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的。” 沈竹要说的话被李幼卿打断了。
李幼卿往下走了两步,丝毫不像个公主似的坐在台阶上,双手托着腮看向屋外,“国家有难,我身为皇室宗族,自应首当其冲才对得起平时享受的那些高于百姓的生活。”
“既然同为皇族,那就让你那些个酒囊饭袋的皇子哥哥们去上阵杀敌。” 沈竹道,“你没必要搭上你的一辈子。”
“嫂子,我虽然不懂政事,但我看人还是挺准的。我那几个哥哥,没一个能用的。” 李幼卿低头笑了笑道,“他们死了不要紧,那些士兵的命就白瞎了,哪怕是不让他们白死,我也该去和这个亲。”
“你不用劝我,我是真的想好了。” 李幼卿站起身,又恢复平时笑嘻嘻的样子,“我这辈子原本也不想嫁人,正愁怎么和我爹说,有这件刚好就解决了,这对我来说还是个好事。”
沈竹自下而上的看着李幼卿。
李幼卿无论是长相还是气质都是江南女儿的长相,线条温软,身量纤巧。
可就是这样柳枝儿一般窈窕婀娜的女儿,要在花开正盛的年纪,身着嫁衣远去东夷那片贫瘠荒凉的土壤。
这几天沈安歌和彭泽一直在吵架。
沈安歌讨厌这个皇宫。
四岁那年,她娘亲离世的时候,沈竹回来了。那是她第一次知道自己还有个哥哥。
那时候的沈竹是沈安歌从小到大见过的最明艳的少年,十四五岁就开始掌家,少年意气,张扬肆意。
那时候的沈安歌还很黏沈竹,沈竹处理事务的时候,沈安歌就跟在沈竹屁股后面。
她很喜欢自己哥哥自信张扬的样子,也喜欢哥哥空闲的时候带她读书习武,犯浑的时候一起去偷拔父亲的胡子。
沈安歌问沈竹:“哥哥你为什么什么都会啊?”
沈竹一点也不谦虚道:“因为你哥哥优秀呗。”
但是她的哥哥只在侯府待了三年,就要离开了。
沈安歌不想让沈竹走,抓着沈竹的衣服不肯松手,鼻涕眼泪蹭了沈竹一身。
沈竹领沈安歌去了书房,列了好多东西给沈安歌:“你把这些东西学会了,哥哥就回来了。”
那上面写满了珠算药理诗书武艺,她根本学不完。
沈安歌觉得这是沈竹故意为难她,哭着说她根本学不完。
沈竹笑着刮了一下沈安歌的鼻子,道:“学的完的,你是我的妹妹,别给哥哥丢脸。”
这句话很好使,沈安歌果然不哭了。
沈安歌把那些都学会了,开始像沈竹一样掌家,但那个她那个意气风发的哥哥再也回不来了。
京城好像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狱,沈安歌再次见到沈竹的时候,她的哥哥已经变成了一个不求上进游手好闲的登徒浪子。
她不想承认那是她哥哥,她始终不敢相信沈竹怎么会变成那个样子。
她在京城十年,不少公子王孙都不喜欢她。没有哪家王孙会喜欢一个整天舞枪弄棒的女儿,但沈安歌还是撑着一根脊背说什么也不肯低头,她下定决心一定不能让自己变成她哥哥那样。
当她得知东夷无将时,沈安歌请求去前线带兵。
她可以,她练了十多年的武艺,熟读了百本的兵法。持过侯府的家,带过西北的兵,她有能力一战。
但是她被彭泽拦下来了。
她和彭泽的分歧第一次产生了分歧。
“让我去,我可以。” 沈安歌穿着宫服对彭泽道,“东夷那场仗我可以打,你要相信我。”
没想到彭泽厉声回道:“你一个姑娘家,上什么战场?”
沈安歌不敢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她喜欢彭泽是因为彭泽和他见到的那些公子王孙不一样,彭泽身上有她想要的那种年轻气盛的追求。
彭泽也不像那些公侯世子家一样,嫌弃沈安歌年纪太大,书读的太多管不住,他欣赏沈安歌的能力。
因此沈安歌一直以为彭泽是理解她的。
“子润。” 沈安歌看着彭泽道,“我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
彭子润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抱歉道:“安歌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九公主已经答应去和亲了,只要她嫁过去,战争就平息了。”
“她是公主!” 沈安歌回道,“她是金枝玉叶的天潢贵胄,怎么能受那种屈辱。”
彭泽试图和沈安歌说理:“一个人重要还是天下人重要?”
沈安歌反问:“那如果要嫁过去的人是我呢?你还能说出这样的话吗?”
“安歌……” 彭泽对沈安歌道,“谁都能,唯独你不能。”
“你不仅是个女儿,你还是沈家的女儿。” 彭泽拿出挡在沈安歌面前最大的阻碍对沈安歌道,“调兵权在沈怀直手里,陛下不会再让沈家人统兵的。”
这件事沈安歌反驳不了。
他们这位如此有好胜心的皇帝多疑到宁可把自己的女儿送出去,也不肯派沈家统兵。
能让沈安歌上战场的理由没有,但是阻碍她去的,随随便便就能找出许多。
沈安歌看着和亲的队伍,又看了看自己院子里陈列的兵器和自己一手的老茧,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她体会到沈竹当时的感受了。
这些年的她所有的努力,满腔的抱负,都是枉然。
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人世间所有的痛苦放到一起,终归逃不出无能为力四个字。
“安歌。”
有人唤她的名字,沈安歌往门口跑去,发现李幼卿正穿着嫁衣站在她门口。
公主出嫁,自然繁重华丽,十里红妆。
李幼卿抬起手,展示般的给沈安歌看:“好看吗?”
沈安歌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一句话都说不出。
“别光哭啊,轿子半路停可是违背礼法的,我为了给你看特意偷偷过来的。” 李幼卿放下手,笑着问沈安歌,“这回我有没有让你刮目相看一点?”
“李幼卿你他妈是不是傻?” 那滴眼泪沈安歌最终还是没有忍住流了下来。
她讨厌李幼卿,她觉得李幼卿就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公主。
但李幼卿本来就是公主。
这是公主该有的结果吗?
在沈安歌心里,习惯了李幼卿的骄纵和心机,所以当李幼卿的骄纵失去时,她都觉得那是委屈了李幼卿。
李幼卿笑了一下,突然快步跑向了沈安歌,一把抱住了沈安歌。
“安歌。” 李幼卿道,“如果我真的有什么私心的话,就是希望我这一走,能让你不再像以前那样看我,在你的心里留一个角落给我。”
李幼卿还没等沈安歌回话,就转身离开了。
沈安歌看着李幼卿的背影,迟迟没有回过神。
恍然间,她从那个拥抱里读出了太多难以置信的东西。那个拥抱太沉重了太浓厚了,即便李幼卿不说,她也多少感觉到什么。
突然间这些年李幼卿做过的种种在她面前一一闪过,好像都有了解释。
但她不能看着李幼卿远去的背影,却不能给李幼卿一个回应。
她对李幼卿从来没有过那种想法,而李幼卿又真正的做到在她留了一个任何人无法顶替的位置。
到最后,她所谓的理想和抱负混得落魄而潦草,她有能力,却没能力改变什么。她和这个京城中的所有人一样,枯枝败叶般的随波逐流。
她会永远记得,大齐的百姓也会永远记得,那个名声籍甚的大齐九公主,那个身世上不得台面的九公主,一着红妆,一去紫台,以一个人的水深火热换了整个大齐的河清海晏。
那个不问政事的李幼卿,最终会被刻在历史上留人缅怀。而那个立誓要闯出一片天地的沈安歌,最终成了红尘中微不足道的一粒砂,飘向了青灯古佛。
当天夜里,来福跌跌撞撞跑进沈竹的屋子,跪在沈竹面前,哭着道:“二小姐她…… 出家了。”
第59章 我从一而终的爱你
李幼卿嫁过去后,东夷的战事也平定了。
大齐边境的问题解决,本应该是好事,但是整个朝里无人敢笑得出来,皇帝好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繁重的事务一层一层地压到了皇帝身上,不多时便累倒了。
皇帝权衡了许久,最终还是将权力一分为二,一半交给了李珏,另一半交给了大皇子。
随着皇帝的身体越来越差,每天皇帝派来监视李珏的人越来越多。李珏并不意外,越到至关重要的时候皇帝越不信他。
皇帝想让李构登基,却担心将权力放到李构手里,李构担不起来。把权力放到李珏手里,又怕李珏造反,所以把另一半放到了大皇子手里。
李珏每天也很规矩,批折子,辅助李构,叮嘱李构每天去给皇帝送药问安,防止大皇子趁机得了皇帝的欢心将皇位夺走。
皇帝渐渐放心了李珏,减少了对李珏的提防。
但李珏远没外表看起来那么规矩。
眼看着皇帝的病一天比一天严重,李珏却连叫人备下寿材的意思都没有,反倒是渐渐和大皇子联络起来。
某天夜深露重,李珏和大皇子相对而坐,满是戒备地看着李珏:“你为什么选择帮我?”
“良禽择木而栖。” 李珏笑着在棋盘上下了一颗黑子,“我要是动手了,李构登基后注定不会容我。既然死路一条,珏自然要另谋生路。”
大皇子像狼一样盯着李珏,“你的筹码呢?”
李珏莞尔一笑:“军权,我能拿到沈怀直的军权。”
这个筹码足够有说服力,就在大皇子要答应的时候,门外突然响了一丝微弱地动静。
李珏给梁上地常威递了个眼神,常威追了上去,带回来在门外偷听的人竟然是沈竹。
大皇子来了兴致,看戏一般的看着李珏。
李珏却笑了,将棋子扔回棋篓里道,“正好,本王也懒得装了,未来的几日就要委屈小王妃了。”
说完,李珏就让人把沈竹捆着锁进房间里,当着大皇子的面夺了沈竹的官印。
大皇子倚着门框问:“你不杀他?”
李珏听后感到颇为好笑的转过身,挑眉看着大皇子道:“说什么呢?我是真的喜欢他。”
李珏给大皇子调了军队,慢悠悠地道:“我还要留着他的命慢慢玩呢。”
当熊熊火把划破京城上空夜晚的沉寂时,大皇子联合亲王们造反了。
皇帝气愤的拔出剑,想要亲自应战,没想到只走了两步,便感到眼前一黑,笨重的身子从台阶上摔了下来。
李珏命太医院把皇帝抬进寝宫,自己孤身走出宫殿,手里拿着禁军的调令,却发现沈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那间房里出来了,正坐在城楼上,脚下是皇城的禁军。
“众将士听令!” 沈竹一开口,所有士兵都严阵以待。只见沈竹张开一张强弓,一箭射中了其中一个叛乱的亲王,随后振臂高呼道:“剿灭叛党,亲王人头三百金!”
士气受到鼓舞,士兵们如过境的阴兵一样掠过,所到之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李珏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沈竹!你出来干什么?”
沈竹在猎猎厮杀中听到李珏的声音,笑道:“干什么?帮你。”
沈竹嘲笑道:“就你那蹩脚的演技骗骗大皇子那傻子还行,骗我回去再练十年吧。”
“你从什么时候发现……”
“从你年节帮大皇子求情开始。但你不同我说,我只能自己猜,所幸我猜对了。” 沈竹身后是被火把和鲜血染红的夜空,他笑着对李珏道,“李识玉,你他妈别想把我扔下,你甩不掉我。”
李珏眼眶红了红,但没有多余的时间给他感动。他上前抱着沈竹的头使劲在沈竹的额上亲了一口,道:“谢谢你信我。”
说着又重复了一遍,“谢谢你信我。”
“我一直信你。” 沈竹在李珏的手上咬了一口,“李珏,我爱你。这二十年,我从一而终的爱你。”
李珏心里动容,又亲了沈竹一下,往皇上的寝殿里走去 “我走了,你万事小心。”
“快去。” 沈竹推了李珏一把,“这边我给你顶着。”
李珏狠下心,转头离开。
从这一刻起,他们两个人的命栓到了一起,谁也推不开谁。
皇帝重病,李珏作为仅剩的亲王陪侍在皇帝床边。
皇帝听到大皇子起兵谋反地消息,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
这些年只有皇帝和李珏知道的秘密,终于在临死前由皇帝亲口说出来了。
皇帝问李珏:“这些年,朕真的做错了吗?”
那双眼睛像被灰尘蒙住的烛火,混沌朦胧,又执意着不肯熄灭。
李珏心里冷笑一下,面不改色道:“陛下是皇帝,皇帝怎么会做错呢?”
皇帝的身体已经不方便动了,迟钝地把眼球转向李珏,问道:“你还是恨朕,对吗?”
李珏微微低了一下头:“臣不敢。”
皇帝看着李珏那副没有瑕疵的笑容,突然醒悟了一般道:“是你,是你让他们造反的。”
皇帝怕大皇子和这些亲王造反,特意将兵权分到了沈竹手中,他知道李珏和大皇子不睦,没有兵权是造不了反的。
大皇子是个又贪又没脑子的,李珏只要提出他能拿到沈竹的兵权,大皇子一定会欣然同意。
他提防李珏一辈子,却栽在了自己的皇子手里。
“你到底想要什么?” 皇帝瞪着他仅有力气的眼睛,用眼神逼问着李珏,“是王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