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朗想着,当该前往汴京,拜会一下父皇,顺便向他讨教讨教治国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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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东汴京,风景秀美,乃白家龙兴之地。
依山傍水处,偏僻山林间,开拓出一座园林,建筑简约古朴,内设娴雅讲究,正是当朝太上皇隐居之所。
鸾妩,是白朗的母亲,这居所的命名,足见太上皇用情之深。
鸾妩苑——白朗微服前往,抬首见此匾额,一时甚感欣慰。
不曾想才一入园,便闻得阵阵莺莺燕燕,随行的小顺子都有些讪讪,白朗循声而去,惊见他的好父皇正与一众花枝招展的美女在园子里玩得正欢。
堂堂太上皇随意着了件淡黄衫子,眼睛罩着绢纱,正大开双臂,憨憨地追扑,一群美人在周遭嬉笑招惹。
老皇帝好容易扑到一个,嘿嘿傻笑,却是摸起来甚是硬板,近身也闻不得馨香,便觉疑惑,扯下遮眼绢纱,登时险些摊到。
只见白朗斜眯着眼睛,幽怨地看他,周遭美人都已远远地退去,庭院里只剩这父子二人对峙。
白朗汗颜,还以为父皇深居幽所,只守着母亲灵牌伤情缅怀。
老皇帝赧然嘿笑,忙招呼道:“白朗我儿,来了怎的也不传报?”
白朗叹息一声道:“儿子罪过,打扰了父皇与众美人的雅性。”
老皇帝嬉笑道:“得了,儿啊,为父还不知你怨我招蜂引蝶不成体统?”
白朗微愠:“父皇有自知之明当是最好!你……你对得起母亲吗?”
老皇帝正色道:“怎么才叫对得起呢?”
白朗张口,却忽而一时无话可辩。
老皇帝续道:“你以为我整日青灯古佛、抱着你母亲灵牌神伤,就是对得起了?”
白朗怔了片刻,反驳道:“那也不该如此放.浪!”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放.浪?”
“你……那么多美人……”
老皇帝老神在在:“生性风流者,就不能洁身自好、痴情专一?若真如此,又怎么解释你心里的苦呢?”
白朗哑然,再无话可说。
他们父子二人何其相像,都是风流成性,最好人间美物。
可白朗心中只念那一人,即便那人已离去多时,伤情神往却不减半分。
虽那些个内侍文官在他身边安插嫔妃无数,他也不过是看着养眼,调笑几句,加之整日为政事所累,一年有余,竟是侍寝之事都未曾有过。
白朗支吾,因一时的偏执而有些愧疚,更是惊于知子莫若父,自己心里的痛楚,自认藏得够深,却是被父亲一语道破了。
老皇帝叹道:“千帆过尽,却不入我眼,唯有斜晖脉脉,聊藉心伤。”
一语既出,父子二人都静默无语,各怀心事。
良久,老皇帝语重心长:“朗儿,你可知生而为人,在这大千世界中走这一遭,最重要的是什么?”
白朗一时不知其解。
老皇帝自问自答:“是活得真切坦荡!”
白朗挑眉,老皇帝续道:
“人生每时每刻都有变数,再有定力者也难保不为所动,然则多看了几眼这世间繁华,就修不成内心正果了么?”
白朗茫然摇头,才觉得父皇有了些威仪,却听老皇帝续道:
“难道多抱几个美女,就是对不起心中至爱了么?”
白朗青眼瞬间换作白眼,看着父皇的眼神有些嫌弃。
“嘿嘿,你别嫌,其实你也一样!不过是刻意端着,放不开罢了!”
白朗怒目一瞪。
老皇帝不以为意:“你呀,怎的坐上了龙椅,就活得不坦荡了呢?须知生性风流者,一日都离不了美人在侧,可用情专一,即便美人在侧,也不过是玩笑调节,至爱的人就在你心里,片刻不离,你又怎会做出对不起他的事呢?”
白朗撇嘴:“歪理。”
“歪不歪理你自己掂量,就说你治国吧,难道非要装作一派端严才能服众?”
“怎的又扯到了治国?”
“你来此目的不就是讨教治国之道?”
“呃……好吧,你说对了。”
“你小子本就是个泼皮,秉性难改,治国安天下是份苦差,你却还要刻板着自己,即便得了闲暇也不纵情,活得何其虚伪?你的整个皇朝都虚伪!”
“你才虚伪!你全家都虚伪!”
“我全家就你虚伪。”
白朗愤愤,却是因为父亲所言正中要害。
“白朗我儿,你想想看,虽如今民心向你,世风如你这般勤勉不苟,可大家都闷头去创造财富,这难道就是幸福了么?
“就连喘息片刻都成了负疚,更遑论静思内省了!可长此以往,便会扼杀心性,整个王朝的人性都被扼杀了,你的社稷也就失了灵气!”
白朗负气反驳:“那又怎样?至少我让百姓都过上富足日子!”
老皇帝不急不慌地反驳:“想想你做太子的时候,为何总想冲撞陈规旧戒?”
一语点破,白朗不禁惊出一身冷汗。
他以大局为重,自我克制,泯灭风流好动的天性。
可这社稷与百姓无关,谁人又肯被他这僵化的政风长久压抑?
更何况饱食思淫.欲,越是身处富庶盛世,人性与政风相悖久了,便越是可能成为隐忧,说不定哪日便平生叛逆,人之本性与皇威相抗!
白朗沉思良久,老皇帝继续诛心:“你长久压抑着心性,住在你心里的那人也不会开怀,更会为你忧挂,此番情境,才是真真的对不起他呢!”
白朗猛然抬头,目光灼灼,却是感激不尽。
励精图治,力挽狂澜,再疲累也是无妨,然父亲的这句话,才是道破了他所有的苦楚!
想若是坤华还在,怎不心疼他终日苦闷,怎不怜惜他殚精竭虑?
想若是坤华还在,定还在某处苦等他来,定会隐隐怪罪他将他遗弃!
心里住着个人,又怎能不时常打开心扉?
白朗激动失语,老皇帝继而调笑:
“你看人家胡夏国的邪罗,不知把这天下翻了几番!有朝一日若他先于你寻得了那人,你可别找我来哭鼻子哦!”
白朗失笑,又郑重向父皇拜谢,便刻不容缓匆匆而去。
***
人们惊觉,大兴民生的皇帝,忽而有了人情味儿。
先是亲笔谱写哀歌,朝堂坊间传唱,安抚动荡中的亡灵;
续又谱了首离歌,号召百姓寻找走失的亲朋。
人们忽而恍然,为何一向只顾复兴百废,身心得不着喘息,竟连悼念感怀之意也无!
更是消极悲观,只道下落不明的亲朋都已不在人世,竟是没心思出外寻其下落!
再一想来,不知多久未曾闲情戏苑歌坊?多久未曾茶楼絮语听书?
多久未曾花前月下?多久未曾大兴庆典?
大好的光华,怎可只有物欲富庶,不见心性坦荡?
更何况皇帝诏旨,在民间广纳技艺绝活,修复破败庙宇,兴建文阁经楼,既重财政,也求文兴。
自此,烟火繁花,重现人间;朗朗乾坤,一派繁荣。
☆、奇缘
人们这才发现,原来当今圣上是这么个贪玩的心性。
说得更确切些,当是个兼具两副心性的人吧。
治国理政时勤勉克己,闲暇玩乐时又花样百出;
上得了朝堂,混得了歌坊;当得了明君,耍得了流氓。
然最为人称道者,是他倜傥风流,却是个难得的有情郎;
而为这贤明君主独钟者,正是已成传奇的绝美男颜、楼月国昔日的王子坤华。
也正是胡夏国王赫连邪罗苦苦求索的男子。
如今,白朗身为中原皇帝,也坦然昭告天下,如赫连邪罗所为,潜心寻找坤华下落。
又亲笔画作坤华肖像,下诏圣旨,凡能告知其踪迹者,哪怕是捕风捉影,白朗都将自私帑里拨出金银,予以重赏。
一时间,寻人成了风气,上天入地,全民趋附。
却不曾想,如此绝美之人,足以撼天动地,天下人通力找寻,怎会有找不到的道理?
这便不由得人不揣测,想必这令当今最负盛名的两位君主为之倾心的坤华,早已不在世间了么?
揣测不无道理,是故寻人之风便渐渐退势了下去;
又过了些时日,就连一直热忱寻觅的赫连邪罗都有些懈怠,然则白朗却仍苦苦找寻。
他的赤诚如磐石隽永,除非寻着坤华尸首,否则此生都不会断了念想!
***
转眼又是一年,二月初一便是胡夏国的万寿节。
赫连邪罗不知对白朗怀有何种情意,许是他自己也说不甚清,只是随着性子,将一份帖子递到了中原。
白朗欣然前往,既为邦交,又为私情,御驾亲躬胡夏国的万寿盛宴。
白朗入胡夏时正值晌午,初到异邦,他却不免神伤,只因听闻坤华曾在这里尝尽了艰辛,虽已是时过境迁,可他的心总是抑不住地泛痛。
与赫连邪罗寒暄片刻,他便直言想要各处赏观一番。
赫连邪罗心领神会,却道自己尚有政务,只得命丞相克申代尽地主之宜。
每到一处,白朗都直言不忌,询问坤华可曾来过,每每听到关于坤华的只言片语,虽是悲苦多于安逸,白朗都不禁欣慰,走过他曾走过的地方,虽已是光阴错过,却也似变相与他相遇了。
不知不觉走至一处宅院,墙外看来,院中松柏高耸,偶有鹤鸣击空,正门牌匾上赫然“松鹤堂”三字。
白朗见此处静谧幽深,却又处处诱着考究,便不禁驻足,询问克申松鹤堂之何为。
克申浅笑答曰,此处乃去年新设的老人馆。
只因近年来连绵战事,方圆百里,孤苦无依的耄耋老人甚多,赫连邪罗便广施仁政,自私帑里拨了款项,建了这“松鹤堂”,专为收留孤苦老人,为其善终。
白朗点头称赞,心道此举中原也得效仿,进而提请进去观摩一番,克申怔了片刻,便点头应允。
走进园中,但见诸多老人四散其间,他们虽已是风烛残年,却各得其所,仪态悠然。
尤其是坐于一处廊檐下的那位,白发苍颜、身子不济,然他神态超然,目光悠远,似是看破了凡尘,悟尽了世道,如今浮华落尽,即便是风过檐廊、鹤鸣幽幽,都能渲染起一片情操,牵引起大把的感怀。
但见他将头微仰,双目微闭,嘴角噙笑,脑海里似是无尽的回味。
白朗不禁上前,在他近旁轻唤了声:“老人家,有礼了。”
老人闻言一惊,瞠目看了过来,目光在白朗脸上怔怔地凝视,却又似想明白了些什么,坦然地摇了摇头,又恢复了适才的情状。
白朗兀自怔愣,还以为这是个睿智老者,难不成,不过是相貌超凡,而心智早已痴傻?
回过头来,却见克申面色沉郁地注目,见白朗转身,忙又收回凌厉眼神,恭敬道:“此处都是些迟暮老者,难免有失礼制。”
白朗道了声无妨,一想也觉无趣,便与克申走出了庭院。
又向别处赏玩,克申不辞辛苦为白朗述说风土民情。
便在顷刻间,似有灵光划过,白朗忽而愣住,一时间适才所见所闻皆在脑子里翻江倒海,一股说不得的情愫涌上心头,随行侍从都紧迫起来,不知皇帝这是中了什么邪。
克申也不免失色,才欲出言相唤,却见白朗忽而回神,竟是登时瞠目,旋即转身,直奔松鹤堂而去。
随行皆仓皇跟了过去,唯有克申伫立原处,无奈苦笑,叹道:“王上啊王上,您不愿胜之不武,到头来,却是输了个彻底。”
白朗飞也似的冲进庭院,适才廊檐下的老人还怡然坐着,白朗一直屏着的气息忽而变得极为粗重,一时腿软,险些就瘫倒了下去。
又怔愣地看了许久,白朗通身都在微颤,心头莫名地惧怕,却又是说不出的向往,脚下似被冥力支配,缓慢而僵硬地,向着那老人走去。
“不……不会的……”
臆语般呢喃,白朗不觉已是泪流成川。
终于走到了老人跟前,白朗半跪了下去,伸出手来,不顾老人惊骇,将那张沟壑丛生的脸轻轻捧起,此举更是吓坏了身后的随从,可论谁都不敢上前阻拦或细问缘何。
好在那老人不过挣动了片刻,便又回复了超脱笑颜,任凭白朗捧着他的脸,细细地端详。
“坤……坤华?”白朗泣而幽叹,说不清此刻想听他答应还是否认。
而这老人却是朗声回道:
“我适才瞌睡,做了个极悠长的梦,说来奇妙,只觉得梦中苦乐参半,似是大半个人生,醒了却又什么都忘了,又是禁不住回味无穷;
“回味来回味去,实则只依稀记得,梦中有个人和你有几份相像,梦中的自己……仿佛就是叫作你适才唤的那名字。”
白朗惊疑不解,却又似抱了点希望,忙又追问:“那么你到底是谁?”
老人摇了摇头:“老了,记不得了。”
却似累极,竟缓缓瘫倒在白朗怀中,嘟囔道:“或许我又已入了梦中,才会再见到你?”言罢,便已沉沉地睡去。
白朗登时惊觉,这贪恋他怀抱的人儿,这入怀相拥的感觉……
如此熟悉,久违得让他心碎!分明是失而复得!
“坤华!你是我的坤华!”
白朗放声嚎叫,旁人不知其是哭是笑。
***
赫连邪罗对坤华一往情深,苦寻了他多年,却于去年突然懈怠,原来那时他已寻到了坤华,却不愿被外人,尤其是不愿被白朗知悉,是故尚且充着寻人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