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拔弩张之际,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祁回的身影出现在夜色中。
“大人!”他飞速下马,冲到祁宴身旁,“找到玉珠了!”
祁宴立时收剑,焦急追问:
“找到玉珠了?夏薰呢??”
祁回惴惴不安,慌慌张张地说:
“没有找到夏公子,而且……而且,发现玉珠时,它已经死了!”
几个时辰前。
夏薰带着玉珠,回到自己的家。
夏府的破败,在他意料之中。
整座府邸快要沦为废墟,他已无从分辨,每一间院落,原先都是谁在居住。
湖水早就干了,种植的睡莲尽数枯死,干枯的叶片碎成粉末,被风一吹,从湖底打着旋飞出来。
他抬起胳膊,阻挡迎面而来的飞尘。
玉珠被眼前景象吓到,茫然愣在原地,鼻子不停抽动,似乎在寻找线索,把这里和它记忆中的家,重叠在一起。
夏薰抱起它,慢慢往前走,绕过东倒西歪的廊柱,穿行在断井颓垣之中。
房屋年久失修,木质窗框破烂成蜂窝状,院门上的匾额掉落在地,字迹被风吹散。
许多小路都走不通了,夏薰围着干涸的湖边绕了一圈,不知不觉走到正房附近。
房子的主梁从中断裂,锯齿状的木茬暴露在外。
夏薰的嫡母就是在这根梁上吊死的,白绫是皇帝御赐,特意从宫里送出来,由祁宴亲自交到她手里。
夏薰借着月光,朝屋内看了一眼,没有走进去。
绕过正房一直往北,离正门最远的院落,就是夏薰原先居住的地方。
玉珠比他先认出来。
离那座小院还有数十丈远,它就激动得不得了,拼命用爪子蹬夏薰,要从他怀里下来。
夏薰把它放到地上,它迈开四条腿,不偏不倚往院子里走。
这是夏薰与它重逢后,它走得最欢快的一次。
它全然忘了身体上的疼痛,将日益衰老的心肺和不堪重负的关节,全都抛诸脑后。
它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第一次从夏薰二哥那里逃出来,带着满腔希望,跑到这间小院子,寻找能庇护它的主人。
它昂首挺胸,阔步走进去,夏薰跟在它身后,姗姗来迟。
院子里的二层小楼,和夏府其他残毁的楼宇没有任何区别,不比它们更破败,也没有比它们更鲜亮些。
夏薰站在月形院门下,远远望着前方。
过去的种种回忆,他竟一点都想不起来。
他的注意力全都放在玉珠身上,他预料到了什么,尽力让自己做好准备。
玉珠终于回到魂牵梦萦之地,它放缓脚步,东嗅西闻。
这里的一切都让它倍感亲切。
它不介意这里有多破旧,这块小院对它来说,意味着最欢乐的时光。
有两个人对它很好,给它吃好吃的东西,每天都陪它玩。
就算它干了错事,也不会遭到惩罚,甚至连责备都不会有。
它记得它弄坏过很多东西,最多就是被骂一句“小坏蛋”。
它过得很开心,成日里不是在草丛间翻滚,就是去湖边吓水里的锦鲤。
它以为这种日子会长长久久地过下去,直到那个人来了。
他带着一大群人,杀气腾腾冲进他的家。
它的一个主人跪在那人面前,另一个主人抱着它,躲在屋后瑟瑟发抖。
它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舔了舔她的手。
她抵着它的额头,不停流泪。
后来,她把它藏在地窖里。
等到它饿得受不了,从地窖跑出来,谁都不在了。
它在府里边跑边叫,跑得爪子都被石头磨伤、嗓子都喊哑了,也没有一个人理会它。
它回到小院,跳上床,蜷成一团卧下。
这里还充盈着主人的气味,也许他们很快就会回来。
它原地等了七天。
直到湖里的锦鲤都死光了,它再等不下去了。
钻进曾经走过几次的狗洞,它去了一个新的地方。
那个地方的人对它还不错,按时给它喂饭,偶尔也会陪它玩。
可那里有它最讨厌的人,它知道,就是他带走主人,毁掉它的家园。
它一见到他就叫,只要他靠近,它就呲牙咧嘴扑上去。
经过几次,那人便不再凑近它,也不再想摸它的头。
它就这样住下来,一住就是七年。
它从没有一刻把这里当做它的家,它念念不忘的,还是当初的故乡。
过了很多年,忽然有一天,主人回来了。
他瘦了很多,气味也与从前不太一样,他看上去总是不太开心。
他不再陪它又闹又笑,只会安静地抱着它。
玉珠并不在意。
只要他能回来,它的心愿就能实现了。
夏薰的故宅中,玉珠抬起腿,吃力地翻过门槛。
原先轻轻一抬脚就能过去的地方,如今对它来说也是不小的障碍。
它缓缓走到床榻边,抬头看向夏薰。
夏薰看懂它的意思,不顾满床尘土,直接坐下,然后把玉珠抱上来。
玉珠上了床,就站不住了,摇摇摆摆倒下去。
明明丧失了全身力气,却还要坚持着,把头枕在夏薰腿上。
这是它从前最喜欢的姿势,每次玩累了回来,都要这样和夏薰躺在一起。
夏薰来回抚摸它。
它的毛发干枯发硬,没有光泽,轻轻一碰,大片的毛发断裂掉落。
它的四条腿肿胀无比,而呼吸声越发粗粝。
夏薰一边摸它,一边和它说话:
“玉珠,你乖,你是世上最好的小狗……我知道的,你坚持到今天,就是为了见我一面。”
喉头骤然泛起酸涩,他顿了顿,哽咽道:
“辛苦你了,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你……可以休息了。”
玉珠就是在等这句话。
听夏薰说完,它看他一眼,眼神里充满爱意与留恋。
夏薰最后一次摸了摸它湿润的鼻子,它心满意足,闭上眼睛。
它的心跳逐渐微弱,肚皮不再起伏,粉色的鼻头变得苍白,它温热的身体缓缓变凉,四肢长长地伸出去,软软瘫在床上。
它满足地叹一口气,舔了舔夏薰的手,躺在他腿上,慢慢停止呼吸。
就此,离开了他。
第15章 夜雨闻
夏薰徒手挖了个坑,把玉珠埋了。
地上鼓起一个小小的坟包,比他在岭南给玉珠立的墓简陋太多。
夏薰没有什么能给它陪葬的,拔下头上的玉簪,放进坟包,和它埋在一起。
他以为他会流泪,但是他没有。
他用沾满泥土的手摸了摸脸,确确实实摸到湿意,但那肯定不是他的眼泪。
他抬起头,几滴零星的水珠飘落下来。
下雨了。
夏薰抹去脸上雨水,他很清楚,他应该尽快回去。
祁回和脂归说不定已经醒了,他至少要在祁宴回府前赶回去。
要是祁宴回来发现他不在,祁回和脂归又会受到他的斥责。
但他动不了。
他不想回去,此时此刻他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祁宴。
他跪在地上,心口空得发虚。
他失去了对他而言非常重要的东西,他没有感到悲伤,只是惘然若失。
身后忽然传来说话声:
“原来你在这里。”
夏薰浑身一震,倏地回头:“什么人?!”
身后,穿着夜行衣的男人,站在屋檐下,肩头还立着一只乌鸦。
夏薰冷冷问:“你是谁?”
那人从屋檐下走出来:
“昨天才见过面的,你就忘了?你还用了我给你的东西。”
原来是昨夜的胡人。
夏薰警惕起来,沉声质问:
“你怎么在这里?”
那人指了指肩上的乌鸦:
“我的鸟经过训练,你一用我的迷香,它隔着数十里也能闻到,不过……”
他饶有趣味看着夏薰:
“我以为你会用在祁宴身上,没想到,只是迷倒了两个下人。”
夏薰防备地盯着他。
胡人走到他面前,歪着脑袋看他一会儿,说:
“你的眼眶怎么红红的,脸上也有水痕?你的狗死了,你很难过?”
夏薰一惊。
刚才他都看见了?他是从什么时候就在那里的?
他用身体挡住玉珠的坟,斥道:
“你又想做什么?”
那人满不在乎,耸耸肩:
“我以为你终于对祁宴下手了,想来捡尸,谁知他没死,那我就顺便看看,有什么能帮你的。”
夏薰对他充满怀疑:
“你想杀他?为什么?为什么又要帮我?之前藏在糕点里的纸条,是你写的?”
他粲然一笑,算是默认,一抬手,把面罩摘下来,露出本来面目。
他是标准的胡人样貌,高鼻深目,褐发微卷。
他笑着看向夏薰:
“见到我的脸,你不觉得眼熟么?告诉你个秘密。”他把手指竖在嘴前,做出高深莫测的样子:“我在窦州就认识你,你不是姓冬嘛,跟你哥哥一起住在城南。”
夏薰大惊,不自觉露出愕然的表情。
胡人笑得更开心了,继续道:
“其实祁宴到岭南那天,我就盯上你了,你没察觉吧?”
夏薰汗毛倒竖,紧张得像一块石头,紧绷的声音从发硬的喉头挤出来:
“……你想做什么?”
胡人满不在乎,围着夏薰转了一圈:
“别这么紧张,我的目标是祁宴,又不是你,我三番两次来找你,就是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和我联手,我们一起杀掉他。”
他神采奕奕,漆黑的雨夜里,浅棕色的眼瞳依然闪闪发光。
夏薰牢牢瞪着他,一眼不眨:
“你为什么要杀祁宴?你和他有仇?”
胡人大辣辣地说:
“当然没有!不久前,我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
夏薰又问:
“那你为何要杀他?受人之托?”
胡人笑着,定定看他:
“从我这里是套不到话的,你只管告诉我,愿不愿意跟我合作?”
夏薰充满戒备:
“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怎么可能与你合作?”
胡人早有准备:
“别急着回绝,我再给你个好东西!”
他伸出手,手心向上,掌间放着一枚木哨。
“这是鸟哨,吹出来的声音人听不见,鸟能听见。我给你几天时间考虑,要是打定主意了,就吹这个哨子。只要你一吹,不管天涯海角,我都会立刻到你身边,绝不让你找不见我。”
他噙着笑,温柔许下诺言,好像在说什么约定终身的情话。
夏薰不为所动。
二人僵持半晌,胡人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顺着他的手腕把木哨丢进他袖子里。
“没时间和你说了,有人来了,我得赶紧走。”
胡人起身欲走,忽然停下,回头告诉对夏薰说:
“我好人做到底,善良地提醒你一句,如果你不想回祁府,就赶快离开,他们的人已经在外面了。”
说完,他同昨夜一样,几个纵身而出,飞速消失在夜色中。
夏薰没料到祁宴的人这么快就能找到这里。
假如他乖乖回去,祁宴一定会追问他的行踪。
夏薰不想和他说话,就连与他共处一室的力气都没有。
在祁宴的人闯进来前,他从后门离开了夏府。
他在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像一缕无家可归的游魂。
雨越下越大,他很快就从里湿到外,鞋子都灌满了雨水。
路上时有行人对他侧目,还有卖伞的小贩,跟着他走了几条街,非要把手上的竹伞卖给他。
夏薰默不作声,一味往前。
小贩见他就是不买,对他啐了一口:
“呸!没想到是个哑巴!还是个穷酸哑巴!连把伞都买不起!”
夏薰置若罔闻,闷头前行。
他没有目的地,没有方向,完全依循本能,在暴雨中行走。
不知走了多久,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店铺也逐一打烊。
雨一直很大,他裹着被水浇透的衣服,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即使如此,他的脚步也没有停下。
不知走了多久,背后依稀传来辘辘的马车。
接着,他听到有人喊他:
“夏薰?夏薰!是你吗??”
他以为祁宴的人终于找到他,不由得加快脚步。
马车迅速追上他,停在他面前,拦住他的去路。
有人从车上跳下来。
——是贺琮。
“夏薰!你怎么了?!怎么一个人从祁府跑出来?脸色还这么差?身上还这么湿?!”
夏薰眨了眨眼,瓢泼的雨水顺着他的脸往下流。
他木然答道:“我没事。”
贺琮也从小厮手里接过伞,在他头上撑开:
“不管发生了什么,你先跟我上车!”
他连拉带拽,把夏薰拖进车里,从怀里掏出手帕扔给他:
“快擦擦你身上的水!当心着凉生病!”
夏薰拿着手帕一动不动。
贺琮不满地“啧”了一声,故意道:
“你可别想让我给你擦!我是娶了亲的人!就算我以前对你——那也是以前,我现在——”
“玉珠没了。”夏薰突然开口。
贺琮一下愣住:“啊?谁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