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我什么
花千锦这一声‘主子’,可谓是惊呆了在场另外二人。
尤其是白乐童,他跌坐在楼梯上,看那呆呆站在大厅里的白衣男人。明月清风朗如玉,对方容貌之胜,远超他生平所见。他傻了眼:“这客栈怎么还会有第六个人!花姑娘,你看清楚,他不是你主子啊!”
是了,花姑娘的主子不是那个一脸病态、走两步就喘气、身边还跟着个小厮的少爷吗?单看这忽然冒出的男子身形竟是半透明,就知晓绝不是人类!
花千锦自知一时失言,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她上前两步挡在陈云景身前,“不管如何,这位公子,还请您先回去吧,外面太危险了。”
陈云景双手捧着鬼玺站在那,脑海空空如也,清澈的眸子直直往外看去,看着倒像已经被吓坏了的模样。
但其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刚刚一时酒气上头,抢了鬼玺跑出来,这会儿下了楼梯。郁青却没来追他,他便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
他要干什么来着?
忘了。
墙外密密麻麻的人形白骨,走动爬动时发出骨头碰撞的吱呀声,湿漉漉的瓜藤钻进墙上破洞,张开的大黄花里全都是滴着口水的獠牙。
这模样刹那间与记忆里的某个画面对上了,陈云景恍然大悟,眼前像出现了重影,纷纷扰扰一闪而过。
花千锦在他面前晃晃手:“公子,回神!我先送你回去吧。”
“不!”踩在云端上晕晕乎乎的陈云景满腔豪云壮志,带着冲昏理智的酒气高喊道,“我要打怪兽!”说罢举着砖头一样的鬼玺就要冲过去。
白乐童不可置信:“他在找死!”
花千锦瞳孔一缩,连忙伸手去抓他,手在半空穿过他半透明的身躯,却抓了空。
陈云景抓着那鬼玺顶部,正方形带字的一面往蠢蠢欲动张大血口冲过来的食人花上一盖,食人花大喜,凶残地张大了口。
只见眼看就要把鬼玺送入食人花口中,熟料二者相撞的地方却擦出一团漆黑的气。
“小心!”花千鲤一个风刃把那食人花下的瓜藤切去,残留的食人花即刻被鬼玺吸干,连灰都不剩。
可那黑气却爆发出来,无论敌友,一概掀飞了出去。
唯有陈云景,也只有他,在这团肆虐的阴气里岿然不动。
乱风掀起发梢、衣角、连同所有地上的物体。
他脖颈上的吊坠随风扬起,吊坠裂缝中红光一闪一闪,魔气从下往上爬上瞳孔。
陈云景猛然抓起鬼玺,往外一抽,“啊——”他左手按住自己右手手背,眼睛在清明和入魔间不断轮转。
刚爬起来的众人被庞大的魔气再次轰然掀飞,尤其是那些白骨,全在挣扎中化作□□,被风一吹散了个干净,露出背后遮天盖地的庞大的藤蔓魔团。
花千锦捂着手上的胸口,哗啦呕出一口血来。
“姐!”花千鲤扶起她,花千锦摇摇手示意她没事,让花千鲤快去救人。
然而花千鲤想要靠近魔气漩涡中的人却始终不得,“公子!你醒醒!醒醒!”
陈云景闻声转过身来,面上一片暴戾,眼眸黑沉。他抬起左手,掌心向外,却是毫不犹豫的一击。漆黑的魔气被他如臂指使迸发而出,眼看就要杀了眼前不知在说什么的人。
千钧一发之际,郁青从二楼一跃而下,把陈云景左手抬起。
可怖的魔气如刀,从掌心发出,瞬间穿透屋顶,瓦片哗啦啦碎成一片一片砸下来。漆黑的光柱从下往上而起,哪怕在雷鸣电闪的大雨中也分外明显,冲破了乌云,直指苍穹。
在他身后的郁青一手往下揽住他腰身,一手抓住鬼玺。
可是陈云景紧抓着不放,带着魔气的眼眸森然盯着他不放,邪气中又带着惊心动魄的美丽,蛊惑着明知是危险却不可避免为此驻足的猎物。
这样的人,哪怕明知是妖魔,依旧能让万千人为美貌而臣服。
郁青心飞快地跳着,从他面上移开视线,稳固心神。眼看要和他拉扯不出结果,急道,“云景!放手,凝神!”
陈云景像终于认出他的声音,忽然咧唇笑了,红唇似薄刀,唇角带着丝微不可查的嘲讽,“小郁青,你喊我什么呢?”
这一声‘小郁青’,仿若晴空霹雳,把郁青整个人都喊懵了,他心里一咯噔,迟疑道,“……尊上?”
一把折扇飞来,打破二人间的对峙。
花千鲤的忽然出手,显然让此时的‘陈云景’有些讶然,似乎没想过有人敢与他为敌。他一把夺过鬼玺,翻身与花千鲤打起来。
郁青眼里闪过决绝,左手成刀,“尊上,对不住了。”陈云景刚把花千鲤拍飞,下一瞬就被从后一击砸晕。手中松了力气的鬼玺咕噜噜滚落在地,黑气尽散。
郁青神情复杂地接住他昏倒的元神。
也许是因为陈云景失去意识的关系,他的神魂忽明忽暗。
郁青有时候感觉到人在怀里,有时候又感觉到怀中一片空荡荡,他果断把人脖颈上的灵瓶玉坠抬起,从里面抽出一点灵泉,浇在昏迷的人身上,才算是把人实体稳住了。
桎梏的力量半途停下,那些不惧魔气的藤蔓重新挥舞着顶端吃人的黄花,顺着墙上破洞爬进屋内,扒着墙壁而过,把绿色带进屋内,转眼占据了三面墙壁空间。
密密麻麻的绿色蠕动着,张开的黄花里滴答滴答落下口水,利齿饥渴地收缩,对屋中的活人虎视眈眈。
一声尖叫忽然起来,花千锦一剑把偷袭的藤蔓击退,头疼道,“你怎么出来了!呆在阵里才安全。”
白乐童在藤蔓攻击下上蹿下跳,吼道,“我可是男子汉大丈夫,哪有要你一个弱女子保护的道理!在下可是,昆山派的得意弟啊——”
‘弱女子’一剑收回,地面落下段段藤条。她神情冰冷,飞快打量四周,眼看这屋子就要被藤蔓裹成密不透风的牢笼,而他们即将成为被瓮中捉鳖的那只‘鳖’,她立马道,“郁青!快带那位公子出去!先离开这个客栈!”
危难时刻,白乐童却越过她率先第一个往门口跑去,火急火燎地逃命。
花千锦皱眉,暗道这家伙只会吹嘘自己,打架的时候却半点用都没有,倒是逃命比谁都快。
郁青捡起鬼玺放好,把陈云景往背上一托,飞快往外跑去。
就在这里,一股强势的威压从远往近处奔来。人尚未到,那极强的气势把人心底压得沉甸甸的。
糟了!郁青暗道不好,定然是陈云景刚刚用了鬼玺,那股向上而起的巨大的阴气与魔气的凝聚引来了那人。
他加快速度往门外奔去。花千鲤边解决面前涌动的怪物边往后退:“你们先走!我上去把王爷带下来!”说罢转身冲上楼梯。
花千锦殿后。
这时候,本该早就逃离的白乐童从客栈门外踏进来,顺带把木门带上。
“你做什么!”
白乐童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吼,他指着门上被摁上去的香木珠子,这些珠子极有规则环绕成型,“我刚刚做了个简易的瞬移阵,咱们得快些走。”
他说完凝聚灵力往门上一拍,口中念念有词,门上珠子发散灵光顿时聚出一个法阵来。
在场人才有那么点相信,原来这家伙真是个阵法师!
原来不是个骗子!
白乐童蓄力把法阵一开,门后不再是院子,而是一片灵光,“快!此阵只能走六个人。过去就安全了!”
郁青看了看白乐童,实在不信任此人,他干脆一手抓住白乐童手腕往前奔去,不容置喙:“走!你和我一起走。”
白乐童挣扎着叫唤着,依依不舍地冲花千锦伸出手,“花姑娘!花姑娘!你快来啊……”剩下的声音被灵光吞没。
此时花千鲤背着王爷的身体下楼梯。
花千锦一脚踹开试图撕咬她的食人花,连忙上前帮忙。
一人抬起王爷一边手臂,往那灵阵而去。
这个时候,本来被砸晕的老太婆清醒了。她一睁眼,看到残破不堪的客栈和满堂的瓜藤瓜花。全黑的眼眸一转,看到前方三人,她翻了个趴着,撑在木板上的指甲越来越长,脸上肌肉抽搐。
“贱人!不许走!你要逃到哪里去——”她四肢在地上一蹦而起,抬起长长的指甲,面目狰狞朝花千锦攻去,。
他们没有丝毫防备,等听到声音时花千锦条件反射转身,漆黑的指甲已然穿透了左肩,顷刻间被老太婆一把推了下去。她身上还搭着王爷肉身一半的重量,此时一失衡,老太婆、花千锦、连同王爷三人一起跌入法阵里。
“姐!”
仅容纳六人通过灵阵一闪,一次性的瞬移阵彻底耗尽灵力,光芒黯淡了下去,连同上面镶嵌的木珠子都化作粉末散去。
那威压的主人越来越近,直到天降重物,轰的一下从上往下把房顶、大厅都砸了个稀巴烂。烟尘四溢,隐隐约约有狗吠声起。
黑风凭白无故生起,旋转着把所有木渣、所有嘶鸣意图逃跑的藤蔓撕成碎片。
眨眼间,客栈毁了大半,狗吠声近在耳边。
“小宝,乖,别喊了。”烟尘里朦朦胧胧能看到一个身影,那人背手笑着,“那家伙不在。”
烟尘散尽,一步、两步、三步……
闲庭阔步般的足音敲在心弦,一声又一声,直到终于停在他身后。
花千鲤掐住手心,用了极大的气力,才让自己没有仓皇而逃。
他也跑不了。
翻飞的黑衣上金色的兽纹威武凶猛,男人背着手,停在那里,高大的身躯仿若一道屏障。若陈云景他们在,定能认出,这男人便是他们在地府偶遇那一位‘城主’了。
但陈云景还不知道,这一位,亦是当年花晚山唯一的好友。
男人道,“花、千、鲤。”他一字一字念出来,缓慢又认真,念到最后一字,稍微停顿一下,旋即笑开了,“呵,这么多年,终于不躲着我了?”
花千鲤转身,手上条件反射把玩着扇子。心中紧张无比,面上却一片淡然,甩手展扇,回身覆在身前轻轻扇动,“何曾躲过?不知九冥陛下来此,有何贵干?”
“我本想寻郁青他们。”九冥左右看了看,四处一片狼藉。
“那真的很抱歉,这里并没有……”
“不过看到你,”九冥打断他的话,忍不住唇角上扬,意味深长,“又觉得此事不急在一时了。”
花千鲤神情一凝。
熟料九冥两三步上前,抬起右手,哐的一声撞在木门上,小臂横在花千鲤头顶,霸道地把人禁锢在自己怀中。
那只有膝盖高的三头犬跑过来,在两人腿间兴奋地窜来窜去。
花千鲤不紧不慢地抬扇,恰恰横在两人之间,一派风轻云淡,矮身就要避开。
九冥另一手却挡在他身前,玩味道,“看来,你是不想知道,千年前你主子在我这寄存过什么东西。”
花千鲤讶然抬首。
“好奇?”九冥不出所料地见到他的反应,歪了下头,垂眸,慢慢抓住他扇子另一端,手掌在扇杆上缓缓滑动,落到另一头,松松拢在另一人手上,拇指暧昧地在对方手背上滑动着。
“那你,要不要,跟我回去看看。”
☆、因果报应
却说另一边,外间雷雨声不知何时停止。天际的纯黑里孕育出一点白,黎明渐渐爬上云端。
花千锦被那老太婆连指甲带手穿透肩膀,连同王爷肉身一起穿过法阵,眼前白光一片。她听到有人急急忙忙冲了过来,喊道,“花姑娘!”
一股莽力把老太婆踹飞了出去,以至于那穿透肩膀的手被带了出来,活生生撕扯着血肉。那疼痛岂是常人可忍。花千锦吐出一口血,单腿跪下,眼前模糊一片。只能以以手中剑支撑着随时昏倒的身体。
晕开的视野画面里,她看到白乐童和那老太婆一对一打斗着,那家伙一如既往地混,和人打斗也只能抱头乱窜,却还不依不饶拖着人不让那老太婆攻过来。
她捂着左肩正要起身,一起来腿一软又跌坐了回去。
“站都站不稳就不要勉强,那小子死不了。”郁青打横抱着陈云景走了过来,雪白的衣角悬在地面上。
在花千锦模糊的视野里,仿若他抱了一团最是纯洁无瑕的雪。
郁青似乎认为完全不需避讳,直接当着花千锦的面便引导着陈云景元神归位,魂与体合一那一刻,连同魂体上带着的吊坠也轻飘飘回到肉身脖颈上了。
郁青抬手给陈云景扇了扇,离开了那个客栈,现在他心情看起来十分美妙。只见郁青忽然远远朝那边纠缠不休的两人喊道,“喂,老太婆——你快转头看看,那边是谁?是不是你的心肝你的命?”
那老人扭头一看,目眦欲裂,大吼一声,“我儿!”
不管不顾就往那边的人冲,连白乐童的攻击都不管了。白乐童没收住手,一击落在老太婆背上,老太婆踉跄了两步,滑跪在地上,抱起那男尸,摸了满手的绿色的血,仰面嚎啕大哭,花白的头发散落在面上,一片凌乱。
凄厉的哭声惊起树林的乌鸦群,乌泱泱的一大团腾空。
但是那些乌鸦没有一个被引过来的。
花千锦这才看到,被老太婆抱在怀中的俨然是刚刚战到一半仓皇而逃的男尸,此时‘他’已斩断了头,脖颈断面处出现的不是血肉,而能看到那男尸身体内部竟然早已被密密麻麻的瓜藤占领。他甚至不能说人,只能说是一具披着人皮的藤蔓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