,那个傻子抱了他、喜欢他,让他忍不住有了奢望,现在他已经离不开他了。
“……你爱上他了?”唐绫震惊地从池越的眼里看见了揪心的深情。
池越微微一愣,突然笑了笑:“不是殿下。”
“……是宗盛?!”唐绫更惊了,他竟完全没察觉,什么时候的事情?
池越沉默,唐绫问不下去。
池越是一个让唐绫感到可怕的幽灵,因为他无情,对自己、对所有人,都是冷漠视之。
可当他心里生了情,他就成了一个可怜又可悲的人。
“公子。”
青岚推门进来,从池越身边走过,将食盒放在了桌上,取了药碗端到唐绫面前,“趁热喝。”
又回头对池越说,“我煮了姜茶,你也喝一碗暖暖身子。”
池越看向青岚,又看了看唐绫,默默走到桌前,把姜茶喝了。
***
祁霄藏在一个山坳里,没有干柴、燃不起火堆,风雪难熬,风雪不停的黑夜更难熬。
他们掉下来的时候当场摔死了两个人,其他人身上多多少少都受了点伤,其中一人摔断了腿,腿骨刺破皮肉戳在外面,他们好不容易给他止住了血,可他连第一个晚上都没熬过去。
后来一晚,又冻死了两人。
到现在,他们还剩十二人,其中四个发着高烧,不知道能不能熬过今晚。
他们刚刚掉下来的时候,祁霄就知道情况不妙,山沟虽然不算太深,目测大约有三人多高,若是平时,祁霄和宗盛是可以爬上去的,但风雪太大,他们根本无处借力。
呼喊的声音也被风雪吞噬,根本也听不见上面人的动静。
祁霄立刻将人分成两批,受了伤的照顾受了重伤的,顺便清点干粮,轻伤者还能行动的全部跟他一起在山沟里挖土,在天黑前硬生生地山壁上挖出了个洞,勉强让所有人躲了进去,挨在一起取暖。
为了避免洞口被风雪堵住,他们每半个时辰就得铲一次雪,一部分化了水喝。
经过四天,山洞已经被挖得大多了,他们将大块的山石垒到洞口外面搭起来,能挡掉些风雪之寒,只要石块之间的间隙不被完全堵死,他们就不会被闷死,还能剩点铲雪的力气。
祁霄半蹲着回到洞内,回到宗盛的身边,将衣袍里兜着的雪抖落在宗盛身上。
宗盛已经发烧两日了,祁霄怕别人冻着,却更害怕宗盛烧得太厉害。
宗盛掉下的时候为了护着祁霄,用身体垫着他,后背挫伤得厉害,可宗盛什么都没说,直到他发起烧来,祁霄才发觉他背后的伤口都化了脓,一塌糊涂。
“爷,雪停了吗?”
“没。”
“天黑了?”
“嗯。”
祁霄用雪轻轻擦了擦宗盛的额头,他身上很烫,脸色很差,祁霄从没见过他病得这么厉害。
宗盛合上眼,轻轻说道:“明天天亮雪就会停的。”
昨天宗盛就是这么说的……
第125章
风雪还在继续,只是终于不再肆意猖狂,让人总算能看到些许天色。
辰时,天终于不再是一片荒芜的黑暗,终于出现了一些微微的光亮,掺杂在飞雪中,泛着白芒,像雾气。
池越一定要去寻人,唐绫答应了天亮就让他去,不管雪停没停。
唐绫亲手给池越递了个包裹:“里面有干粮、鞭炮和烟花,还有绳索。”
池越接了过来:“多谢。”
然后唐绫又给了池越一个小袋子:“这个贴身藏。
白瓷瓶里是青岚准备的药关键时候能救命。
青瓷瓶里是外伤药。”
池越将袋子收入怀中,贴身藏好:“我走了。”
“还有一样。”
唐绫给池越递了一枚银哨,“祁霄给我的,说他的鹰能认出哨声。
如果风雪不是很大,他的鹰应该能循声找到你们。”
祁霄的迅鹰认主,白溪桥去喂都被大翅膀扇了好几回。
“我会把人带回来的。”
唐绫在池越转身的时候补了一句:“他们都会没事的,你的性命也要紧。”
池越没应,一闪身就不见了踪影。
唐绫低头忍不住沉沉叹了口气,他们一定都会没事的,没事的。
***
山谷外风雪如刀,池越顾不上疼,辨明了方向、逆着风一路疾行。
按照唐绫的估计,祁霄和白溪桥失散的地方应该离营地十五里左右,池越小心计算着自己的脚程,路上左右四顾,生怕错过了什么蛛丝马迹。
白溪桥回来的时候风雪太大,没办法仔细留记号,他又怕再回来时找不到地方,便在周围五棵树的树干上都砍了个十字。
找到那五棵树,就有机会找到祁霄。
但池越眼前满目皆是雪白,树干上也都是冰雪封了厚厚一层,莫说树干上的记号,就算把五棵树都砍了现在肯定也都埋进了雪下,找不到踪迹了。
十五里,池越站在雪地里,举目四望,白雪茫茫,风雪已经小了许多,能见日光慢慢映在雪地上。
池越没有好办法,只能找,一棵一棵树的找,找着找着,风雪越来越小,像是老天有心要帮他似得,将近正午的时候,总算让他找到了。
池越扶着树干沉出一口气,纵身跃到树上,将鞭炮挂起来点燃。
噼里啪啦的巨大响声在大山里炸开,像是阵阵惊雷,将风雪都吓退了。
“王爷!”
“鞭炮!是鞭炮!”
祁霄听见了,嘴角也不禁露出了笑,风雪停了,救援来了,总算熬过来了。
祁霄扬声喊道:“动作快!我们回营!”
今晨风雪渐歇,祁霄就让所有人收拾东西,准备寻路回去。
山沟里的积雪已经比一人都高了,他们用挖出来的石块垒在脚下,勉强能往上爬一爬。
祁霄功夫好,他能上去,但其他人就很辛苦,不是病了的、就是伤了的,就算没病、轻伤的,饿了好几日现在也晕乎的厉害,身上都没什么力气了。
祁霄手脚并用的扒在山壁上,向着底下的人说:“阿正我先送你上去,去把人带来。”
“王爷先走吧。”
“别废话。”
祁霄伸手下去,把人拉上来,让阿正踩在自己肩上,再把人推上去。
一个阿正不够,祁霄又拉了两个手脚没伤的上去。
阿正很快带着池越过来。
“殿下?!”
“池越?快帮忙把人拉上去。”
池越将绳索扔下去,另一头拴在一旁的大树树干上。
他探身往山沟里望,却找不到宗盛的人影,他心里不禁狠狠一颤。
“殿下,我先拉你上来。”
池越着急,忍不住问,“宗盛呢?”
池越没有等到祁霄的回答,不多会儿绳索被绷直,底下拴好了人,又听见祁霄大喊:“往上拉!”
池越没有一丝犹豫,和身边的人一起使劲拉人上来。
一个两个,直到宗盛被拽上来。
宗盛从昨夜开始陷入了昏迷,高烧不退,水也喂不进去,祁霄试过多次,怎么都唤不醒,脉搏和鼻息都越来越弱。
池越看到宗盛的时候吓了一跳,仿佛自己拉上来的根本不是个活人,他脸上一丝生气都没有了。
祁霄是最后一个从山沟里爬上来的,池越已经顾不上他了。
池越将唐绫给的伤药分给其他人,自己抱着宗盛,想给他喂颗药却怎么都喂不进去。
“宗盛!”
池越来不及顾忌其他,将药丸含在嘴里,捏住宗盛的下巴,嘴对嘴喂进去。
“醒醒……”池越轻轻唤着宗盛,怀里的人丝毫反应也无。
池越紧紧捏着宗盛冰凉的手,一遍一遍地唤,“醒醒,醒醒,求你了,醒醒,睁开眼看看我啊!”
祁霄从山沟里爬上来时就看到了池越抱着宗盛,心中的疑惑一闪而过,现在不是探究这些的时候。
“池越把人背上,我们要尽快回去。”
风雪随时可能卷土重来,他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何况他们现在还有三人高烧不退、昏迷不醒的。
今天早上还是十二人的,分明风雪都要停了,分明再撑一撑就能得救,可还是有一个人没能熬到池越找来。
这片雪地里,已经埋了六条年轻的生命。
祁霄早就知道这一路会有许多性命被葬送,甚至是自己的,似乎疼会麻木,但不会消失,凤林山中风雪的刺骨寒冷会刻骨铭心。
祁霄回首望了一眼藏在白雪之下的那一道山沟,他或许永远都无法再找到这个地方,但他永远也无法忘记。
回首去望的不止祁霄一人,还有其他跟他一起被困在山沟里的人,他们庆幸着自己还活着,甚至还有池越,庆幸宗盛还活着,也忍不住生出唏嘘又很快藏了起来。
祁霄背起另一个昏迷的兵士,第一个被祁霄推出山沟、那个叫阿正伍长背起了另一人,其他人互相搀扶着,一脚深一脚浅地折返回营。
茫茫雪地,无辨东西。
他们几乎每走一步都在小心敬慎地分辨方向。
他们要回营了!这样的心思仿佛能让他们在冰天雪地里看见一条生路。
一行人都没说话,每一步都踩在前人行过的脚印上,就怕行差踏错,又摔进什么无底洞里,枉送性命。
“池越……”宗盛轻轻抬了抬眼皮,他的眼睛好像看不见,满目皆是白,什么都是模糊,他默默地想自己可能撑不下去了,他好像有话想对祁霄说,但想了想唤出口的却是池越的名字,那人该恼他了吧,死都不跟他打个招呼。
“宗盛?!你醒了?!”池越又惊又喜,侧头去看,宗盛却还是合着眼,脸色惨白,比刚刚没有一丝好转的样子,“宗盛?你看看我,我在!我找到你了!我们就快回到营地了!宗盛!”
“池越……爷,我想,见他一面……”
“我在,我在,我在这里!宗盛你看看我啊!”
池越唤了他好久,宗盛却再没有反应,方才他根本没清醒过来,只是在说胡话,他想见池越,如果这就是他生命的尽头,他想见池越。
见到了池越要说什么,他并不知晓,他只是想再看他一眼,就一眼,就够了。
祁霄原本走在池越前面,听见池越的声音,回头过来看:“怎么了?”
池越咬了咬唇,低着头说:“宗盛刚刚好像醒了。”
“醒了?!”祁霄猛地松了口气,忍不住扬起嘴角,“马上就到了,让他再撑一会儿。”
祁霄想加快脚步,但他们已经是全力在向前行进,再快也快不起来了,只能忍住焦急、咬紧牙关,继续前行。
池越侧头又看了看宗盛,抬手摸了把脸,眼泪都冻住了,像是搓开了眼上、脸上的一层冰。
“宗盛,十年前我救了你,所以你的命是我的,我没说准你死,你就得给我活着。
听见了没?!听见了没!活着!”
池越死死咬住牙,他要把人带回去!活着带回去!
第126章
风有点大,吹得山谷里到处都响。
青绿的草挨着青绿的树,一点点霜缀在叶上、枝上,像是有人故意装点上去的颜色,淡素好看。
祁霄望着风动枝梢、温泉里烟煴飘飘散开又悠悠腾起。
这个山谷很漂亮,总让他想起从前跟白溪桥在山里疯跑撒欢的日子,师父说他俩一只皮猴、一匹野马,眨眼就不见了,也不知道哪一个更让他头疼。
师父还说,这俩小崽子无法无天,就会欺负宗盛老实,早知道收宗盛做徒弟就好了,他还能多活几年……
祁霄忽然想起一句诗,林有木兮木有枝,后一句不大应景,心悦君兮君不知。
而祁霄不知道的,是宗盛和池越,还有,他们彼此之间知道吗?
祁霄将目光投向山谷另一头的一排木屋,落日余晖铺洒在粗糙的小房子上,把屋脚下的积雪照的晶晶发凉,看着看着似乎又化开了不少。
木屋是临时搭建的,白溪桥回来后命人搭建的,祁霄回来的时候肯定用得着。
其实搭木屋的时候,所有人心里都藏着小小的隐忧,万一,回不来呢?
幸好是回来了。
幸好大部分是回来了。
他们回到营地之后,伤病都被带进了山谷由青岚医治。
祁霄他们一行伐齐凶险,带的都是精兵,没有辎重,除了青岚和唐绫,也没有军医随行,所以只能依靠青岚。
祁霄自己身上的伤不严重,冻伤的、擦伤的、扭伤的,林林总总也就够青岚唠叨两句,其他人却远远不及他幸运,就连他以为受伤最轻的阿正其实断了根肋骨,一直咬牙撑着,还走了两个时辰雪地,硬是背了个人回来,被青岚骂了个狗血淋头,顺带祁霄也挨了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