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宴扳过他肩膀,仔仔细细把他从头看到尾。
见夏薰手里攥着一截断布,他焦急地问:
“你受伤了?!”
夏薰手一颤,那块布飘荡着落到地上。
他喘了口气,低声说:“……没有。”
祁宴把布捡起来:
“这是从刺客身上撕下来的?”
夏薰摇头:“不是,是我衣带上面的。”
祁宴追问:
“被他砍下来的?他对你动手了?你见到他的长相了么?”
夏薰定了定神,说:
“他蒙着面,我没看清他的脸,可我见到他的眼睛和头发,他是胡人。”
祁回倒吸一口气,连忙说:
“大人,看来真的是陈县公的人!坊间传闻,陈县公暗中豢养胡人,专行刺杀之事!”
祁宴没有接话,他按着夏薰的肩膀,很是后怕:
“那胡人武艺高强,要是我晚来一步,后果——”
夏薰没有出声。
他知道,胡人是冲祁宴来的。
他住的是祁府正房,那人一定以为睡在房中的是祁宴,进屋后,发现不对,才用夜明珠辨认房中人的五官。
可他为什么要拾起夏薰扔下的布?为什么要夏薰跟他走?藏纸条的人究竟是不是他?
夏薰如堕云中,一片茫然。
屋外,家仆正在打扫残局,昏迷的下人还没有醒来的迹象。
祁宴在房内来回踱步,试图寻找胡人留下的印记。
玉珠站在地上,紧贴夏薰的腿,全身都在颤抖。
夏薰以为它害怕,蹲下身抚摸它的毛,想让它镇定下来。
它的心脏跳得很快,呼吸声越来越粗,好像全身的力气都用来喘气。
它露出来的牙龈惨白,呆呆望着前方,眼神发直。
夏薰的心猛地一沉。
“玉珠?”
他叫着它的名字,想把它抱起来。
不等他用力,玉珠的脖子突然往前一伸,浑身一僵,直挺挺倒在地上,舌头从嘴角掉出来。
“玉珠?!”
夏薰失声惊呼。
他曾听人讲过,如果不是到了万分痛苦的地步,狗是不会倒下的。
夏薰用力揉搓它的头,不停呼唤它的名字。
它瘫软地像一摊泥,整个身体都在剧烈抽搐。
祁回跑出去找大夫,夏薰蹲在玉珠身旁,焦急又不知所措。
祁宴立刻拔下头上的簪子,伸到玉珠嘴里让它咬着,这样它就不会因为抽搐而咬断舌头。
夏薰的手一直放在它身上,他明显感觉到,掌心下的心跳越来越慢。
夏薰惊慌失色,再也顾不得许多,向祁宴求助:
“它的心脏快要不跳了!”
祁宴从容自若。
“我来。”
他跪在一旁,双手按在玉珠心口,不停上下按压。
夏薰六神无主,慌慌张张问:
“这样真的有用吗??”
祁宴手下动作不停:
“上次它发病,就是我救回来的。”
他全神贯注,不断用力按压,豆大的汗从额头接连往下流,他顾不得擦,任凭汗水流进眼睛里,刺得眼眶生疼。
玉珠的心跳就这样被他悬在一线间,直到大夫火急火燎赶到。
大夫对玉珠的病相当熟悉,甩开一卷布,抽出裹在布里的银针,眼疾手快,迅速插上玉珠的几处大穴。
银针入体,玉珠的抽搐很快得到缓解。
它的心跳慢慢回来了,呼吸也逐步平稳,鼻头也恢复了血色。
不多时,它的意识便已恢复。
它睁开眼睛,砸了咂嘴,吐掉嘴里硌牙的簪子,带着满身的银针,居然晃晃悠悠站了起来。
祁宴长长松了一口气。
夏薰这才注意到,这个大夫就是给祁宴医治心疾的人。
待玉珠状态逐渐稳定,大夫便收了针,不再给它做其他治疗。
夏薰忧心忡忡,问:
“如何才能治好玉珠?”
大夫摇头:
“它太老了,公子要有准备,它时日无多,也许就是这两三天,也许还能撑几个月,谁都说不准。”
夏薰满心苦涩,神思惆怅。
祁宴站起来,擦掉额头上的汗,叫下人取来银子,给了大夫一大笔赏钱,又让祁回亲自送他回医馆。
夏薰呆呆坐在地上,玉珠用潮湿的舌头舔他的手。
它乐乐呵呵的,根本不记得刚才发生了什么。
祁宴面露不忍:
“起来吧,地上凉。”
他想扶夏薰,被他躲开。
玉珠对祁宴充满敌意,一见到他靠近,立即狂吠不止、不停咆哮,一点也不感激他的救命之恩。
祁宴往后退了两步。
玉珠警惕地瞪着他。
过了一会儿,见祁宴没有动作,它才慢慢放松防备,卧到夏薰腿上。
夏轻抚它的头,它就用天真无邪的眼睛注视他。
夏薰摸了摸它的耳朵,把它从腿上抱下去,撑着地站起来。
玉珠不明所以地望着他,朝他摇尾巴。
祁宴注视着夏薰的一举一动,很是担忧。
夏薰对他说:
“你没有别的事要做吗?”
祁宴的脸色暗了暗,道:
“那……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外面的事你不用管,我会处理。”
他走到门外,仍然放心不下夏薰,回头看了他好几眼。
夏薰无动于衷,站在昏暗的烛光里,纹丝不动,像一尊石像。
祁宴暗暗叹了一声,合上门,带着满腹心事离开。
人仰马翻的一夜过去,院中的遍地狼藉已打扫干净,脂归还未醒来,在下人住的厢房里沉睡。
夏薰走到床边,僵硬地坐下,脑子里还是混乱一片。
玉珠踩着床榻跳上来,在被褥间寻了一个地方,团成一团卧下。
它困得双眼迷离,还不肯闭上,要盯着夏薰瞧。
即便房中火烛幽暗,夏薰也能看见,它的眼瞳上蒙着白色的翳,这是老狗常得的眼疾。
它也许早已看不清了,所以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反应机敏。
可察觉到危险时,它还是勇往直前,抛却生死,迎着刀刃扑过来救他。
玉珠眨了眨眼,确认夏薰不会离开后,渐渐睡去。
夏薰没有丝毫睡意,长久地凝视着烛火。
——他试图让自己接受事实。
玉珠在祁府度过了无忧无虑的一生,不像它的主人,它没有受过苦,活到这个年纪,已算相当长寿,就算今夜离世,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夏薰轻轻躺到玉珠身旁,听着它粗重的呼吸,喃喃自语:
“没有我能为它做的事了……我什么都做不了……”
他把手放在玉珠柔软的肚皮上,慢慢睡去。
第二日,夏薰发现府里增加了许多侍卫。
经过昨夜之事,祁宴加强了防备。
他甚至把祁回派到夏薰身边,这个他最贴身的侍从,如今正站在夏薰房外。
阳光照射在湖面,盈盈的波光反射在他刀柄上,晃得夏薰睁不开眼睛。
祁回向他行礼,他假装没有看见。
早饭后,玉珠才从昏睡中醒来。
脂归端来它的食盘,里面的肉是专门给它准备的。
它的牙口不太好,嚼不动太硬的东西,肉都剁成了细细的肉泥。
它闻了闻,一口都没动,连舔都没舔。
它已经吃不下饭了。
夏薰的心突地一跳,他想起大夫昨夜的话。
过了一会儿,他轻声问:
“……玉珠,你还有什么想做的?”
玉珠动了动耳朵,侧头看他,好像真听懂了似的,歪着脑袋思索片刻,站起来往屋外走。
走到半路,回头望夏薰,仿佛在示意他跟上。
夏薰便起身,跟在它身后,向院中走。
玉珠出了房门,毫不犹豫,朝东北方向走去。
绕过弯曲的回廊,来到祁府围墙下,就是夏薰过去经常翻墙而来的地方。
几天前,他就是从那里翻出去找贺琮。
现在,曾经低矮的围墙新加建了一截,墙边可以用来借力的花树,也被剪成矮矮的一棵。
如今想要翻墙出去,怕是做不到了。
有了前车之鉴,脂归再也不敢离开夏薰身边,在他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
就连四周新增添的侍卫,都经常故作无意地看他一眼,然后快速移开目光,明明注意力都在他身上,却要装作一副不经意的样子。
玉珠的目的地不是那面墙,是墙角的草丛。
它用两只前爪轮流刨着草地上的泥土,很快就刨出一个坑,露出了墙根。
夏薰以为它埋了什么东西在下面,蹲下来替它寻找。
它见到墙根,马上放弃刨土,鼻子凑到墙上来来回回不停嗅闻。
“墙上有什么东西?”
夏薰用手轻轻一摸,墙面上的抹灰纷纷掉落,露出内层的墙体。
这里原本应该有一个洞,后来经过了修补,只是痕迹还留在墙体上。
玉珠不停用爪子掏墙,想把洞重新掏开。
夏薰倏地醒悟。
祁回说过,夏家出事后,玉珠是从狗洞钻进祁府的。
这个位置恐怕就是当年的狗洞。
——而洞的另一边,是夏家。
玉珠在祁府住了七年,都没有把这里当成家。
此刻,它凭着本能,感觉到大限将至。
它想让夏薰带它回家去,回到他们最初相识的地方。
第13章 闻空阶
夏薰在墙角待的时间太长,引起了脂归的警惕,她缓步上前,柔声道:
“公子,您想做什么?奴婢来帮您吧?”
夏薰马上站起来:
“没什么。”
他顺势踢了几脚,把玉珠刨出的土踢回去,遮住暴露出来的墙体。
祁回就站在离他十步远的地方,手握挂在腰间的刀,负责地当着看守。
夏薰不可能在这两人的监视下,带着玉珠回到夏府,他必须等待时机。
他想到了胡人给的迷药。
玉珠不肯死心,沿着墙根走来走去。
夏薰抱起它,径直回到房中,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晚膳时分,脂归来布菜,他问她:
“祁宴回来了吗?”
脂归答道:
“大人尚未归来,公子可是有事找他?”
夏薰摇摇头,不再提起。
脂归给他盛了一碗汤,他当着她的面看了看屋外,又说:
“院子里除了祁回,怎么一个下人都没有?”
脂归告诉他:
“公子先前说喜欢清静,大人便把其他人都撤走了,只留奴婢在您身前伺候,祁回负责您的安全。”
夏薰定了定心。
他装作心无旁骛,喝了几口汤,然后放下汤匙,问站在门边的祁回:
“你家大人去哪里了?”
祁回说,祁宴受他人之邀,赴宴去了。
夏薰漫不经心,搅动碗里的汤:
“他在外奔波,你为何不侍奉左右?”
祁回道:
“经过昨夜,大人十分担心您的安危,让属下一定寸步不离,看护好您,而且……”
他觑着夏薰的脸色:
“恕属下直言,在大人心中,您比他自己要重要得多。”
夏薰吃着脂归夹的菜,不置一词。
等到晚饭结束,脂归把碗盘撤走,夜晚彻底到来,院中的花草树木都融进夜色中。
夏薰便让她进屋泡茶。
脂归略显犹豫:
“公子,夜间喝茶,恐怕难以入睡。”
夏薰说:“不用理会这许多,只管将茶叶取来。”
她依言照做,在桌上摆好茶具,转身去找茶叶罐。
夏薰手里紧紧捏着胡人给的药瓶,趁脂归回头取茶的功夫,他飞快打开瓶盖,屏住呼吸,冲着她轻轻一吹。
胡人没有骗他,迷香起效的速度远比他想象的快,不过一个眨眼,脂归已瘫倒在地。
她倒地的声音惊动祁回,他三两步跑进来:
“怎么回事?!”
夏薰用手指堵住瓶口,惊讶道:
“我也不知道,她突然就晕过去了!”
祁回附身查看,夏薰故伎重施。
迷香在祁回身上起效的时间长了一些,他先是觉得头晕,扶着太阳穴站起来,想回头看夏薰。
夏薰来得及见到他半边侧脸,下一瞬,他就和脂归一样,重重倒在地上了。
夏薰不敢拖沓,抱起玉珠就往外冲,还没忘了把房门关上。
这样一来,如果有下人不小心进来,不会一眼就看见脂归和祁回倒在地上,还能给夏薰争取一些时间。
出了小院,他抱紧玉珠,猫着腰往前跑。
迷香的效用或许很快就会过去,祁宴可能就在回府的路上,他的时间很有限。
一路沿长廊过去,四周其实都有下人。
不过天色漆黑,夏薰又一直弯腰走在树丛间,借草木作为遮挡,全程竟无人发觉。
来到那块墙角下,他放下玉珠,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铜勺。
这是他刚刚趁脂归不注意,偷偷藏起来的。
他用手刨开墙根泥土,露出抹灰脱落的墙面,摸索着将铜勺插进墙体的缝隙间。
这个狗洞原本就是后来补的,和最初的墙体存在空隙,他用铜勺一撬,墙壁上的泥块就噼里啪啦往下掉。
玉珠来了兴致,闷声叫了一下,眼睛都比以往亮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