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得以寻到坤华,多亏了雪狼小白的功劳。
小白颇具灵性,虽被赫连邪罗送回了东北林原,却日夜思念旧主,是故循着当年坤华带它走过的路,跋山涉水,穿越茫茫荒漠,回到胡夏的时候,已是遍体鳞伤、骨瘦如柴。
小白在王宫偏门嚎叫,无论谁来驱赶都不肯离去,终是惊动了王上,赫连邪罗吃惊不小,忙亲自出宫门查探,一看确是跟随过坤华的那头雪狼。
邪罗忙将小白收置,着最好的兽医为其医治,小白虽在病痛中却仍四处逡巡,不见主人身影,便成日介嘶嚎。
赫连邪罗每到政事闲暇,便亲自上马,巡游四方寻找坤华下落,自那时起,随扈队伍里便多了头孤决的雪狼。
那日,邪罗一行再次前往楼月,虽不知去过多少次了,却仍想碰碰运气,楼月是坤华的家国,说不定他就隐遁在楼月国的某处。
高头大马在楼月国的市井街巷上游走,随扈时不时向行人商户打探。
不知何时,跟在队伍里的雪狼不见了踪影,邪罗没心思寻它,只道去留都看缘分。
却不多时,雪狼小白匆匆而回,竟直扑向邪罗的大马,扰得那马儿嘶鸣人立,可小白不管不顾,只一心扑向邪罗,咬住他的靴子便向下撕拽。
众人皆是惊骇,都以为这雪狼发了癫狂,可邪罗却看出,它是想要将邪罗引到某处。
于是邪罗策马随行,果然,小白将邪罗带到荒郊的一处破败寺庙。
走进幽暗潮湿的庙堂,小白直冲冲奔向堆积一隅的杂草垛上,那里正晕睡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邪罗诧异不解,为何小白依恋地舔.舐那老者脸颊,又时不时焦灼地回头盯着他看。
而那老者被雪狼扰醒,只浑浑噩噩地看了看它,痴痴地笑了笑,便又睡了过去。
邪罗一时想不通这畜生所为,再看那老者的残败腌臜模样,便欲转头离开,却不想雪狼忽而惶急地咆哮,冲过来便咬住他袖口,拼命介将他向那老人方向拉拽。
邪罗碍不过,便走了过去,蹲在老人面前细细打量。
小白围在他俩周围焦躁地打转,邪罗疑惑更甚,这通人性的畜生似是想要让邪罗带这老人回去。
便在这时,老人再度睁开混浊的眼眸,慵懒地看了看邪罗,自言自语地嘟囔:
“醒了?那么适才的都是梦吧?”
又怔怔地偏头,痴笑道,
“不对不对,现下才是梦哩,适才的那些都是真的……喔,不对不对,那是梦啊,醒了……忘了……喔,真是老糊涂了……”
说完,便又沉沉地睡去了。
可经过这一遭,邪罗不禁愕然,只因这老者的一颦一笑,还有那眉宇间隐隐的情.调,都是如此熟悉,都是他日思夜想、刻骨铭心的!
他心痛又惊骇,怪不得上天入地,都寻不到他,原来是有人将他害成这副模样!
若不是雪狼小白,靠嗅味或灵兽特有的感知发现了他,那么即便邪罗与已成老朽的坤华共处一室,也绝不可能认得出他!
邪罗遂命人将老朽模样的坤华带回胡夏,为避免坤华再受外人叨扰,再被世俗戕害,邪罗便着意隐瞒坤华身份,只道是见这孤苦无依的老者实在可怜,便将他带回王宫赡养。
邪罗只将坤华身份告知了谋士克申,忠义的老臣便为主上做了缜密安排。
先是命御医好生调养坤华身子,特意询问这“老者”的“年岁”,御医看过,断言他已九十有余,且身子羸弱,心智混沌,怕是时日无多。
又遣暗士无数,遍访四海五洲的巫医方士,意欲问清坤华征状的由来以及医治办法。
然则清俊少年骤变昏沉老朽,说来只道传奇诡话,却无人知其病理,更遑论治病解法。
克申又进言,坤华向有妖男之称,此咄咄怪事,若宣扬出去,怕是更难逃世人污语,甚至想残活下来都难,王上若收留他,定也会遭人诟病和阻扰。
邪罗沉吟片刻,却是另有一番顾忌:“嗯,若是朕已寻得坤华的事传到了中原,怕是那个白朗小儿又要来与朕抢人了。”
克申一愣,遂无奈苦笑。
虽君臣二人的顾忌略有差异,但殊途同归,都是要想办法隐瞒坤华身份。
邪罗又想到天下如坤华之孤苦老者无数,便从自己的私帑里划出资款,建了“松鹤堂”,既可将坤华安顿进去,又能收置那些无依老者。
起初御医都道坤华活不过月余,却不曾想,坤华竟捱过了一整个隆冬,眼看二月开春,倒是气色渐好。
即便绝世容颜不再,然邪罗对他情意不改,依依相伴,日夜照拂。
坤华浑浑噩噩,如庄周梦蝶般,分不清梦与现实,可却偶有昏睡之际,喃喃低念白朗的名字。
邪罗听过几次,回回都是心寒,可也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或许即便坤华心智不全,意识深处,仍是思念着那个人的。
更何况自己将他寻着,不过是侥幸得雪狼相帮,说不定坤华与白朗尚有缘分,若不是他将坤华隐遁了,兴许他日白朗便能与坤华再遇。
这样想着,坤华虽在身边,邪罗却深感自己胜之不武。
于是便想到借万寿节之名,邀白朗前来胡夏,倒要看看他能否在这里与坤华重逢;就算重逢了,还要看他能否将老朽模样的坤华认得出来。
奇缘。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国之君主赴邻邦之约,却偏偏起意巡游市井;
巡游市井,却冥冥之中走进了他的庭院;
进了庭院,又端端地看着了他;
即便无人指点,更无灵兽相助,就能将他认了出来。
情不知所起,试问幕少艾者,若有朝一日如花容颜不再,情愫能否还如初见?
用情之至者,不管他变作什么模样,都无妨在这大千世界里,回首蓦然,一眼万年。
☆、偕老
世人都道怪哉,缘何中原皇帝自万寿节当天便羁留于异邦胡夏,却不为政事邦交,一头钻进松鹤堂,成日介不见踪影。
白朗与赫连邪罗达成共识,断不可让世人得知坤华已变成如今模样,一边又终日守在坤华身边,徒劳地与他说话,道尽了情愫思念,可坤华却仍浑浑噩噩,梦醒难辨。
白朗与邪罗商酌如何医治坤华,邪罗悲戚摇头,只道用尽了办法。
然白朗却固执地浅笑,咄咄道:“办法尚未用尽!百里斩那里还未曾询过!”
名誉江湖的男巫,叱咤一时的妖郎,定是通晓天下奇诡!
然白朗道道密旨发了出去,终是寻得了百里斩行踪,可百里斩的回信却令白朗大失所望。
百里斩乍一听闻坤华症状,便猜断定是小凡令其服下了“南柯梦”,然他不解的是,服了“南柯梦”的人,若无解药,至多再拖着腐朽身躯活个一年半载,可坤华却捱过了足足两年,真真儿的奇事。
即便得知了症理,却并无解药。
白朗听说了所谓的“南柯梦”,惊骇之余,难免又对小凡心生愤恨,尚在异邦便下了诏书,命靖南侯前往胡夏,皇帝有要事问责。
而小凡何等聪慧,一见诏书发自胡夏,便断定是关乎当年的那桩旧事,竟是公然抗旨,只道岭南政务缠身,就算拨冗见驾,也当该前往圣京乾祚宫内。
言下之意,白朗你着实不该羁留胡夏!至于当年我小凡戕害坤华,若你有心怪罪,那便只管来取我性命!
诏书与回函,一去一回,快马驿程,便是半月有余,期间足以平息白朗的一时怒愤。
理智想来,小凡那时定是迫不得已,坤华也定是心甘情愿,小凡事事为白朗着想,如今又在政务上立下奇功,又有何道理再向他问罪?
至于小凡信函中提到的另一节,白朗也自知不妥。
打中原朝廷里传来的奏折谏书无数,那些个文臣儒士们义愤填膺,扬言死谏,力劝皇上早日回宫。
赫连邪罗不会放手坤华,更何况以坤华之情状,受不了远行羁旅,白朗不可能将老朽的坤华带回中原。
再依依不舍,离别也是难免。
况且,这一别,许是再见无期。
***
是夜,白朗最后一次喂坤华吃食,见他吞咽时痰滞干咳,白朗便将饭食放入口中咀嚼碎了,再口对口渡给坤华。
唇齿相触,白朗不禁想起曾经与坤华的日日依恋,夜夜温存,如今看着他耄耋模样,眼里忍不住涌出泪来。
也是最后一次为他沐浴,热水氤氲中的身子,曾令白朗陶醉如仙、迷恋成痴,如今却是褶皱嶙峋,形容枯槁。
可这副身子即便换了皮囊,腔子里仍是他至爱的灵魂,虽再无半分美感,白朗仍眷恋如初,疼爱如故。
沐浴后,白朗用锦被将坤华身子裹好,抱他坐到床上,为他拭干白发,又用梳子细细地梳理。
坤华兀自痴惘昏沉,可白朗却一直脉脉含情,凝视他的眼神近乎贪婪。
忽而想到,这不就是白头偕老吗?!
也许这就是上天给的巧心安排!
世事无常,人太渺小,他与坤华爱得炽烈,奈何遭逢三离三聚。
若这一生如常人般度过,不知道来日里还有多少悲欢离合,坤华的人生虽过得匆匆,却能让白朗护他老时。
白朗不禁痴笑,相比坤华,他自己是多么幸运,竟能见着心爱之人老了的模样!
虽在世俗眼里,美人迟暮、美眷不再,当是无奈又无趣的,可白朗却只觉得老时的坤华也透着可爱,他能继续疼他爱他,守护他到最后的时刻,当真是最大的幸事!
他将坤华放在床上,躺在他的身边,搂着他,贴面看着他。
忽而脑海里生出一个愿想,虽令他心生酸楚,却又迫切地希望愿想成真:
既然明日便要启程离开,他多希望……坤华在今夜,就死在自己的怀里!
这样想来,白朗失声哽咽,紧紧地将坤华抱住。
“坤华……来生……来生,我们……”
今生尚且,来生再赴!
这一夜,白朗做了个梦。
梦中是自己的大婚之日,而他将要迎娶的皇后,就是他挚爱的坤华。
梦中的坤华,还是当年初见的模样,倾国倾城的容颜,令白朗倾心如醉。
梦中的坤华,并未按皇家礼制身穿大婚华服,而是一袭清雅的白衫,也并未佩戴凤冠盖头,只一副精致的白玉面具遮面;这装扮,也正如他俩初见的模样。
梦中,万国来朝,八方来贺,白朗亲自走到皇宫乾门,自礼舆中将坤华领出,二人牵着手,自大内主路“弥纶道”上缓步前行,登“承天台”祭天,入“一统堂”祭祖;接着,便是大婚盛典、普天同庆,白朗与坤华受天下人恭贺……
一夜好梦,晨光入窗,白朗悠悠醒转,迷蒙中还在痴笑,清醒后便瞠目惊惧,忙伸手去探坤华鼻息,这才松了口气。
白朗还以为昨夜的好梦,是坤华临死前托给他的,好在醒来后坤华还活着,老态龙钟却睡得安稳。
却又顷刻间心疼更甚,梦醒了,倒不如一直都在梦中!
白朗紧紧握住坤华的手,深情而又迫切地许诺:“坤华,你要等我!等我来娶你!”
我如今得了天下,又怎能单单失了你!
即便上天不久便要带你走,我也要将你娶做皇后!
即便生死两茫茫,你也是我的人!
从此我与你,生同衾!死同穴!
决心已定,白朗便着力打点,先是趁临行前说服邪罗,这倒不是什么难事。
他情深意挚,又纡尊苦求,难得邪罗通情达理,又深知自己到底是输给了白朗,虽是不舍,却还是应允了。
然则,难的是如何对付中原皇朝的那些迂腐酸儒。
白朗才将迎娶男皇后的意愿告诸百官,朝廷便是一片哗然反对,更不消说那个男皇后的人选是个枯槁老者。
白朗浑不吝的性子这就上来了,面对众人质疑那老者身份,索性说出了实情。
他就是要迎娶被世人污蔑成妖男的坤华,就是连帝王尊贵都不顾,就算被天下人耻笑,都要与坤华百年修好!
然则世俗礼制亘古传承,伦理纲常固守难僭。
何况白朗位居至尊,身负九五,江山社稷,不是小儿游戏。
文官元老哭天呛地,要死要活,白朗虽执意相抗,可君臣对垒,若水火不容,僵持不下,怕是要被外邦内贼钻了空子。
靖南侯风尘仆仆赶来圣京,与白朗促膝夜谈,将道理人情说了个遍;隔天又在朝廷要员里游说,好言好语说尽,终令双方都各退一步,以大局为重,达成共识。
白朗可以迎娶个男人填充后宫,不过若立男子为后,有如牝鸡司晨,乾坤颠倒,怕会招致社稷灾祸。
于是众百官齐谏,坤华至多以贵妃身份入宫。
贵妃就贵妃,白朗匆匆允了,他深知坤华已然等不得太久。
小凡平息了这场宫廷内乱,便不急着启程,应白朗之命,留下来筹办大婚庆典。
***
昆仑山,洪门教。
晨光微熹,山林小路间,两个翩翩儒生,信步拾级而上。
细看来,他俩端端的相貌俊朗,眉目甚是清秀,只不过虽着中原衣衫,却是高鼻深目,一看便知是西域人做的中原打扮。
二人中走在后面的那个叫道:“公主……”
前面那个猛然回头,亮丽的眸眼一瞪,先说话的那个立马知错,歉疚地缩个下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