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小凡冷笑一声,回道:“那么小凡在此先谢过殿下了,不过话说回来,殿下此番若想脱险,可是着实的不易啊。”
白朗闻言,忽而振奋起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小凡:
“着实的不易!小凡,你很聪明,这几日我也在暗自试探,你于我当真没有二心,小凡,你可愿助我与王缜较量?
“你放心,我决不会如王缜那般豺狼脾性,无论事成与否,我都会记着你的情意!如若得以复辟,你便是我大昭功勋!”
小凡大笑:“哈哈,荣华富贵,便指日可待了么?”
小凡一语,令白朗怔了片刻,他怎会看不到小凡眼中凄然的泪光,可他不能,也不愿向小凡做出别的承诺,荣华富贵,他与他的情意,只能止步于此。
于是,他残忍地点了点头。
“成交!”
小凡调皮地一笑,继而又肃然说道:
“殿下,想那柳仕芳定已信你疯癫,可当务之急,是令王缜也深信不疑,再者,你的手臂,也须得尽早医治,金疮药只能暂缓溃败啊!”
白朗闻言,也是面露愁云,可两人绞尽脑汁,也是无计可施。
***
坤华的养主,是个名叫阿福的男奴。
牲奴无权穿衣,然到底是人命,寒冬时节,牲奴们不像真正的牲口那般有粗厚皮毛御寒,是以胡夏法令准许给每个牲奴一件猪皮裁成的斗篷,以防他们冻坏冻死。
坤华蒙邪罗王特赦,准他留件布衣在身,他生性儒雅,又将长发绾成髻,用树枝簪好,再在布衣外罩上那件猪皮,虽仍显狼狈,却也不像寻常牲奴那般蓬头垢面,人性全无。
可他到底是被当牲口使用的。
这日,坤华拉着淘粪车,由阿福监管,循着既定的路线行走于大内,清理宫中大大小小的溷厕。
有了牲奴以供差使,阿福便乐得轻松,一应污秽事悉数喝令坤华去做,他只管在一旁颐指气使。
坤华不言,更无怒无怨,只是默默地受着,心中一遍遍地告诫自己,他心已死、命已舍,余生都不过是头赎罪的牲畜。
车上四五个净桶都已填满,坤华拉得极为吃力,阿福却还心怀歹意地坐上了车。
为奴之人受尽白眼欺凌,终于有个比他还低贱的牲奴供他使唤,偏这牲奴还是昔日王子、绝美郎君,他怎不将以往屈辱变本加厉地施展出来?
于是他耀武扬威,时不时挥起手里的一根厕筹,几次三番抽打在坤华背上,似是拉车的当真是头牲口。
他太过得意,声音便不觉高了几分,正巧太后的马车自大道上经过。
侍女随从们听夹道里传来放肆吆喝,都纷纷屏息敛气,太后贴身侍女忙向个小太监使了眼色,示意他快些跑进夹道里呵止那厮。
却在这时,闻得阿福好死不死地喊道:
“哎呀,不愧是绝世美人儿啊,那叫一个细皮嫩肉儿,搅屎棍儿才轻轻呼那么一下,就起了红条棱呢。”
众人怔住,侍女怯生生向车帘觑了一眼,便闻太后沉声道:“那条夹道后面便是御花园了,哀家很想去看看今年的腊梅开得可艳呢。”
***
坤华裸.露在外的脖颈被厕筹抽打得红肿,他咬牙忍痛,虽心中难免哀怨,可仍不动声色,车上的阿福还在解着恨地说着羞辱他的话。
“你这个欠收拾的,今儿晚上爷爷就将你扒.光了,将你全身的嫩肉都抽打一遍……啊!啊啊……主、主人尊驾,奴才恭迎……”
阿福忽而惊惶得声音都变了调,忙从粪车上跳下来,在青石地上结结实实地跪了下去,鸡咄米一般地磕头。
坤华下意识地将车停下,抬眼看去,只见一雍容华贵的老妇人,由一众侍从陪扈着,施施然向这边走过来。
阿福见识浅薄,只将这一行衣着华贵之人统称为主人,然坤华却以来人的年龄和气派,很快便猜断出她定是当朝太后。
可他并未向阿福出言告知,只因牲奴无权言语,于是径自依着胡夏礼制,向太后行了三叩礼。
坤华虽身着牲奴专属的猪皮,却碍不住他仪态万方、举止儒雅。
只知一味磕头的阿福看他看得傻了,太后已然走近,嗤笑声就响在耳边,他还没回过神来。
“哼,哪里的奴隶,将手底下的牲口驯得真叫好啊,竟能向哀家行礼,比你这主人还要懂规矩呢。”
揶揄话令阿福抖若筛糠,这妇人自称哀家,那便是太后了!阿福从未想这辈子能见到太后,适才所为,当真是失礼!
可身旁这低贱的牲奴,适才行的那套礼,倒似是极规矩的!
想到这里,阿福登时恼羞成怒,便将惶恐和尴尬悉数怪罪在坤华身上,站起身向坤华肩膀踹了一脚,口中骂道:
“你这头畜生,你还成精了不成?人的礼是你行得的吗?我打死你这头畜生……”
太后见阿福将坤华按在地上殴打,满意地轻笑了几声,令道:“走吧。”
侍女忙上前搀扶,可才走了几步,太后便不适地皱眉,以绢帕捂口连连作呕。
这可紧张坏了一众随从,谁都看出来是太后被这粪车异味所扰,侍女忙道:“太后,奴婢陪您绕道……”
“绕道?”太后忽而瞪眼,直骇得侍女脸色煞白。
“哼,这是什么地方?这是谁的王宫?尔等竟令哀家给一头牲口让路?!”
“奴婢不敢!”侍女扑通跪地,众人也随之跪了下去。
太后气极,可这气生得着实没有道理,她猛然回头,盯住倒地的坤华,大喝道:
“你这头牲口,故意冲撞到哀家面前,来找哀家的晦气是不是?”
坤华无奈摇头。
着实没有道理,这条夹道,向来是供下人行走,每每清理溷厕都是沿这条路过,为何今日便成了冲撞?
再一转念便了然,都闻太后与中宫王后相交甚好,是将凌那当亲生女儿对待的,而凌那正被软禁在冷宫之中。
太后此刻,定是将凌那受邪罗冷落、积怨成恨犯下错来的种种,悉数怪罪在他的头上!
侍女也早已猜出太后心思,忙向阿福吼道:“你这个奴才,还不快快管教你的牲口!”
阿福不成想当朝太后竟如此泼妇,更想不通太后为何专门为难这极好欺负的美人。
可他哪里敢忤逆,遂连声答应,转身将坤华提了起来,令他在地上跪好,扯下他身上的猪皮斗篷,厕筹便噼噼啪啪地抽打在他背上。
“叫你冲撞太后,叫你不服管教,我打死你……”
坤华紧紧咬住嘴唇,可呻.吟声还是溢出了喉咙,寒风凛冽,额头上却沁出一层细密的汗,坤华好几次失力瘫倒,又被阿福粗暴地提起。
这残暴的抽打看在眼里,太后起初隐隐地笑,过了会儿便有些恹恹,于是便想换个花样儿折腾他。
哼,你不是清高吗?你不是儒雅吗?那么哀家就摧了你的心气,损了你的尊严,令你受尽折辱,当头真真儿的牲口!
“什么?”太后向坤华的方向递了递耳朵。
阿福惊诧住手,众人也不明所以。
太后却恍惚看向侍女,似是难以置信:“你适才可听到……一头牲口……竟然诅咒哀家!”
坤华惊骇抬头,太后伸出颤巍巍的手指,指着他哀戚道:“你、你竟敢骂哀家老不死的!”
坤华瞠目:“我没有!”
话一出口便知已惹下大祸!
☆、衔嚼
太后偷笑一声,旋即又装作奇耻难当:
“你……你是不是还想说哀家老了,耳朵不好使听错了?那么你们说……”
太后扫视众人,撕声喊道,“一头牲口,适才有没有说出人话?”
坤华整个人都泄了气,瞪着惶恐的眼睛看向太后,他确是说话了,一个牲奴,是没有权利说话的!
众人也皆被太后的淫.威骇住,竟是一时无人敢出言回应。
场面静了片刻,还是太后的贴身侍女上前帮腔,指着坤华说道:“你这头顽劣的牲口,太后她老人家还能冤枉你不成……”
坤华的脸极尽悲凄,垂下头,眼眸绝望而无助地游移,他已深知在劫难逃,又因不知会是怎样的惩罚而惶恐不安。
侍女也有些不忍,说起话来都失了底气:“就、就算你不承认辱骂过太后,可、可那声‘我没有’,可是极清亮的,容不得你狡辩。”
坤华不禁苦笑了一声。
“对!容不得你狡辩!”太后盖棺论定,一扬手,喝令道,“来啊,去大道上,自哀家马车上的马儿嘴里,卸下个口嚼子来。”
坤华失声惨吟,额头霎时涌起一层冷汗。
他徒劳地看着太后,眼神里满是哀怨,虽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要舍弃尊严,可仍是止不住地啜泣。
他眼睁睁地看着太后朱唇微启,下着残酷的命令,又被人粗暴地揪住头发、掰开嘴唇,那才从马嘴里取下的嚼子横在唇齿之间时,泪水便似决堤。
缰绳在头后勒紧,白铁口.衔深深地勒进嘴里,坤华兀自啜泣,却半点不敢忤逆,在地上跪好,等候太后发落。
耳边已响起嘈杂议论,他不敢抬头,却知周遭已围满了观瞻。
“这个奴才,你听好了,从今儿起,你的牲口就要每时每刻都戴着嚼子,除去喂食饮水,不得摘下!”
阿福连声答应,太后心满意足,又向坤华乜斜一眼,随口道:“把他提到市井上跪着去,让来往都看看,也让他长长记性,想明白自己的身份。”
胡夏国往来最繁华的街道,坤华口衔马嚼,孤零零跪在街口。
起初他止不住地啜泣,泪眼婆娑地承受周遭的鄙夷和嘲笑,待思绪渐渐在奇耻大辱中麻痹了,他忽而想起什么,惊惶得浑忘了自身处境。
哥哥,万不可为我出头啊!
他忙擦干净眼泪,不安地环视四周,生怕看到邪罗的身影。
太后这么兴师动众地罚他,消息势必传到了邪罗耳边,邪罗定不忍他在光天化日之下受这衔.嚼之辱。
可如若邪罗为此与太后冲撞,或是前来阻止太后的责罚,那么他定会被举国民众诟病,才恢复的霸王威仪便再度蒙损!
可坤华一直跪到深夜,王宫里传来宵禁的号令,仍未见有谁走过来相携。
直到看见他的养主阿福,手里甩着根缰绳向他走来,他这才舒散了一直提在胸口的那口气,继而,心底里便是阵阵的隐痛。
原来是自作多情了啊,邪罗王何等枭雄,于他只不过是一时犯了糊涂,情.爱哪里比得过千秋霸业,此番情境,邪罗又怎会不知该如何取舍?
坤华自嘲地笑笑,心中默念:哥哥,这便对了。
***
中原皇宫,叠檐重宇之上,几道深蓝闪电倏忽辗转,转眼间便闪落在千秋苑的一处屋脊。
蒙千寒回首循视那五位江湖义士,个个都是好把式,又深明大义,今夜定能救白朗脱险。
只是……
肃穆威仪的脸忽而挂起极为难的苦笑,蒙千寒将头转向身侧,嘿然软语:“阿斩,你跟来作甚?回去吧,好吗?”
可那高挑身影却无动于衷,只是一双美目灼灼,深夜里似一捧星子坠入幽潭,瞬也不瞬地凝着蒙千寒。
直看到他心里。
蒙千寒一时恍惚,他着实地拿不准,百里斩的心智到底恢复了没有?他的师弟是不是已经回来了?
还是他仍在与自己通灵?可今夜如此犯险之事,蒙千寒绝无意欲令阿斩与他同行!
可百里斩却紧紧追随,却又是这般痴愣模样,不像是出于自身意志。
蒙千寒甚至怀疑,师弟向来好拿他玩笑,会不会此番也是如此?本已恢复了心智,却又佯装意志全无?
“蒙大哥,可还有什么顾虑?”
身后一名义士轻呼,蒙千寒忙回过神来。
再看看阿斩,仍是毫无生气,他便清了清嗓子,收了收心神,说道:“哦,没什么,咱们这就去寻白朗,只不过……大宝,安子,劳烦二位,待会儿动起手来,你俩替我照应着阿斩!”
黑衣人中的两位拱手应允,蒙千寒却仍放不下心来,混战之中谁也无暇他顾,百里斩虽有一身绝好功夫,可他心智已失,如若只靠与自己通灵才能行动,蒙千寒怎能时刻分出神来指引他自保?
于是蒙千寒再度试图劝他回去,可那双黑夜里闪着晶莹的眼睛,仍然紧紧地凝着自己。
***
白朗才一被押进密室,便察觉到头顶上传来细微动静,他不觉怔忪了片刻,继而又佯装嬉皮笑脸。
柳仕芳坐在密室上首,见白朗被五花大绑了押来,心下好不得意,小人得志般摇头晃脑,忽而怒斥一声:“跪下!”
白朗通身一个激灵,噘着嘴小声嘟囔:“跪就跪呗,吼什么,吓了我一跳。”
言罢,便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
柳仕芳面色一窘,心下着实懊恼,好容易令昔日权贵受自己羞辱,却是个痴傻不知廉耻的,真是趣味大减啊。
而跪在地上的白朗心思急转,柳仕芳自几日前便扬言要于今夜密审自己,想必是有心人在暗处探察多日,便撞见了这难得的机会。
搭救自己的机会。
而那有心人,白朗思前想后,定是蒙千寒无疑。
可蒙千寒尚不知白朗心下的谋策,如若被他救走,那么,这皇宫岂不是拱手让给了王缜?
况且,还有……
白朗正自思忖,柳仕芳忽而大呼小叫:“你这疯子,在想什么腌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