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薰举起手帕,擦拭脸上的水:
“玉珠,我的狗,死了。”
贺琮没明白:
“你的狗?什么意思?你什么时候养狗了?祁宴给你买的?还是你从岭南带来的?”
贺琮没见过玉珠,多年前,夏薰曾对他说起过,他显然不记得了。
夏薰自嘲地笑了,摇摇头,低声道:
“……没什么,就当我胡言乱语吧……”
贺琮没有追问,他从来不会做让夏薰觉得勉强的事。
他心里窝着火,还在生祁宴的气。
他横眉立目,愤愤不平地对夏薰说:
“别管什么胡言乱语,祁宴已经发现你不见了!他以为是我带走了你,刚才在我那儿大闹一场!你是没见到,那叫一个兴师动众!我看他恨不得一剑杀了我!!”
夏薰垂下头。
“抱歉……”
贺琮眉毛一皱:
“别给我来这套!你先跟我回府,换身干衣服!让他着急去吧!等到天亮,我再送你回去!”
夏薰说不行。
“那样的话,服侍我的下人就要遭殃了,祁宴不会绕过他们,我不想连累别人。我在外面走得够久,脑子够清醒了,我该回去了。”
说着,就要下车。
贺琮拉住他:
“我还是那句话,你干脆逃走吧!我现在就送你出城!”
贺琮的小厮猛地咳了几嗓子:
“咳咳咳——!大人,恕小的直言,祁大人派了不少人马,在城中搜寻这位公子!想出城,只怕没那么容易!”
他生怕贺琮被夏薰牵连进去,急急出声提醒,上下尊卑都不顾了。
夏薰让他放心,转头对贺琮说:
“我不会走,也不能走……我昨日遇到一个奇怪的胡人,他身份不明,他说他在岭南——”
他突然停下不说了。
贺琮追问:“在岭南然后呢?怎么不说了?”
夏薰本来想说,这个胡人来历神秘,不查清他的来路,他不能安心离去。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没什么。”夏薰轻轻说:“总之,我暂时还不能离开京城。”
贺琮重重往后一靠:
“你这人就是倔!我说不过你!你不走也行,可我不能就这么放过祁宴!我要亲自送你回祁府!”
夏薰困惑道:
“他已与你交恶,你为何还要送上门去惹他?”
贺琮不肯明说:“这你就不用管了!反正他要是见到你是我送回去,保证气得七窍生烟!”
祁宴坐在椅子上,紧紧握着扶手,指关节用力到发白,木扶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
不久前,他和祁回进入夏府,刨开了玉珠的坟。
他见到老狗的尸身,还有和它一起埋在泥土下的,夏薰的木簪。
甫一看见簪子,他的胸腔就袭来一阵剧痛,他失魂落魄倒退几步,差点跌坐在地。
玉珠死在夏家,被夏薰亲手埋葬,而夏薰不知所踪。
如此凄风苦雨之夜,夏薰久久不得归。
他会去哪里?又会做什么?
祁宴不得不想到最坏的结果。
他把夏薰的木簪攥在手里,哑着嗓子命令道:
“去找!立刻带人去找!”
祁回领命离去,不多时便带回来一个可怖的消息。
皇城侍卫在护城河打捞起一具男尸,体型瘦长,年龄大约在二十余岁。
“大人,属下已经叫人去……把尸身领回来,目前还没有确定死者身份,等您见到——”
祁回说不下去了。
这些年跟在祁宴身边,他比谁都清楚,夏薰死后,祁宴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如今,好不容易把夏薰找回来。
如果他真的因为玉珠的死轻生,祁回不敢确定,他的大人还能不能撑下去。
祁回扑通跪下:
“倘若真的是公子,属下立即自戕以谢罪!”
祁宴几乎是把话咬碎了,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我不要你的命,我要夏薰完完整整地回来。”
河里的尸体很快运到,摆放在前院。
祁宴在祁回的搀扶下,摇摇晃晃走过去。
他的手在颤抖,掀了三次,才把盖在尸首上的白布掀开。
等到看清尸体的脸,他一口气猛然缓过来,脑子嗡地一声,眼前蓦地发黑,好一阵无法视物。
祁回腿一抖,差点软倒在地:
“还好……不是公子……”
祁宴放下白布。
他站在倾盆大雨中,摇摇晃晃地说:
“今夜你必须把他找回来,天亮前,他要是还没有影踪,我——”
看守府门的侍卫连滚带爬冲进来,拯救了祁宴:
“大人!夏公子回来了!”
第16章 十州水
临下车前,夏薰的发髻松了,几缕头发垂落下来。
他的木簪和玉珠埋在一起,发上只有布条固定,经过一夜雨淋,变得十分松散。
贺琮顺手将他的发簪拔下来,插在夏薰头上。
“蓬头垢面的可不行!我们气势不能输给祁宴!”
马车停稳,夏薰推门出去,没有预料到会看见眼前的景象。
祁府门外站了一大群人,看衣着,都是祁宴的侍卫。
天还没有完全亮起,他们都还举着火把。
他们的衣服都湿透了,鞋子也满是泥泞,像是在外奔走了一夜,十分狼狈。
祁府里也是乱哄哄的。
地上放着什么东西,盖着白布,隐隐约约透出人形,像是具尸体。
祁回站在门边,而祁宴就立在马车前。
他的头发湿漉漉的,靛青色的衣袍浸满水,变成深黑色。
他淋的雨好像比夏薰还要多。
夏薰一愣,没有马上下车。
祁宴也没有动作,他似乎被什么咒语定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夏薰。
他的眼神极其复杂。
夏薰与他只短短一对视,禁锢他的咒语立即解开。
他朝夏薰走了几步,要扶他下车。
夏薰本能往后一躲,避开他的触碰。
祁宴突然抓住他的胳膊,把他从车上拽了下去。
夏薰身形一晃,没站稳,差点踩到他的脚。
“你做什——”
他话没说完,已经被祁宴用力抱住。
祁宴的胳膊勒在他背上,将他越抱越紧。
“……你还活着……”他在夏薰耳边叹息:“你还活着……太好了……”
他的衣服比夏薰的还要湿,他一用力,衣袍里的雨水滴滴嗒嗒流到地上。
他的身体很凉,贴着夏薰脖颈的侧脸更凉。
抱了一会儿,他慢慢松开夏薰,抚去贴在他脸上的发丝。
祁回走到他身后,手里拿着一件外袍。
“大人,披件衣服吧,您不能着凉。”
祁宴接过,往夏薰身后抖开,要披在他背上。
贺琮从车里探出头。
祁宴手一颤,衣服差点掉在地上。
他没想到夏薰是被贺琮送回来的。
他看看贺琮,又看看夏薰,满脸不可置信。
他满心的担忧与不安逐渐退去,一股难以名状的焦灼四散开来。
贺琮不理会他,只对夏薰说:
“玉珠的事……你别太放在心上!”
夏薰有些吃惊。
贺琮根本不记得它,此时为何突然提起?
祁宴顿时变了脸色,愕然问道:
“你消失了一整晚,是……去找他?”
夏薰冷冷淡淡:
“我去找谁,和你有什么关系?”
祁宴蓦地收紧手臂,将外袍重重盖在夏薰身上。
他的手没有离开夏薰,沿着他的胳膊往上,最终放在夏薰肩头。
他的手逐渐使力,紧紧按住夏薰的肩膀。
夏薰的锁骨都被他捏痛了。
他抬头怒视祁宴,祁宴却不看他。
贺琮在一旁添油加醋:
“我知道你很难过,但是……唉……你节哀!”
他还想再说几句,被祁宴粗鲁打断。
祁宴沉声道:
“祁回,送客。”
他对祁回下令,眼睛却直勾勾盯着夏薰。
祁回走到贺琮面前:
“贺大人,您请回吧。”
贺琮“哼”了一声:
“祁宴!别以为你擅闯贺府的事能就此作罢!等天亮了,我一定到御前参你一本!你给我等着!”
祁宴置若罔闻,拽着夏薰往府里走。
贺琮还在叫嚣什么,他已经听不见了。
房里,蜡烛烧得很亮。
祁宴把夏薰用力按在凳子上,往旁边走了几步,背对着他。
他的肩膀上下起伏,他沉重地呼吸着,五味陈杂的心绪快要蓬勃而出。
夏薰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祁宴拦在他面前,砰地关上房门。
夏薰转头瞪他。
祁宴没有看他,错开他站到一旁,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几口气。
他不愿意在冲动下,做出任何可能会伤害到夏薰的行为。
他在竭力控制情绪。
过了一会儿,他好像觉得自己足够平静了,才缓缓开口:
“玉珠的事……我知道了,它——”
夏薰正要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一低头就见到自己的木簪。
它一直被祁宴攥在手里,祁宴太过用力,木簪表面的清漆被他的指甲划出道道痕迹。
夏薰脑袋轰地一声,失声道:
“你——你居然刨了玉珠的坟?!”
祁宴一怔,看向手中。
夏薰厉声质问:
“为什么?!它都已经死了,你还要让它不得安宁吗?它哪里得罪你了?!”
祁宴猝然抬头看他,眼神如尖锐的利刃:
“那你又为何不辞而别?!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如果不是偶然见到玉珠的坟,我可能还在满京城漫无目的地寻你!”
夏薰怒喝:
“你别跟我说这些!玉珠的尸体在哪儿?!”
祁宴把木簪往桌上一拍:
“为何不能说?!我像无头苍蝇一样,派出府里所有的人去找你!眼见天都亮了,你还没有回来,我都绝望了!你知不知道看到那具尸体时,我在想什么?!”
夏薰一步一步接近祁宴,眼里充满恨意。
他咬牙切齿地问:
“玉珠的尸体在哪里?!”
不管付出多少代价,祁宴都不希望在夏薰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
夏薰眼里的怒火,不仅会灼伤自己,更会将他烧成飞灰。
他很快败下阵来。
他扶着桌子,重重坐下,颓然道:
“……还在夏府,我将它重新埋了。”
夏薰的怨愤稍减: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将我的簪子拿出来?”
祁宴没有马上回答。
他现在才意识到,夏薰已经安全回来了。
紧张了一夜的神经陡然松懈他宴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连手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他颤声道:
“我以为你死了……我看到玉珠,又见到这个簪子,以为你……再次离我而去了……如果你真的走了,这木簪就是你留给我最后的东西,我怎么舍得让它长眠于地下……?”
他看向夏薰,目光灼然。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这个中滋味,你没有体会过吧……?这样的感受,我尝过一次,便再也不敢经历第二次。可是,就在我忧心如焚、痛如刀割之时,你又在哪里?”
他步步紧逼,连声追问:
“你是不是在贺琮身边?是不是在向他诉说你的伤心事?是不是……在寻求他的安慰?他是怎么安慰你的?把你抱在怀里,说些甜言蜜语吗?”
夏薰冷然失笑: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件事从头到尾和贺琮都没有关系。”
说话间,有什么东西从夏薰怀里掉出。
夏薰弯腰想捡,被祁宴抢先拾起来。
夏薰仔细一看,是一块手帕。
手帕一角,用黑色的线绣了一个“贺”字。
这是贺琮在车里给他,让他擦雨水的,擦完后,夏薰顺手一塞,忘了还给他。
祁宴的指腹,正好覆盖在“贺”字上。
“这是贺琮给你的?”
他看似波澜不惊,隐藏的质问与愠怒深埋在言语之下,随时都要喷薄而出。
夏薰一把抢过:
“是又怎么样?和你有什么关系?玉珠死了,我不去找他,难道去找你吗?!”
他嗤笑一声,嘲讽道:
“是!你养了玉珠七年,我是该感谢你!可是当初害我与它分离的人,不就是你吗?!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做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
祁宴倏地站起,夺下夏薰手里的手帕,狠狠扔进火盆。
“你不要忘了!他已经成亲了!他是有夫人的!”
夏薰不甘示弱:
“那又如何?!我宁可和他在一起,也不会去找你!我只恨我当初瞎了眼,怎么喜欢你不喜欢他!”
祁宴四散的怒意陡然一凛。
“夏薰。”
他的声音透着彻骨地寒冷,他警告他:
“不要拿这种事说笑。”
夏薰定定看他:
“说笑?你搞错了吧!我此生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初认识了你!如果老天爷真能实现我一个愿望,我希望我永远都没有遇见过你!!”
夏薰几乎是在嘶吼,火星都要从他眼里冒出来。
祁宴的心顿然一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