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薰用气声和它说:
“嘘……别叫,别被人发现了。”
它忍着关节疼痛,挪到夏薰身前,替他舔掉手背上的泥渣。
夏薰轻声夸它:“好狗。”
他大气都不敢喘,手也不敢停,拼命掏狗洞。
没过多长时间,月亮从云层里跑出来,明亮月色照耀下,他终于捅穿阻挡在他面前的最后一块墙泥。
原来的狗洞彻彻底底展露出来。
他先把玉珠送出去,接着自己也钻了进去。
狗洞很狭窄,换做是从前的他,说不定会卡住。
可在岭南的日子,他消瘦许多,没费太大力气,他就从狗洞的另一边钻了出来。
那里,就是夏府。
它曾经,是夏薰最熟悉的地方。
如今,偌大的宅院年久失修,各处都斑驳不堪,墙头瓦片所剩无几,目之所及皆是断壁颓垣。
夏薰抱起玉珠,深深喘了口气,踩着遍地的碎砖,走进他阔别经年的家。
祁回是被凉水泼醒的。
面上被凉意所激,他霍然醒转。
一睁开眼睛,就见到浑身带血的祁宴。
他吓得三魂七魄都移了位,腾地站起来,目眦欲裂:
“大人!您怎么了?!您怎么受伤了——?!是谁伤的您?!!”
祁宴面色冷峻:“无妨,这些都是别人的血。”
祁回环看四周,陪同祁宴去赴宴的几个侍卫,也是全身染血。
他瞠目结舌,话都说不顺了:
“怎会……如此?这到底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祁宴在回府路上遇到暗杀。
刺客来势汹汹,甫一接近祁宴的马车,就把两匹拉车的高头大马挥刀砍死。
侍卫们自是奋起迎敌,两方人马迅速交战。
祁宴本打算留几个活口细细审问,可对方招招都是杀招,对他下了死手。
逼得他亲自出手,和侍卫竭力回击,结果一个活的也没能留下,全死在他们刀下。
祁宴担心府里也会遭到攻击,命一人前去报官,带着其他侍从快马加鞭往回赶。
一进府门,他别的都顾不上,直直往夏薰所在的正房赶。
他衣服上都是血,害怕吓到夏薰,没有马上冲进房中,停在门外观望。
房里静悄悄的,连火烛都没有点。
祁宴顿觉古怪。
“夏薰!”
他叫了几声,没有回应。
他不再等待,一脚推开房门。
倒在地上的脂归和祁回,赫然出现在他眼前。
祁宴上前一摸,二人还有脉搏。
他顾不得他们的安危,在房中焦急寻找夏薰的身影:
“夏薰??你在哪里??”
夏薰不在。
侍卫和下人立刻去找,将祁府掘地三尺,都没见到他的人影。
祁宴厉声命令:
“把脂归和祁回给我弄醒!”
听到祁宴遇刺、夏薰失踪,祁回腿一软,咚地跪下了。
“都怪属下无能!属下怎么会……怎么会晕倒——?!这——”
祁宴强压下翻腾的情绪,问:
“你晕倒前发生了什么事?”
他声音沙哑,带着微弱的颤抖,忧心到了极致。
祁回赶忙说:
“属下记得,晕倒前,府中并无异样!公子刚用完晚膳,脂归与他一同待在——属下想起来了!是脂归先倒在地上!属下进来查看,一弯腰便觉得头晕目眩,不过一眨眼,就栽倒在地!再醒来就是此刻!如今想来,必是中了迷药!”
祁宴心乱如麻,手攥成拳,举至额前。
夏薰的流刑是皇帝御笔亲判,他的死皇帝也很清楚。
他不知道刺杀他的,和带走夏薰的,是不是同一伙人。
但他很清楚,假如夏薰身份暴露,必死无疑,绝没有二度假死脱身的机会。
他缓缓放下手,走入房中,来回踱步。
他试图找到蛛丝马迹,告诉他到底是谁劫走夏薰。
房里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所有东西都安安稳稳摆放在原位,除了——
他蓦地问道:
“玉珠在哪里?!”
下人都说不知,还说刚才把府都翻遍了,没找到夏薰,也没看到玉珠。
祁宴倏然站定,心中突然腾起一个念头。
劫持夏薰的人,不可能连狗一起带上。
如果真的有人神不知鬼不觉潜入祁府,想要带走夏薰。
那么按照屋内情况,夏薰应当是自愿和那人走的,而且临走时,还没有忘记带上玉珠。
能让夏薰如此信赖的人,满京城只有一个。
——贺琮。
祁宴喃喃道:
“会是他吗?”
这时,脂归也醒来了。
她的话,让祁宴更加确定,带走夏薰的就是贺琮。
脂归说:
“公子当时执意要饮茶,奴婢劝说他,夜色已深,喝了茶容易睡不着。他让奴婢无需理会,泡茶便是,奴婢就去取茶叶,然后,不知怎的,奴婢就失去意识了……”
祁宴心头一紧。
也许夏薰不是被带走的,他可能早就知道贺琮会在今夜来找他,所以与他里应外合,迷倒脂归和祁回,趁机逃走。
祁宴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绝对不会让夏薰再一次离开他。
祁宴脸色阴沉,对祁回命令道:
“带人跟我走,我要去找贺琮!”
贺琮坐在床上,在给一儿一女讲故事。
他妻弟最近要娶亲,他夫人赶回娘家帮母亲操持婚礼,这些天孩子们见不到娘,格外黏贺琮这个爹。
贺琮肚子里没有半个故事能讲,每次都拿着话本照本宣科,把好端端的情节讲得索然无味,听得人只想睡觉。
他不是个爱看故事的,家里仅存的几本话本,还是夏薰给他的。
夏家家教极严,不允许家里孩子看这些书,夏薰一时好奇买过几本,被他爹声色俱厉斥责一顿,勒令他扔掉。
他舍不得扔,全都给了贺琮。
贺琮举著书,念经般讲完一段,一抬头,两个孩子睡得东倒西歪,谁都没兴趣听。
他也不生气,给两个小家伙掖好被子,吹了蜡烛,蹑手蹑脚走出去。
尚未回到卧房,看门的下人急匆匆跑来,离得老远就冲他喊:
“大人!祁宴大人又来了!还带了好多人!您赶紧去看看吧!”
第14章 送征轮
贺琮怒道:
“看什么看?!把他给我轰走!”
下人手足无措。
“大人您……您还是去看看吧!祁大人不似以往,明火执仗,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让人看了害怕!”
贺琮火冒三丈:
“荒唐!我贺家代代为官,还轮不到他来造次!”
他抽下墙上佩剑,怒气冲冲来到府门外。
不等看清状况,贺琮开口就骂:
“祁宴!你又发什么疯?!”
这不是祁宴第一次找他麻烦了。
就连之前,祁宴当着他的面把夏薰接走,也不是第一次。
很早以前,贺琮就知道夏薰有喜欢的人,只是不知那人就是祁宴。
他从没听过祁宴这个名字,直到夏家出事,他才从父亲那里,听来了有关他身世的只言片语。
夏弘熙倒台后,祁宴很快得到重用,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
夏薰对他一片真心,反而被他害得流离失所,锒铛入狱。
贺琮对夏薰的遭遇愤愤不平,本想设法救他,但他爹以性命相逼,不允许他出头。
为了贺家全族的安危,贺琮忍住了。
数月后,夏薰去世的消息传到京城,贺琮悔恨无及,与双亲大吵一架,远赴岭南。
从窦州返京后,他的情绪渐渐平稳,他保守着夏薰的秘密,重新过上原来的日子。
只是,每当他见到祁宴,心头的怒火都无法抑制。
更让他愤怒的,是祁宴的态度。
他本以为祁宴在得知夏薰死后,会有所触动,至少能表现出一丝丝愧疚。
谁知祁宴根本没有变化,每日正常点卯办公,尽职尽责完成公务,从不见有失态的时候,更加没有对夏薰的悼念和悔恨。
他把夏薰忘得一干二净,好像他从来没有存在过。
唯一改变的,是他对贺家的态度。
夏薰刚发配岭南时,贺琮的爹犯了点小错,落在祁宴手上。
祁宴不痛不痒,就把这件事放过了。
夏薰死后,他做事愈发雷厉风行,不留丝毫情面,尤其是对贺琮。
贺琮回到京城,就被赐了官职。
他刚上任,万事还不熟练,不小心犯了一个极小极小的过失。
就算皇帝亲自查问,可能都不会责罚贺琮。
谁知祁宴抓住不放,非要治他的罪。
贺琮他爹不知道儿子是哪里得罪了他,备下厚礼,叫贺琮亲自登门去送。
贺琮百般不愿,到底还是去了。
他不是去说情,而是去吵架的。
见到祁宴第一句话,贺琮就问:
“夏薰死了,你高兴了吧?”
祁宴僵在当场,良久没有说话。
贺琮哈哈大笑,把他爹准备的礼物重重一扔。
“东西给你!要杀要剐随你的便!可是你给我听好!就是你把我的头砍下来,夏薰也活不过来了!”
他满怀怨恨,恶毒咒骂:
“你永远都要记得,夏薰是被你害死的!等你也到了地下,阎王爷必定叫你偿命!”
抛下几句恶言恶语,贺琮只觉得浑身松快,大笑着离开了祁府。
他以为这次彻底把祁宴得罪了,肯定没有好下场。
谁知那天以后,祁宴称病告假数日,再出府办公,仿佛把贺琮犯的错全然忘了,再也没有提起过。
贺琮想不出所以然,也不领祁宴的情。
祁宴也是同样。
尽管此次放过了贺琮,此后几年间,但凡见他,从没给过他好脸色。
贺琮不怕和祁宴起争执,他半点不惧他。
今夜不同以往。
贺琮看清门外的阵仗,才明白,祁宴这回是来真的。
祁宴高高坐在马上,居高临下俯视着他。
他身后站着几十名侍卫,见贺琮出来,高举火把,齐刷刷盯着他。
贺琮站定,抽出佩剑,将剑鞘扔至祁宴马下:
“中书大人如此大动干戈,是要带人冲进我府中,杀光我一家老小吗?!”
祁宴若无其事,看着自己的手指,淡然道:
“贺大人误会了,我只是偶然经过,只要你把夏薰还给我,我立刻带人离开。”
贺琮本能想问,夏薰不见了?
话到嘴边,又憋回去。
他冷笑一声,反问祁宴:
“祁大人,你不觉得你很奇怪吗?当初是你亲手把夏薰害死,现在又要千方百计把他留在身边!你到底有什么癖好?还是你对他余恨未消,后悔当初放了他一条生路,要把他抓回来亲手杀死??”
祁宴心不在焉,轻飘飘地说:
“我没有心思和你开玩笑,好了,把夏薰还给我,时辰已晚,他该回去休息了。”
贺琮紧盯着他。
祁宴看似完美无缺,贺琮却看穿了他的假象。
他克己慎行,极少有情绪失控的时候。
他越生气,就表现得越平静。
此时,他下颚紧绷,脖子上青筋暴起。
贺琮瞧得出来,祁宴正处于极度的紧张与愠怒之中,他哑然失笑。
他不介意在这股滔天暗涌上,再添一把火。
他朗声对祁宴说:
“你来晚了!这个时辰,夏薰早就出城了!”
祁宴一顿,翻身下马,缓步向他走去。
他一阶一阶,迎着贺琮充满敌意的目光,踏上贺府门前的阶梯。
下人们赶忙冲过来,他们不敢去拦祁宴,就挡在贺琮身前。
贺琮喝令:“都给我让开!”
又对祁宴怒斥:“装什么装?有能耐你一刀捅了我!”
祁宴不理不睬,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眼底是燃烧的怒火:
“告诉我,夏薰去哪里了?”
贺府的下人被他冷冽的气场吓住,僵在原地,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贺琮无所畏惧,嗤笑道:
“天地辽阔,他哪里都可以去,你再也找不到他,永远都不可能再见到他。”
祁宴霍然出剑,锋锐剑身直指贺琮咽喉。
贺家下人慌成一团,扑通跪了一地,不停向祁宴讨饶。
贺琮瞪着祁宴,不闪不避:
“祁大人,你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杀害朝廷命官吗?”
祁宴冷然道:
“别以为我不敢,我也不是没杀过,夏弘熙的头,就是我亲手砍下来的。”
贺琮笑出了声:
“那你就动手吧,可你要明白,如果我也死在你手里,夏薰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祁宴身形一滞,剑尖朝前探了一寸,抵在贺琮胸口。
下人的哀求声不断。
贺琮嘲笑道:
“我说错了,夏薰本来就不会原谅你,就算你杀了我,也无非是让他更恨你一些。来吧,想必你也不在乎。”
说完,他挑衅地闭上眼睛,让祁宴尽管动手。
祁宴咬着牙,死死握着剑柄,剑身埋进贺琮胸前近一寸,割开了他的衣服,在他的皮肤上留下血痕。
祁宴只要稍稍一用力,佩剑就能长驱直入,直直刺入贺琮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