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里窜出的黑衣人数目过百,打头那个将剑在手里甩出个剑花,盯着王慎铿锵道:
“哼,过了这么久也不见大王和蒙将军下山,怕是凶多吉少,蒙将军虽吩咐我等不得他令不可冒然,但这发号施令之人都被眼前这厮害死了,弟兄们!”
众人齐声:“有!”
“抄家伙!给大王和蒙将军报仇!”
一石击起千层浪,这些昔日的墓室精兵们举起手中兵器,喊打喊杀地向王慎的部众冲来。
中毒的官兵勉力应战,却如同羊入虎口般任人砍杀。
王慎屡战屡退,心道与其死在这些江湖浪人手里,倒不如上山遁入毒瘴之中,他们若敢追来,至少也让他们身中异毒,兴许还能有逃出生天的希望。
王慎以剑格开眼前黑衣人的大环刀,倒退着上山,却见本欲再冲上来的黑衣人眼神飘向他身后,瞬间便怔住了动作。
周遭混战的众人也纷纷向这边看来,无不面露惊骇,敌我都不约而同止了打斗。
王慎惊疑回头,见重重白雾之中走出个披红散发的人来。
那人撞破层层雾帐越走越近,王慎这才看清,他单薄的肩膀上还挂着一条手臂,那手臂的主人灰头土脸,脚底虚浮踉跄,大半个身子都靠那红衣人持重。
王慎骇然,那红衣人正是小凡,他服饰光鲜,肤色洁净,青丝垂顺,有如丛林迷雾中走出的红色精灵。
而身怀绝世武功的蒙千寒,却浑身血污,狼狈不堪,腿上明显受了重创,须得靠小凡搀扶才能勉强行走。
小凡面色冷俊气定神闲,深邃目光扫视众人,最后瞟向王慎,扶蒙千寒在他身边站定。
王慎惊骇更甚,他此时清晰地看到,小凡借环抱蒙千寒腰间,竟将一把匕首抵在蒙千寒腹部。
再看蒙千寒,竟似才经历了毁天灭地的灾难,颓败潦倒,神色恍惚,已无招架之力,更无招架之心。
小凡见王慎目瞪口呆的惊骇模样,不屑地嗤笑一声,冲着众人喊话:
“墓室里的兄弟们,你们的大王已被金蟒巫师收伏,不会再走出这巫斋山了,在下小凡,为保蒙将军下山,可没少费了心力,现下更要保他活着回到中原。小凡在此乞求,请各位好汉行个方便!”
言罢,竟堂而皇之地将手中匕首向蒙千寒腹中刺入了几分,神情恍惚的蒙千寒一吃痛便本能地呻.吟了一声。
众黑衣人皆义愤填膺,蓄起势来欲冲过去救人。
小凡向王慎凌厉一瞥,王慎这才回神,忙将手中佩剑横架在蒙千寒脖颈上。
从并无武艺的小凡手中救出蒙千寒尚还可行,王慎再一加入就万万不能了。僵持半晌,打头的黑衣人无奈长叹,只得命众人收起兵器,撤回丛林之中。
王慎有一肚子疑惑要质问小凡,奈何对方颐指气使,全然不把他放在眼里,只淡淡地说了句:“听我的,就给你解药。”
王慎骇然,已明白他意思,胸口气闷更甚,却也没奈何,只得事事由着小凡。
他见小凡搀蒙千寒上了囚.车,不禁露出迟疑神色。
小凡却满不在乎道:“总得找个代步的辙,我又不会骑马,再说蒙将军也经不起颠簸,我与他坐进来,你再将这囚.车锁好,还能防那些江湖人杀回来劫走蒙将军。”
王慎一副敢怒不敢言模样,默许了小凡,翻身上马,指挥一众哀兵返程。
***
那些被小凡逼退的黑衣人重情重义,实则并未走远,沿途一直跟着王慎部众,只是碍于蒙千寒仍受桎梏而不敢轻举妄动。
王慎拖着病体,骑马护在囚车左右,小凡却气定神闲,隔着栏杆,闲聊般将山上遭际粗略讲了一遍。
王慎只关心毒瘴的解药,逮着机会便一味地追问,小凡却坚持须得等到夜里军队驻扎,再将解药秘事告会王慎一人。
是夜,军队在一山坳处宿营。
小凡携王慎到僻静角落说话,告知了解药真相。
“什么?你只有一味解药?”
王慎大惊失色,他手下兵众将近百人,皆中了巫斋山上的异毒,怎可只有一味解药?
“这毒瘴到底有何来历?如若不服解药……会、会有何下场?”
小凡笑得纯良,口气似与王慎闲谈:
“金坏坏四方游历,搜集各地身含剧毒的活物,将它们带回巫斋山圈养,每日自它们身上提取毒液,再倒入山顶幽潭。
“那里是巫斋山唯一的水源,溪水自那里发源,流经整个巫斋,沿途灌溉花草,涵养树木,是以这满山的酽绿缤纷,都没日没夜地弥散着毒气。”
王慎惊道:“金坏坏是将这巫斋山变成了毒境!”
小凡却摇头道:
“虽说满山都是毒物,散发的毒气却不能致人死命。金坏坏又按萨.满.教的古方,配置了一副毒药,这药呈颗粒状,如若抛撒到空气中,便会与满山花草的毒气相得益彰,继而形成有如今日所见的满山毒瘴。”
王慎骇然:“也就是说,如若中毒后不服解药,那……”
小凡笑道:“多则十日,必会心力尽失,窒息而死。”
王慎大惊失色,忽而跳起扑向小凡,扼住他衣领咆哮:“快把解药给我!”
小凡无动于衷,王慎一副要杀人的模样,他却毫无惧色,反而阴恻恻地嗤笑。
王慎早已恼羞成怒,见小凡如此,他便全然失了理智,变成一头只为求生的困兽,他呲牙发出一声粗吼,挥拳将小凡打倒在地,扑上去跨在他身上便是一通乱.摸。
远处官兵看了,都讪笑着交头接耳,还以为长征跋涉,总督耐不住寂寞。
小凡也不做挣扎,被王慎粗暴地对待,他却受.虐.狂一般狂笑起来,嘲讽道:
“王大人果然是俊杰,为你出生入死的那些属下算什么,你王慎的命才最金贵。”
王慎此时已从小凡贴身亵.衣里翻出一枚药丸,他如愿以偿,反手在小凡脸上甩了一巴掌,都未及从小凡身上下来,便欲将药丸吞下。
却听小凡阴恻恻道:“你以为服下了就能解毒?”
王慎捏着药丸的手在唇边僵住,怔愣片刻,丧心病狂地怒吼起来,他另一只手扼住小凡衣襟,将他从地上提起,咬牙切齿地逼问:
“说!到底怎样才能解毒?”
小凡的嘴角滑出一抹殷虹血迹,夜色中惨白的脸露出鬼魅一般的冷笑:“这枚药丸,须得有一物相佐服下,才可发挥药力。”
王慎掐住小凡脖颈,怒吼道:“快说!药引为何物?”
小凡吃痛地皱眉,旋即又强撑着笑,促狭道:“王慎,你如此待我,可是求人姿态?”
王慎惊怔,凶戾之气溃然瓦解,直觉得眼前这阴险笑着的俊美少年有如地狱夜叉。
他全身都失了力气,从小凡身上下来,颓然跪在一旁,颤声道:
“我还以为百里斩使诈,处处施以防备,到头来,我们都被你一人算计了。”
小凡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束,依着宫廷礼节端正跪坐,看着王慎,笑道:
“王大人言重了,小凡此举,与王大人适才的妄为是一样的,不过是出于自保罢了。”
王慎压着怒气道:“金坏坏痴儿心性,这一切定是听了你的筹谋!”
小凡道:“不假,确是我指点了金坏坏,百里斩决不会只身前往巫斋山,如若不想让外人打扰了他与百里斩的重逢,那么,就使出些招数,将一干人等悉数剔除山外。”
王慎急道:“可这毒瘴封山,也忒狠毒!”
小凡眯起眼睛,将脸贴近王慎,玩味道:
“王大人,小凡惶恐,适才您的话,怎么听着有点害怕的意思?好像,还有那么一点,乞怜的意味?”
王慎被小凡凌厉目光逼得不敢直视,惶恐地移开视线。
小凡切齿道:
“还记得我在诏狱里是如何向你乞求的么?我求你让我见王缜,他是我唯一的生机,你却和王贵妃滥用私刑!
“你只想从我口中问出坤华的下落,之后便由着你妹妹将我当玩物了!你想让我死,如今又指责我对你狠毒?”
说完便从王慎手中夺回药丸,在十指间来回把玩,夜色里,有如月下鲛人把玩鲛珠一般,似是随时都会将药丸毁了般的不经意,直看得王慎心惊肉跳,怯声道:
“你、你到底怎样才肯告诉我药引为何物?”
小凡将药丸收于掌心,盯着王慎,笑道:
“王大人何必如此惶恐,小凡适才不过说了些气话,小凡不让王大人早早服下解药,也是为王大人你着想啊。”
王慎侧首看他,一脸警觉。
小凡嗤笑一声,续道:
“王大人须知,这解药服下可不是立竿见影,总也得三五日才能见效,期间你还得同那些丘八们相处,
“如若这三五日内,他们的身子每况愈下,单您一个日渐好转,那么,都是将死之人求生心切,傻子也猜得出是怎么回事了,您想想看,到那时,他们能放过您么?
“就算您身子骨好转,他们却还受毒瘴之苦,但备不住人多啊,近百个将死之人,也定能将您碎尸万段啊。”
这番话确有道理,王慎骇出一头冷汗,却还嘴硬道:“那我现在就带着你和解药逃离这里,再将解药服下!”
“逃?”小凡掩袖嗤笑,“堂堂总督大人临危脱逃,必然引起公愤,这附近方圆百里地势险要,一人一马根本跑不远,公愤的大军必会将您这出逃将领给抓回来!”
王慎全然慌了神,忙追问道:“那依你之见,我该如何逃生?”
这一问正中小凡下怀,他得意道:
“此去向西北,不过两日行程,便可到靖武镇了。王大人可借为众官兵医治之名,令这队人马前往靖武镇,那里,可是令兄王缜的神扈军驻扎之地,您入了神扈营里便有了依傍,到时候我再助您服下解药,您的那百来号属下无药可服,也奈何不了您了。”
王慎惊得说不出话,细细思量后便已恍然,苦笑道:“好啊,我低估了你,我们都低估了你呦。”
小凡用两根纤细的手指捻起一缕头发,俏皮地绕于指尖,轻挑起眉毛,待王慎说下去。
“你利用我想得到坤华下落的企图,让金坏坏劫走你时放下一句话,便挑起我与白朗之间的互相猜疑,逼他不得不将百里斩交出来,
“又猜到我会随百里斩前来巫斋山换你,你便又利用金坏坏,将我也制伏。
“小凡,你当真是个狠角色!你所有的心计,不只是为了从金坏坏手中逃脱,你还想利用我,再回到我哥哥身边!
“你不只要活,还要活出荣华宝贵!”
小凡点点头,似是对王慎的话甚是满意,他慵懒地打了个哈欠,月光下的姿态清冷而妖娆。
小凡道:“金坏坏一心只想要百里斩,我在他眼里不过是个次品,我知道他如愿以偿后定会放我,可余生的路,我该怎么走?
“所谓富贵险中求,我便想着,与其灰溜溜下山,从此浪迹天涯,倒不如跟着王大人你,只要稍使些计谋,便可借王大人之力走进神扈营。”
王慎嗤笑道:“你就那么笃定,我哥哥还会收容你么?”
小凡幽幽笑道:“王大人,令兄可是比您善解风情得多啊。”
☆、梦魇
蒙千寒亲眼看着金坏坏抱起百里斩,有如猿猴一般,狂笑着攀上山峰,消失在一块岩石后面。
他的魂魄便在那时随百里斩而去了。
加之大量毒瘴侵体,蒙千寒心智恍惚,已分不清现实与幻境。
就比如此时,迷蒙中他感到自己随一抹烟雾飘进了一处洞府,眼前遍布令人毛骨悚然的刑具,周遭浓雾弥散,他看不清那些刑具的构架,却知那并非人间所有,他分明是置身阿鼻地狱之中。
可这地狱里没有鬼吏,也没有受罪的恶鬼,眼前的烟雾渐渐飘散,他看到正中铁架上,吊着一个赤.裸的男子。
“阿斩!”
蒙千寒哑声呼唤,奄奄一息的男子闻声睁开了眼,低垂着的头微微抬起,迷茫地摇晃着,吃力地找寻声音的来处。
“阿斩!他、他竟将你折磨得……”
心尖上的人,双手被铁链紧绑,高高地吊在铁架上,只有脚尖才能勉强着地,颀长的身子无力地垂坠,白皙的皮肤上分布着块块溃烂和血污,长发散乱,被汗水濡湿的几缕粘在脸上,迷离的黑眸不安地游移了片刻,便紧紧盯住了唤他的人。
“师哥……”带着哭腔的呼唤,吊起的身子不由得晃动了几下,他徒劳地挣扎,只为将这副遍体鳞伤的身子遮掩起来,他不想被师哥看到。
“不要看……求你……不要看我……”
可是他遮掩不住,他所受的罪,都被师哥看到了。
“为什么……你、你就是不听我话……”
百里斩别过脸去,绝望地哽咽起来。
蒙千寒觉得奇怪,他为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双脚似是被烟雾中的什么东西缠着,心是刀扎一样地痛,可他却不能向百里斩靠近半分。
他也哭了,感到从未有过的悲痛和悔恨。
“阿斩,都是我的错!我早该听你的话!我俩本可做一对闲云野鹤,我却非要踏进皇室纷争,阿斩,师哥错了,师哥害了你啊!”
蒙千寒大声啜泣,拳头不停捶打自己的胸膛,百里斩忽而喊道:“师哥住手!”
蒙千寒停了自残,看向百里斩,却见他苍白的脸上绽开了笑,凄美得让人心碎:“师哥,我不许你这样自责,我不怪你,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