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是了,若要制伏白朗,坤华便是最好不过的诱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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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渐西沉,邪罗骑马扬鞭,身后跟着一队禁军扈从,自校场一路奔回王宫。
下马进殿,兴冲冲地边走边解下大氅,随意抛给近旁小跑跟着的侍从,令道:“快去传漠郎入殿,朕要亲手将今日猎到的野味烤了给他吃!”
一众侍从闻言便似集体掉进了冰窖,个个儿噤若寒蝉抖若筛糠,邪罗察觉,倏地停下脚步,转头瞪向近旁侍从,直骇得那小太监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王……王上……”
邪罗抬脚踹到那太监肩上,小太监囫囵个儿向后仰倒,又赶紧回原位跪好。
邪罗咬着后槽牙低吼道:“说!漠郎在哪儿?!”
小太监颤着声音回道:“王上……相公他……他晌午便去了王后宫中……一直……一直未归……”
邪罗惊愣一瞬,倏然一个转身,怒气冲冲去向王后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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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未入夜便传报王上前来,王后宫中众侍从无不慌乱无措,未及相迎便见邪罗披风挂火一般疾走进来,才跪下行礼便是一阵风从头顶掠过,抬头只得见匆匆而过的一副魁伟背影。
传报的声音都没有这个怒火中烧的男人走得快,邪罗王一路冲进凌那寝宫,推门便见凌那坐在床沿。
不理一脸惊惶福身相拜的王后,邪罗王只看到床上躺着的漠郎,竟是双襟大开,赤.裸的胸腹上分散着几个炭黑色的筒状物,顶端还冒着清烟,似是筒内还有什么在燃烧。
邪罗王大吼一声便冲了过去,推开还未直起身子的凌那,俯身看向漠郎,才发现他眉梢眼角还各贴着一块黑色圆点。
邪罗只道是凌那在给漠郎用.刑,转身不由分说便攥住凌那手腕,直教这平日里端庄清雅的王后都不禁惊叫了起来。
“你……你竟是如此蛇蝎心肠!”
凌那眼中涌出泪花,极委屈地哽咽,良久说不出话。
此时森琪嬷嬷闯进,拍着大腿哭诉道:“王上好狠心啊!王上冤枉我家殿下啦!”
☆、押解
邪罗王一怔,手上力道稍减,嬷嬷忙上前助凌那挣脱,心疼得大呼小叫:
“我的公主唉,你好心好意为漠郎宁神固元,却惹来这般对待!”
邪罗哑声:“宁神……固元?”
凌那已扑在嬷嬷怀里泣不成声,嬷嬷忍着怨怒强装敬畏:“王上不知,公主她仿效中原医术,正在为漠郎艾灸!”
“艾……这、这是为何?”
“只因今日公主在草原上散步,遇到漠郎便极是喜爱,遂请漠郎入殿中消磨,不想这小相公忽而犯起头痛,还突然晕倒,公主便施以艾灸,为他宁神固元!”
邪罗转向漠郎仔细查看,见他虽面色苍白,睡相却极甜美安详,又伸手覆到他身上那些冒着烟的筒状物上方,才知那烟稍感温热但并不灼人。
原来情急之下确是冤枉了凌那,口中不禁喃喃:“朕还以为……”
凌那急声道:“王上还以为,臣妾蛇蝎心肠,在用灼物炮.烙他?原来臣妾在王上心中就是这样不堪么?”
接连两问道尽了委屈,邪罗王愧疚不堪无言以对。
后宫争宠向来不择手段,他确是以为凌那出于嫉妒而对漠郎下手,
可扪心自问,凌那虽是大宛国为向胡夏示好而硬塞给他的,可凌那自嫁与他便恪守宫规、端庄稳重,举手投足都尽显中宫风仪,她又何尝做过生妒害人之事?
“凌那,朕……朕一时冲动……”
凌那兀自掩面悲泣,嬷嬷截过话道:
“王上将漠郎当作心头肉似的疼,咱们都是看在眼里的,公主深爱王上,便也爱屋及乌,真心待这相公。
“公主她无时无刻不将王上放在心尖,只要能博王上开怀,再琐碎的事儿都想得周全,王上,您可知这几日公主都在忙些什么?”
邪罗紧紧追问:“凌那,你为朕都做了什么?”
凌那这才止了眼泪,勉强笑道:“不是什么稀罕事,臣妾见王上对漠郎身世有所顾虑,疑他或是楼月王子坤华,便未经王上首肯,着人去寻见过坤华真容之人……”
邪罗目光灼灼,急切追问:“可是找到了?”
凌那嫣然一笑,含羞带怯地点了点头。
***
萱儿未曾想过,一年来颠沛流离,竟让她在异国胡夏与坤华殿下重逢。
坤华在中原龙脉山遇难后,蒙千寒将军便为她与阿坦备好了路费盘缠,助他俩离开中原回归楼月,夫妻二人意欲将中原诸事告会楼月国王,指望他能为坤华做主。
不曾想楼月国王凉薄冷漠,坤华在他心中本就没太大分量,他怎会为了坤华向中原上国兴师问罪?
遂以阿坦萱儿妖言惑众挑拨离间为名定罪,将阿坦发配戍边,而萱儿则被下了掖庭。
年初向胡夏国进贡,楼月按例献上一批奴隶,萱儿便被选入其中,如同货品般被送入胡夏王宫。
奴隶的日子暗无天日,何况她背井离乡,又与爱人天各一方,她整日以泪洗面愁苦不堪,终是被司礼嬷嬷看到,当众一顿掌掴,便欲将她遣回楼月,她惊恐万分,深知回去了便会被治罪处死。
她没命介磕头求饶,情急之下口不择言,宣告自己本是坤华王子贴身侍女,办事极为得力。
司礼嬷嬷冷笑,问她既是坤华侍女,办事极为得力,本该在中原上国侍奉坤华,又为何入了胡夏为奴?
萱儿张口欲言,却又把话咽了回去,怔愣片刻便是一声冷笑。
她要将事情说于这些异邦人么?这可是连楼月国王都怠于承认的事实啊!
唇间的弧度渐变成放肆大笑,宫人们只道她疯了,将她毒打一顿,便似送瘟神般将她扔出宫去。
那顿毒打伤了脏腑,她便无力回归楼月,更不可能去找她夫君,自此,她便拖着残躯,在胡夏国做了沿街讨饭婆。
前几日,她正在太阳底下歇晌儿,几个锦衣贵人来到跟前,见面先问她是不是声称曾为坤华侍女的楼月奴隶,萱儿呆愣点头,几人便合力将她架起带走。
又经过一番辗转,她来到胡夏王后殿中,凌那殿下告诉她,一个很像坤华的人就在宫中。
她起初并不相信,又想到坤华殿下死未见尸,便抱着一丝希望,远远地站在亭外侍奉,那亭中与王后对坐聊天的人,不正是坤华殿下!
可是听凌那与坤华谈话,她便知殿下心智丧失,且没了过往记忆。
后来便是王后当面相问,她回答后得了一顿掌掴并一番指点。
再后来,她又被叫到王后寝宫,这次要见的人是邪罗王,凌那身边的那位嬷嬷已提前吩咐,说是为坤华殿下着想,须令她真假参半地回邪罗王的话。
于是,她便在这西域霸主面前撒了谎,称坤华殿下宅心仁厚,见她与护卫阿坦情投意合,便为她二人指婚,又赏赐了不少钱财,给他二人自由,他们便回了楼月。
可夫君阿坦酒后冒犯了一位朝廷显贵,二人便因此获罪,阿坦发配充军,她被送到胡夏宫中为奴。
这些瞎话半真半假,追究起来有个落实,然谁也不会深究较真,是以那假的部分便无伤大雅。
邪罗王未怀疑萱儿所述,转而迫切问她,床上躺着的可是楼月坤华?
萱儿怔愣片刻便断然否认,抬头偷觑邪罗神色,只见他凝眉思索,脸上喜怒难辨,继而又侧首看向床上仍在熟睡的少年,不怒自威的脸便忽而展颜欢笑。
萱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令整个西域都闻风色变的邪罗王,此时竟一手握着坤华的手,一手轻抚坤华脸颊,笑容尽显宠溺,目光无限温柔,连说话的声音都温温润润,透着深情。
“你不是坤华,朕也就放心将你留在身边了。”
萱儿笑了,由衷地笑,坤华殿下这便要苦尽甘来了吧!
失了心智那又何妨?丢了记忆岂不正好!
从此他便再不会卷入国事家愁,不会背负妖男罪名受人欺辱,从此,他便有这西域霸主照拂保护了!
越想越是欣慰,却在不经意抬头,看到凌那王后投向坤华的那道目光,含笑,却莫名透着阴冷。
这一对眼神,令萱儿没来由地心慌意乱。
***
森琪嬷嬷忧心忡忡,盯着守在孤灯前呆怔的凌那,心疼得没着没落。
“公主,时候不早了,快些歇息了吧!”
她哪里睡得下?一心只想着邪罗将漠郎抱走的那情景。
彼时漠郎才在她床上悠悠醒转,邪罗一直守在床前,见他醒来便掩不住地欣喜。
漠郎那茫然无辜的眼神,勾起这雄霸男人内心沉睡的无限柔情,温言软语地告诉了漠郎发生过什么。
见漠郎起身,却又虚弱倒在他怀中,邪罗王竟将漠郎横抱起来,就这样一路将他抱回了寝宫。
想到此处,颗颗泪珠便从眼中坠落,森琪嬷嬷疼惜地捧起凌那双手,却不小心碰到她手腕上的痛处,凌那吃痛,口中发出几声低微的呻.吟,森琪嬷嬷更心疼了,转而迁怒那媚.惑王上的妖男。
老嬷嬷咬牙切齿:“哼,合该将那些糕点里下足了迷.魂.药,令他自此疯了才好!”
凌那看着手腕上被邪罗攥出的淤青,闻言并未陪老嬷嬷一块儿过嘴瘾,嘴角挑起一抹冷笑,反而极冷静地说:
“他如若在本宫殿中出了事,王上还能饶得了本宫么?”
老嬷嬷这才悟过来,心中更佩服自家主子的隐忍本事,讪笑道:
“所以说,在糕点里放点迷.魂.药让他昏迷,再施以迷幻巫术,便能令心智不全的小子将关于坤华的记忆封在心底,我们的谋划,也就能如常进展了。”
凌那闻言笑得越发得意,心情好转,令嬷嬷备下笔墨,在案前亲笔书写一方密笺,交予森琪嬷嬷,吩咐她着可信之人送至沙漠彼端的靖武镇去。
***
悠悠昆仑,顶云映雪,气象万千,自古便是修为者向往的圣地。
从圣京出发的一队人马,押解着百里斩,浩浩荡荡地到了昆仑山下。
应百里斩之意,将在半山之处的洪门教休整一日,天亮后便一路南下,再走上一两日,便可抵达金蟒禅师藏匿的巫斋山。
押解队伍由诏狱总督王慎领队,大将军蒙千寒执意佐行,太子白朗据理力争,王慎才勉强同意。
饶是如此,蒙千寒也只能骑着匹瘦马,远远地跟在队伍末端,抻着脖子看向队伍最前面的囚.车,却看不清囚.车里的人儿。
每当队伍停下歇脚,他便捧着水壶干粮跑向囚车,回回都见百里斩头靠着囚.车围杆半昏半醒,直到他将干粮递到嘴边,百里斩才被饥饿唤醒,知道是师哥来了,他便扯扯干裂的嘴唇勉强笑笑,再将吃食就着冷水吞咽下肚。
押解队伍为赶行程,常常是两三天才停下休整一次,行进时竟无人为百里斩递些干粮饮水,若不是蒙千寒,不知道这王慎是不是有心将百里斩活活饿死渴死!
每次见百里斩饥.渴交迫吞下干粮,又怕师哥担心而强颜欢笑,蒙千寒就会在心里将白朗狠狠骂上一顿。
诚然,是百里斩自己走到王慎面前认下练兵之罪,白朗又迫于多方压力不得不顺水推舟,默认西山墓室藏兵乃百里斩一人所为。
可当白朗亲自上书皇帝,促成将百里斩收押并遣送巫斋山剿灭金蟒巫师的那道圣旨,蒙千寒还是难以遏止对白朗的怨愤。
更何况,白朗所为不全是为了大局,他竟当真迷了心窍,听信了金坏坏留下的那句话,侥幸以为坤华没死,救出小凡便可问出坤华下落。
“哎,情使人痴啊。”思及此处,蒙千寒不禁喃喃出声。
被百里斩听了,本是捧着干粮充饥的人儿看向眼前这眼中含泪的汉子,悲悯自己,更心疼师哥。
他放下干粮,自栏杆间伸出被枷锁铐在一起的双手,不顾坚硬冷铁摩擦早已血肉模糊的手腕,吃力地抚向蒙千寒脸颊。
蒙千寒这才醒过神来,见百里斩伸过手,忙心疼地抓住,再将脸尽量贴近囚车,将百里斩的手按在自己的脸颊。
他俩相顾相依,离得那样近,如若未隔着栏杆,这种距离,本该促成亲吻。
百里斩苦涩笑着,用平日里玩笑的口吻说道:“是啊,情使人痴,你这堂堂禁军都尉,哪儿犯得着在王慎屁股后头做跟班儿?”
蒙千寒心酸更甚,却又强忍泪水,也学百里斩吊儿郎当的口吻答道:
“他姓王的羔子哪儿差得动我?还不是我怕了你这小妖精,免得你办完正事儿回来,又要揪着我耳朵怪我不陪着你。”
百里斩闻言,勉强牵扯的笑容便僵在了脸上,蒙千寒心头一凛,怎会不知百里斩在想些什么。
这一去,可还有归期?
蒙千寒握住百里斩在他脸上摩挲的手,低头看着那手腕上铁枷周围的血污,心疼得良久说不出话。
直到起程的口令喊起,他才在旁人的推搡下被迫放手。
看着囚车向前行去,百里斩双手握住栏杆,含笑看着他越渐远去,蒙千寒忽而大喊一声:
“阿斩!别忘了我们之间的‘歃血盟’!你若放弃自己,那便有我这个师哥为你陪葬了!”
***
洪门教得知朝廷押着昔日孽徒百里斩前来借宿,从教主到教众无不鄙夷嫌弃。
却又见大师兄蒙千寒亲自押送,正义凛然大义灭亲又给洪门教长了不少脸,教主发令好生安顿,教门众徒也便没了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