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顺子陡然抬头,却见白朗摇着扇子起身走了,转头的瞬间,他分明看到白朗的唇间噙着一抹久违的坏笑。
小顺子欣喜若狂,这一年来,他都觉得白朗身上少了些什么,这一刻才知道,那本属于这位风流公子的真性情原来一直都在,此时便如惊蛰后的万物般,在白朗的身上复苏了。
小顺子笑得合不拢嘴,忙追了上去,才向白朗报了几个宫廷菜名,便被白朗用扇子敲了下头。
“混球儿,说了去某处,你还想着御膳?”
小顺子拍手跳起,他知道白朗的用意,二人这便要微服出宫,去往京城民生之地好生游乐了!
***
可白朗微服,却是不如想象的尽兴。
酒楼里的菜品够丰盛,市井民巷也够富庶,只是坊间似少了些热闹,人脸上也缺了份热情。
许是百姓都如这新皇一样,经过一年的励精图治勤劳开拓,此时虽在物欲上得着富足,心里面的某人某事却是搁置得太久,压抑得太深,是故这颗心便是空荡荡的,没个着落处了。
***
王朝复兴在望,不想又出了外患。
安南国自古就有流民偷渡中原,中原王朝近年来政局动荡,是故流民北渡越见猖獗。
自打这年三月里,更有集结成寇之势,公然与皇家戍军对抗。
岭南一带频遭流寇侵扰,百姓疾苦,民不聊生。
此番情境,皇室当遣重兵镇压,然则国资内帑都已有了用度,为休养生息做了安排。
如若此番出兵应战,那便须得叫停一半的民生,还要将才归园务农不久的壮丁拉回来操练,势必劳民伤财,甚至触发民怨。
白朗终日愁眉不展,岭南战事已绵延三月有余,期间耗资巨大、军民伤亡惨重。
然流寇如蝗虫般不断涌入,这群被家国驱赶的亡命之徒,个个都是狠戾嗜杀、阴险狡诈,正规军部根本应付不来。
眼见才积攒的国业就要被这场战事拖垮,岭南民间却突现一拨庶众,其传说神乎其神,其战绩乾坤扭转。
据传,这伙民兵有如神助,其统帅深谙用兵之道,更难得所施战法独树一帜,有如探海神针般,直戳敌军软肋,专挑对方弱点。
流窜贼寇,那便也游击作战;下流打法,那便也施以阴损。
兵不厌诈,出奇制胜,才一月有余,便在一处深山密林中探得流寇本营,又部以重兵重重包围、强势压制,又过了数日,营中主帅终是死扛不住,缴械投降。
朝廷上下无不称奇,市井民巷无不叫好,甚至有人编了话本和说书,将这伙民兵奇事在坊间广布传颂。
是以白朗虽身在深宫,传闻也到了耳边。
了却君王忧烦的民兵,打着“凡军”的旗号,其主帅虽雄才伟略、颇具拥兵之赋,然兵团上下却是万众一心,只为精忠报国,唯白氏皇帝是忠,绝无半点忤逆独大之势。
小顺子将民间传闻的种种告会了白朗,兀自站在一旁揣度,见白朗无语沉吟,还出言相谏:
“皇上,您可要提防这所谓的‘凡军’,虽说他们现下未向朝廷邀功,可若说他们只图为皇上分忧,奴才是说什么都不敢全信的!”
这番进言,近日来也被外廷那些文官们不厌其烦地呈递,白朗不禁失笑,小顺子还有一箩筐的话没说出口,见白朗笑得欣然,便不解问道:“皇上,难道您不担心么?就不怕再出个王缜么?”
白朗长叹一声,笑意盈盈:“什么再出个王缜,分明这‘凡军’就是王缜。”
“啊?!”小顺子险些掉了下巴。
白朗索性向小顺子道明,凡军凡军,这集结义士、组织成军者,想必就是小凡了;
然则小凡心思缜密、擅于操控人心,却在用兵上是个外手。
如此奇诡战术,当今天下,唯有蒙千寒之辈才施展得出。
而白朗前些时日才收到蒙斩二人书信,这对逍遥的侠侣正在外邦游玩得畅快,甚至不知国内出了危难。
而除了蒙千寒,还有谁能统领奇兵呢?
***
白朗的猜断,不久便得应验。
岭南凡军力挽狂澜,深受民众爱戴,难得其将领统帅谦逊知礼,不见拥功自傲,反而每每被护拥得紧了,便郑重向天下布告,自己乃白氏皇朝的庶民,挺身而出不过是报效家国,为圣上分忧。
然□□心所向,朝廷又没道理冷落爱国奇士。
是以多封诏书传过去,凡军统帅屡次推脱婉拒,却也碍不过圣上诚意,掩不住众生民愿,终是应了朝廷之邀,于这年立秋,北上圣京,受皇帝犒赏封爵。
那日迎接的仪仗绵延数里,民众将圣京主道两侧围了个严实,一辆华丽锦车,由八匹纯黑的良驹拉进了城,一路欢呼拥趸,直奔皇宫大内。
乾门外,自马车上走下的,正是一身红衣盛装的小凡。
有幸得见其真容者,无不哗然惊叹,不曾想,力退流寇的奇人,竟是如此俊美的少年。
迎来的官员中更是私语微词甚多,其中不乏有些资历者,都是见过昔日小凡依附王缜的,此番有人确信来者就是那个奴儿,有人则是尚不敢贸然断定。
可无论如何,这红衣盛装的少年都是民众爱戴的奇帅、圣上款待的贵宾,因而这些个官员再心有不甘,也不得不俯首帖耳、低眉顺目。
大通殿内,文武百官端立两侧,小凡正中稳步走来,越是靠近,龙座上的白朗便越是笑得展颜。
为国立下奇功者,就是危时共患难的故人。
即便分别两地,小凡却是痴情不改,又凭着过人才智,遥助白朗社稷,为他打下一片稳固江山。
小凡也是心潮澎湃,然他面上却沉稳静蔼,旧日任人欺压的奴儿,此时却是飒然成风,举止端方。
一日的宴席庆典、犒赏封爵,白朗与小凡二人都各自持重,明君者礼贤,居功者谦卑,百官无不臣服,民众无不恭奉。
此刻高台之上,小凡一人之下,以功臣忠义的名分,与白朗共享盛世繁华。
然则白朗已然察觉,小凡此番心境,正如他平静的面容一般,他向来索求的荣华安定,已全然入不得他眼,事过境迁,令小凡动容的,是终可以摆脱奴隶的身份,与白朗比肩。
白朗封小凡靖南侯,犒赏金银无数,又赐其国姓。
当日晚些时候,一切礼制典仪都已告罄,白朗与小凡终是得以叙旧,二人便相携在这乾坤城里信步。
先是小凡将那夜如何逃脱之事大致说了。
原来他果然向守在门外的百里斩求乞,百里斩性情中人,最怜惜用情至深者,况且王缜就算不死也再生不出什么事端,索性便助二人逃出了皇宫。
自那以后,小凡对王缜日夜照拂,两人四处辗转,所历的艰辛,小凡不过轻笑带过。
才在岭南一处农家安身,又遇安南国的流寇滋扰,小凡义愤填膺,便集结了当地庶民义士,凭着自己的口才和谋略,组成了一众武装。
当然,个中少不了王缜助力。
王缜虽已身残,但用兵之才不减,况其终得以与小凡厮守,小凡想要做的事,他哪里有不成全的道理?
是故白朗虽是他仇敌,王缜却看在小凡这一节上,倾尽所能地助他成就了大业。
☆、之凡
小凡轻描淡写,便讲完了这一年多的分离,他坦然看着白朗,似在等着一句早该说出口的话。
他以为,白朗一见到他,就该迫不及待地询问坤华的下落。
可白朗却将感情收敛得如此隐蔽,个中的神伤,便只有腔子里的那颗心默默地担着了。
此时二人已登上皇宫南向的一处高台,白朗察觉小凡的探询,是以目光不免游移放远,轻咳了几声,又言及其他。
“小凡,你一路走来,历尽疾苦,好在今日成就了一番大业。”
小凡失笑,这些世俗的东西,早已不是他最在乎的。
“多谢皇上成全,然则小凡最看重的,还是皇上赐赏的国姓。”
白朗眼眸一亮,语调轻快了不少:“是了,你孤孑一身,从今后,你便是我白家亲眷!朕这就下旨,再封你个皇弟的名分!”
小凡还是坦然笑着,只是那笑容不易被察觉地僵了片刻。
此生毕竟是情深缘浅,能以兄弟相称,已是幸焉。
白朗假意未见小凡的落寞,继续说道:
“你既已是皇弟,又贵为靖南侯,当该有个像样的名字,也好记入我朝史册,名传万代!嗯……你既已姓白,那么……该叫什么好呢?”
小凡淡淡地道:“臣还是喜欢这个‘凡’字。”
“好说,白凡、白凡……”
白朗兀自沉吟,小凡却定定地道:“臣要改叫‘之凡’。”
白朗一愣,改口道:“之凡?嗯,似是有些拗口……”
“加上姓氏便再合适不过!”
白朗收起笑意,不忍再去看小凡脉脉的眼神。
小凡却是大方地笑了,坦荡说道:“之凡,之凡,乍一听来,不知所云,加上姓氏,却别有滋味。”
白朗不禁一颤,极刻意地将手搭在了面前的栏杆之上。
小凡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因窘迫而紧紧攥着玉栏,指节都有些泛白,他好想用手掌将它包裹住,为它隔绝这傍晚高台上的丝丝凉意。
可他知道,这是断断不能的。因为他今日握了这手,日后便会奢望得到的更多,想得越多,他的心便越得不着安宁。
就这样站在他身边,不会再被他推开,这还不够么?
小凡苦笑,将目光放远,目力所及,是京城盛景,楼宇空蒙,他幽幽说道:
“皇上,我永远都是你的小凡,即便此生,你不会是我的白朗。”
白朗只觉一颗心重重地撞了下腔子,此情之深重,他怎么承受得起?
他再也不忍逃避小凡的目光,含泪看他,嘴唇颤抖着,似是千言万语,却又无从细说。
可小凡却先他开口,却是言及其他。
“皇上,你为何迟迟不问坤华的事呢?”
白朗一愣,目光不由得再度游移,甚至带有明显的惶恐和不安。
他比世人都渴望得知坤华的下落,可他却又比世人都惧怕得知坤华的下落!
小凡此刻极后悔问出了那句话,眼见白朗威仪尽扫,顷刻便惶惑得似个迷途的孩童,他心疼极了,也顾不得甚多,忙握住了白朗的手,紧紧攥着,安抚他内心的恐慌。
原来知白朗者,还是坤华啊!
坤华早已交代,万不可将实情告知了白朗!
未知实情,尚可在心底自欺侥幸,若将真相揭开,定会将人瞬间击垮!
注定致命的伤病,虽知越拖越苦,却执意讳疾忌医。
是故,他想问,却又不敢问。
更何况,中了“南柯梦”之毒的坤华,此时算来,该是早已不在人世。
“白朗,就当他在你的江山某处,自在地活着!”
白朗失声大笑,却是眼中泪珠滚滚:“就当……就当他还在……”
忽而挣开小凡,身子扑倒在栏杆上,发狂般指向城南的歌舞坊,嘶声道:
“你听!听得到那里的歌声舞曲么?没有!这天下变了!正如我白朗的心,变了!即便得了天下,即便得了安稳,可却偏偏没了他!”
白朗声嘶力竭,痛心疾首:
“这天下,正如我心,已遭了重创,虽看来万事顺遂,可内殇无治!就算经营出个太平盛事,可这心……再也欢愉不起来!”
小凡焦急道:“错!万物生发,欣欣向荣!白朗,你可知你的子民之所以不兴欢愉,根由在你啊!”
白朗怔愣,眼泪都不及擦拭,只定定看向小凡。
“他们能感觉到你心里隐忧!你治国不苟,却从不曾纵情娱乐,你明君之威仪,天下便都效仿!”
见白朗恢复了理智,小凡松了口气,索性坦言:
“白朗,你定也察觉到了,你所治理的天下,虽物资日渐丰富,国力日渐强盛,可民风太过呆板,百姓太过拘谨。
“你可曾想过,这正是因为你治国太过勤勉,不自觉便成了风尚;你又心怀故人,就算国业再盛,也无人能见你真正展露心扉。”
白朗蹙眉,似是一时半会儿听不明白。
小凡郑重道:
“皇上,臣记得您在潜邸微时,于曲词上颇具才华,臣以为,当该由皇上亲笔谱写一曲哀歌,皇上与百姓一起传唱,悼念因王氏逆反而丧生的亡灵,虽是痛在一时,却能就此放下。此后,百姓与您,便都能坦然面对这劫后盛世。”
小凡见白朗眸色一凛,深知此番话语已触动了他心弦,便将目光放远,看向远处的歌舞坊间:
“我想这样一来,那里便不再是一片死寂,到那时,这天下,才是真正的繁荣。”
***
小凡在圣京住了几日,便匆匆请辞,赶回岭南打理政务。
可他那日于高台之上的一番提点,却令白朗久久不能释怀。
所谓治国,确是不能只重视物欲财富;
所谓民生,不是求得了富庶康健,就算幸福安宁。
一日于凝月轩里闲游,白朗忽而想起小时候,那时母亲尚在,王氏一族尚未成势,父皇治理的天下,才是当之无愧的盛世。
那时国力昌盛,百姓富足,然则最难得的,是文兴艺旺,坊间生机盎然,是那种幸福得禁不住放声歌唱放荡起舞的大好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