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之,一向被草原百姓视为神君的赫连邪罗,此役下来却难逃众愤。
更何况,他竟执迷不悟,将祸国殃民的妖郎带了回来。
邪罗王的威仪不容小觑,是故胡夏国内断不会有公然造反之徒,然义愤填膺的百姓便剑走偏锋,将矛头直指祸国妖郎。
一时间,“杀妖郎、祭国祚”的请愿不绝于耳。
***
坤华是在胡夏军回国的第二天夜里醒转的。
邪罗听得禀报,当即放下手上奏折,等不及披上大氅,便大步冲出宫门。
待他急冲冲奔赴坤华寝宫,门口守候的侍从们都面露菜色,一脸的苦相,似是等不及挨上王上的一顿苛罚。
邪罗心头一凛,已知坤华怕是不好。
进了屋,三步并两步奔到床前,见萱软层叠的锦被里,包裹着一副单薄的躯体,一张惨白而凄美的脸,似是厌极,似是累极,凤眼半睁半闭着,看向寝宫上方的一片虚无。
“坤华!”
邪罗小心翼翼地唤他,好似他脆弱至极,声音稍高一些,就会被震得支离破碎。
可是,那张凄美的脸无动于衷,良久过去,似是连眼皮都未曾眨动过。
邪罗心急如焚,看向伫立一旁的御医,那一眼骇得对方抖着身子跪了下去,吞咽了好几口唾沫,才敢开口道:
“王、王上,坤华殿下他……他身子已无大碍,可他心智……心智怕是……”
邪罗急火上来,咬紧了后槽牙,怒喝道:“心智怎的?!难不成就这样痴傻了?”
御医连着磕了几个响头,战战兢兢地回话:“心、心智已非、非医术可施,全凭、全凭他自身意志啊!”
“混账!”
一句怒吼令御医全身一阵痉挛,邪罗还未来得及再次发作,却听自远处传来一阵山呼:“杀妖郎,祭国祚!妖郎死,王上归!”
这山呼,即是民愿,穿过层层宫墙璧垒,在胡夏王宫的上空久久回荡,纵使王上有令驱赶打压,却是一波才平,一波又起。
这便是民愿,民心所向。
御医擦擦额前冷汗,似是得着了主心骨儿,心中偷笑,邪罗的脸上,却是难掩尴尬。
却在这时,床上的人儿似是堪堪被扰醒了清梦,恍惚着叫道:“哥哥……”
邪罗欣喜,才欲应声,却又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一双美目仍是迷离着凝着虚空,声若游丝、心如止水地轻问。
却问得邪罗不忍作答。
坤华:“在说什么?”
又一声追问,那声音轻得、柔弱得,竟是这般的残忍——声音的主人对他自己的残忍。
邪罗眉头紧蹙,不忍看他,便低下头去。
站在近旁的谋臣克申,见状便是没来由的一阵愠怒,忠君护主的臣子,巴不得这妖郎快点咽气,那便如民愿所述,妖郎死,他们威震天下的王上才会回来。
于是克申大智若愚,听坤华追问,便硬生生地答了。
“殿下,他们在说‘杀妖郎,祭国祚;妖郎死,王上归。’殿下睡得太久,可是一时不明白这话中意思?老臣便向殿下细说则个,百姓的意思是……”
“住口!”
邪罗怒喝,克申堪堪收声,却将邪罗晾在当地,好不尴尬。
邪罗他此时,竟也不知该如何收回场面。
可坤华却轻声笑了,悠悠地转过头来,看着邪罗,声若游丝,却透着一种空灵,甚至略带不合时宜的调皮:
“我当然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只是奇怪,他们喊了那么久,喊得那么大声,哥哥为什么还不照做呢?哥哥不是草原霸主、西域帝王么?”
一席话令邪罗心如刀绞,“坤华……”本想着宽慰,可这失声一唤,却勾起了坤华的泪如雨下。
“我知道……你舍不得,可我……不能再连累别人,坤华……不劳烦哥哥……”
***
王缜别有用心,仍安排小顺子在白朗左右伺候,难为小顺子一心护主,却要表面上装满了厌弃怨怼的相。
白朗,小凡,小顺,三人共处一室,只因深知隔墙有耳,便各自做着各自的戏。
气氛着实别扭。
“哎,早知道当时少捡几个瓷器,再跑得快些,那么现下我便不知在哪个酒楼里逍遥了,哎,却是被囚.禁在此,还要接着伺候这位爷。”
小顺子这话,是说给暗处的耳朵的,他斜睨白朗的眼神里,分明透着关切和怜惜。
而白朗此时正半躺在榻上,神情似个痴儿一般,左手把玩着那柄绘着桃花蜂蝶的折扇,右侧肩膀上的箭尖已被拔出,伤口仅做了简单的包扎,绷带上还挂着血污,看上去混浊一片。
白朗痴痴地盯着扇子,似是浑然未听到小顺子的挖苦。
那夜,小顺子代白朗去说服蒙千寒出手相助,尚在城外便见白朗被一箭重伤,白家皇朝大势已去,他本可趁乱逃走,却一心想着主子,便冒险潜入城中。
躲在暗处,眼见禁军虎贲校尉林猛,着人将一具死尸搬进乾祚宫中,又放火烧宫,遂林猛向白朗交代几句,便率众人离去。
又见王缜入宫、太子疯癫,他便了然。殿下定是将相干人等悉数遣走,孤身一人与王缜纠缠。
可他孤身一人,空口无凭,怎能不令王缜生疑?
那便由我这卑微的奴才,来助殿下一臂之力吧!
于是他假装逃跑,实则故意露出行藏,被王缜的官兵抓个正着,他便可跪在王缜面前,助白朗圆谎。
想起昨日险象环生,小顺子不由得吁出一口气来,假意无聊地把玩色子,斜眼偷偷看向榻上的白朗。
却见坐在榻边下首的小凡,正一脸玩味地盯着自己。
小顺一惊,尚不知这狐媚子心向着谁,才放下的戒心便又提了起来。
小凡将小顺子的心思都看在眼里,刻意哂笑一声,闲闲地道:“唉,顺子,你说,你家主子是不是装疯?”
一句话令小顺子瞬间涨红了脸,小凡清楚地感到,近旁榻上的白朗,整个身子都僵硬了片刻。
“你、你胡说什么……”小顺子到底是心机不足,突来的变数令他难以招架。
“我说呀,他是装疯。”小凡却气定神闲,说话都是打趣的口气。
小顺子登时火冒三丈,从椅子上窜起,几个大步奔到小凡身前,抡起巴掌就要打。
“你个不要脸的……”
那只抡圆了的手臂忽而被扼在了半空。
还没等小顺看清楚,身子便被白朗推出去老远。
“你敢欺负坤华!”说完,便将小凡紧紧抱在怀中,不共戴天一般地瞪着小顺。
那一刻,小凡幸福得快要死去。
“殿下……你……”小顺子全然搞不清原委,小凡却咯咯地笑了起来。
他从白朗怀抱中抽出双臂,回抱住白朗的身子,这亲昵的举动看在小顺子眼里,竟恍惚地以为,那个令主子心心念念的坤华,当真又回到了主子身边。
“哈哈,原来白朗殿下当真是疯了呢。”言语间,小凡肆无忌惮地将白朗抱得更紧,还宠溺地在白朗的头上来回抚.摸。
与心上人贴身相依,却能清楚地看到,那人眼中掩饰不住的厌恶。
小顺子恍然大悟,却也敢怒不敢言,好个不要脸的狐媚子,分明是故意惹人袭他,再令白朗不得不出手相护,他便可趁机……吃豆腐!
“你……真不要脸!我家主子……”
小顺子为白朗气不过,转念想到了什么,便轻蔑地一笑,
“哼,我家主子哪日要是清醒过来,得知今日这一幕,定会恨不得烧了身上这身衣服,再好生沐浴更衣,才能洗尽和你这骚.狐狸耳.鬓.厮.磨拈上的味儿呢!”
“为什么要洗尽?”白朗嘻嘻笑着,抱着小凡,朗声说道,“我的坤华这么香,我闻都闻不够呢!”
小顺嘴角抽搐,心道,殿下,真是难为你了。
小凡看着白朗,不由得苦笑,你觉得我下作么?唯有此番境遇,我才能与你相亲啊。
小顺只道是小凡吃了自家主子的豆腐,却想不到这一举也成功地误导了隔墙的耳目,让他们以为白朗确已疯癫。
戏还是要做足的,既然不顺子不懂配合,于是小凡便将下作一展到底:
“哈哈,你家主子哪日清醒还尚不可知,我只知道,从此时起,你家主子便会与我双宿双栖呢。”
“你……”小顺子差点就背过气去。
却听小凡说道:“哎我说小哥,你适才还怪白朗连累了你,这厢怎的又一口一个‘我家主子’了?还这么袒护他?”
小顺子倒吸一口凉气,心道好你个狐媚子,作妖作得让我浑忘了处境!
再一想,亏了他此时色.迷心窍,没在意自己一时失言,于是便赶忙装出蛮横姿态:
“还不是被你那不要脸的骚劲儿给震惊了么!”
再看向白朗,撇嘴道,
“哼,活该你被个奴隶占便宜,这都是昔日你到处采花的报应!”
小顺子说完扭头便走,寻个隐蔽处抚.胸压惊。
小凡看着小顺子的背影,无奈地摇头叹息,虽是一片愚忠,可心智不高,心机不足,一点小风波就险些露了马脚。
一场闹剧,笑过,得意过,小凡忽而感到一阵空虚。
他心无着落,奈何白朗的戏最为辛苦,无论何时都要痴痴傻傻。
小凡知他此刻定嫌恨着自己,却仍与自己相拥假意亲昵,便向白朗挤出一个苦笑,拉开他绕在自己腰间的手臂,抚慰孩童一般哄他睡下。
继而施施然走向窗前,沉声说道:“劳烦尊驾……”
墙后的耳目窒息了一瞬。
小凡勾唇一笑,续道:“替在下在将军面前多说些好话,小凡为完成使命,不得已与白朗亲昵,心里头……着实的不情愿啊。”
***
小凡不知道王缜到底疑他到何种程度,只是当他终见到王缜所谓的那位故人,他险些就昏了过去。
柳仕芳踱着大步,背着手向他走来,恭敬地拱手一揖,谄笑道:
“美人儿,不知今日柳某所处的地位,吃不吃得起你这天鹅肉啊?”
☆、牲奴
已过了两日,坤华竟是水米未进,似个人偶般僵躺在床上。
他深知自己孤立无援,不会有人愿意给他个痛快,奈何赫连邪罗命人将他严加看管,如若在谁的任上,他自行寻了短见,那么定会连累此人受罚。
想来想去,便只剩下了这个招数,不论是谁在他近旁侍候,他都一视同仁地不吃不喝,虽对自己残忍,却不会牵连无辜。
外面百姓请愿之声仍不绝于耳,他这个妖郎当真的讨嫌,侍从们竟私下里达成一致,由着他自生自灭,竟无一人跑到邪罗面前知会;
而前朝大臣也有的是伎俩,以国事为大,牢牢牵制住王上,待邪罗终于得闲来看望,已是坤华断食断药的第二天晚上。
胸前的伤口因未能按时换药,隔着绷带都已洇出黑红的脓水,坤华的脸如死人般苍白,虚弱得似是连眼皮都没力气支撑,凤眼半阖半睁,目光涣散地看着一片虚空。
邪罗大骇,紧紧抓住坤华露在锦被外面的那只瘦骨嶙峋的手,颤抖着嘴唇,一声接一声地唤他的名字。
那只手竟没有一丝温度,绝美的脸也不见丝毫波澜,只是一味地凄美,嘴角微微翘起,那是一缕超然于世的微笑。
等死,于坤华而言,竟是件解脱的事。
邪罗不禁心生怨恨,可他无从发泄。
侍从们定会有千百个理由搪塞,更何况他一旦因坤华动怒,前朝那些文臣便会以死谏造势,与那些民愿相合,帝王,便在此时成了真真儿的孤家寡人,连心尖上的人都护不得了。
没奈何,他只得徒劳地规劝:“坤华,活下去,好吗?为了朕……为了我,你若是不在了,我会难过……痛不欲生。”
一声轻笑,似是轻风拂过绝美的容颜。
“白朗……白朗……”
邪罗怔住,盯着坤华的嘴唇,似是不相信适才那声沙哑的呼唤是出自坤华之口。
“白朗……我……想你……”
惊疑的神情很快便转作愠怒,邪罗放开那只冰冷的手,决然起身离开。
他知道坤华是故意的,为的是断了他的念想。
胡夏帝王,西域霸主,竟降服不得一个坤华!竟战胜不过一个白朗!
他当真是动怒了,有那么一时半刻,他狠心欲下道旨令,赐坤华极.刑,可这念头也不过就那么一瞬,他舍不得,也气不过,他要留住坤华,哪怕留住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邪罗在寝宫里踱了几步,忽而想到了什么,唤来侍从,哄声令道:“朕明日午时要斩杀三百战俘,以震国威,以儆异族!”
翌日,三百个楼月战俘,被押至离王宫不远的一处山坳,刽子手将大刀片磨得精光,山坳四处围满了胡夏百姓,民情亢奋,士气高涨。
“王上神武,王上英明,王上终于不再受那妖郎迷惑”,此种议论声不绝于耳。
而山坳里的战俘却哀嚎连连,人之将死,他们口吐楼月语呼天抢地,声音经空谷悠传,直传到王宫深处。
意识恍惚的坤华猛然惊醒,起初以为是在做梦,可那众生哭嚎的声音却如此真切,他骇然,更是惊恐,挣扎着起身,双脚才一落地便瘫倒了下去。
坤华大喊:“来人……快、快来人!”
门外在这时也传来一阵嘈杂:“让我进去!求你们快让我去见我家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