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薰就跟看不见似的,还上赶着主动去找他。
“储大人,有一件事我想请教您。”
储安裕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嗤道:
“与本官说话,如此没有礼数吗?”
夏薰向他深深行了个礼,再次开口:
“储大人,在下有一事不明,还望大人赐教。”
储安裕不耐烦:“何事?!”
夏薰问:“您抓到的弓箭手里,可有胡人?”
储安裕头一拧:
“没有!”
夏薰还想再问几句,他立刻下了逐客令:
“本官公务繁忙,闲杂人等还不快快退出公堂!”
夏薰顿了顿,摸摸鼻子,转身出去了。
院中,大槐树上,蹲着一个黑色的活物。
期初,夏薰以为是黑猫,仔细看了几眼,才发现是一只硕大的乌鸦。
他一愣,摸出鸟哨,试探性地一吹。
乌鸦扇动翅膀朝他飞来,在他头顶盘旋三圈,朝墙外飞去。
夏薰环顾四周,时值午后,四下无人。
他踌躇片刻,走到围墙下,推开角落里的小门,朝乌鸦离开的方向走去。
第44章 掩柴扉
庆州城不大,出了城门,便是一望无垠的农田。
夏薰走在乌鸦身后,穿行于夏末秋初的田间,田垄里,饱满的麦穗呈现诱人的金黄色。
乌鸦时不时落在稻草人肩头,等待着他跟上。
它飞过一亩又一亩的麦田,最终停留在田间地头的一座蓄水池边。
夏薰慢慢走过去。
蓄水池看似废弃多时,池边的砖都塌了大半,就在凌乱的砖石下,赫然露出一只人手。
夏薰一惊,倒退半步。
乌鸦适时大叫起来,仿佛是在催促。
夏薰懂了,他知道这只手是谁的了。
他踢开大块的砖石,下方的人影逐渐清晰,最先露出来的,是茂密的棕色卷发,接下来,是夏薰很眼熟的弯刀,最后,才是弯刀的主人——夫蒙檀查。
他鼻青脸肿,脸色发黑,嘴角还有血迹。
夏薰蹲下身,在他脸上重重拍了几下:
“醒醒,醒醒!”
夫蒙檀查纹丝不动。
夏薰见到乱石堆里还有他的酒囊,将囊*捡起来,掂了掂,里面仍有酒。
他打开盖子,将葡萄酒全尽数倾洒在夫蒙檀查脸上。
酒灌进他的鼻腔,夫蒙檀查被呛得猛咳数声,总算睁眼了。
他缓缓掀开眼皮,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第一句话就批评夏薰:
“你真是……暴殄天物……”
夏薰淡淡道:
“还能说话,看来还没死透。”
夫蒙檀查干笑一声,动了动眼珠,看向自己的腹部:
“半只脚……都在奈何桥上了……现在没死,过一会儿也要死了……”
夏薰顺着他的视线往下,在他的左腹部,见到一个硕大的血窟窿。
夫蒙檀查气息奄奄:
“先告诉你,我可没有违背诺言……是陈县公的人、把我抓了……我肚子上这个大洞……也是,拜他们所赐……”
夫蒙檀查的行踪被陈县公的手下察觉,他们抓他起来,拷问他,从他嘴里获得消息,才得知祁宴要前去桐昌茶室。
行动前,那群人担心夫蒙檀查走漏情报,捅了他一刀,将他丢进这座蓄水池。
夫蒙檀查没有死绝,在砖石堆里苟延残喘活了这些天。
夏薰看了看他的伤,对他说:
“……你可能没救了。”
夫蒙檀查咧嘴一笑,艰难道:
“还用……你说!”
夏薰想了想,问他:“你可有什么心愿?”
夫蒙檀查闭了闭眼,气若游丝地说:
“我……出卖了你,你还要帮我……?”
夏薰道:“不要说废话,再不讲正事,你可能真的要来不及了。”
夫蒙檀查干涩地笑了两声,一阵眩晕袭来,他闭上眼睛。
夏薰知道他还没死,静静等在一旁。
半晌后,夫蒙檀查攒足力气了,再次开口道:
“我还真的有个愿望……你用我的刀,把我的头发割一缕下来……”
夏薰手起刀落,削下一截干硬的卷发。
夫蒙檀查喘着粗气:
“很好……你连着它和这把刀一起,帮我……送到鄯善国去!那里……是我的故乡……”
夫蒙檀查眼前一片漆黑,濒临死亡之际,他对夏薰说出自己的身世。
夫蒙檀查出生在西域的鄯善国都城扜泥,九岁时,被人牙子拐卖到京城,卖给了陈县公。
和他一起卖进去的,还有不少胡人,陈县公请来专人训练他们,将他们练成专属于自己的死士。
如果他们不肯听从命令,就会被陈县公放野狗咬死。
夫蒙檀查为了活下去,不得不替陈县公卖命,多年来,为他杀了不少人。
“这就是报应吧……”夫蒙檀查咳出几口血:“从前我杀人,现在人杀我……都是我活该,不值得同情……可我,真的想回家了!你把我的刀和头发带回去,就埋在……首都扜泥城的西门外,那里,是我的家……”
夫蒙檀查的声音一点点弱下去,他的嘴还在不停开合。
夏薰凑过去,想要听清他在说什么。
他反复呢喃不休的,是一句吐火罗语,而夏薰正好从韶波那里学过这句话。
夫蒙檀查是在说:“阿娘,阿娘……带我……回家吧……”
不一会儿,他的嘴慢慢闭上,再也不张开了,他胸口原本细微的起伏,也逐渐消失不见。
初秋的风带来阵阵凉意,麦穗彼此摩挲,发出沙沙的声响,灿烂的阳光下,夫蒙檀查停止了呼吸。
夏薰看了一会儿,见他脖颈处的血管依稀还在颤动,立刻伸出手,按在夫蒙檀查心口。
——他的心脏竟然仍在缓慢跳动。
他气都不喘了,心居然还不肯死,依然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搏命挣扎。
夫蒙檀查心有不甘,他不想死。
夏薰拉起他的两只手腕,将他从碎砖块里拖出来,沿着田间的沟壑,拽着他的胳膊,吃力往前拖行。
夫蒙檀查很沉,夏薰走了没一会儿,腰背间就传来熟悉的刺痛感。
他停下脚步,扔下夫蒙檀查的胳膊,直起腰,喘了几口气,然后拽起他继续往前走。
如此这般重复数次,夏薰终于将他拖到一间破庙。
这间破败的土地庙,是他在来的路上见到的,庙里没有一个人,连土地公的泥像都缺了半个肩膀。
好在香炉里,还有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一炉香灰。
夏薰扒开夫蒙檀查的上衣,捧起一抔灰,毫不迟疑,用力埋进他下腹的血洞。
常人难以忍耐的疼痛,将夫蒙檀查从生死边缘拉了回来,他猛地挺起身,眼睛瞪大到极限,脖子上青筋暴起,若不是夏薰牢牢按住他的伤口,他这会儿已经疼得在地上打滚。
疼痛无处可躲,他发出一阵哀嚎,双手死死抓住地上的泥土,土里立刻出现十个指洞,他的腿疼到抽搐,整个人都在泥地上不停弹动,像是被捕兽夹钳住的猛兽。
而夏薰,就是那枚残忍的兽夹。
他对夫蒙檀查的反应视而不见,又抓起一把香灰,填进他的伤口。
如此行事,他犹嫌不足,干脆拿起香炉,直接把里面的灰倒在夫蒙檀查的伤口上。
一炉香灰用完,夫蒙檀查就像被抽筋扒皮的蛇,大汗淋漓瘫软在地,上下喘着粗气。
夏薰也没力气了,手一松,往后一倒,坐在地上。
夫蒙檀查说不出话,张着嘴巴喘气,拿眼睛看他。
夏薰拍掉手上的香灰,对他讲:
“你休想诓我,鄯善国距京城千里之遥,谁要替你跑这趟苦差事?你想回家,想要见阿娘,就自己去见。”
夫蒙檀查断断续续道:
“说实话……你刚才是不是在……报复我?报复我……出卖你的行踪……?居然把香灰……塞我肚子里……?”
夏薰朝后一仰,躺倒在地:
“不识好歹……!我的背太痛了,否则我真想给你两拳。”
夫蒙檀查扯起嘴角,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
不管夏薰能不能看见,他都把这当做是对夏薰的感谢。
夏薰看着破漏的屋顶,忽然想起什么,问他:
“你的鸟呢?我怎么没看到?”
夫蒙檀查赶紧往下一瞟:
“……还在!在我裆里……!吓死我了,我以为我被那群人阉了——”
夏薰唰地坐起来:
“你想什么呢?!谁问你这个??我是说你的乌鸦!!”
夫蒙檀查闭了闭眼,疲惫道:
“你说它啊……它很聪明,会自己找安全的地方……”
脑袋一歪,又晕了。
夏薰慢慢爬起来,在他身边生了一堆火,这样一来,入夜后,野兽就不敢靠近了。
天快黑了,他还要赶回储安裕的家,不能留在这里。
临去前,他合上土地庙破烂的木门,权当是遮掩。
陈县公的手下全都被储安裕抓了,没有人会继续追杀夫蒙檀查,他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他自己了。
接下来的几天,祁宴伤势趋于稳定,只是迟迟不醒,夏薰时而带上伤药和食物,去破庙接济夫蒙檀查。
胡人身强体健,受了碗口大的刀伤,好得居然比祁宴还快,没过几日,就能吃着夏薰带来的肉,和他谈笑风生了。
大部分情况下,是他单方面和夏薰闲聊,他总想打听夏薰和祁宴到底是什么关系。
夏薰起先守口如瓶,不提只言片语,后来被问烦了,反问道:
“先别说我了,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夫蒙檀查想了想,说:
“我送你回岭南吧,之前答应过你,怎能食言?你不是说祁宴还没醒?正好是个机会,你准备一下,过两天我们就上路!”
夏薰迟疑片刻,拒绝了他。
“……让我再想想。”
夫蒙檀查又道:
“也是!岭南那种贫瘠的地方,不适合过日子……干脆你和我回西域吧!你救了我的命,以后只要我有饭吃,就少不了你一口!”
夏薰嫌弃地说:
“算了吧,鄯善还不如窦州呢!”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迟钝地反应过来,他问胡人:
“你是不是……已经可以走了?”
夫蒙檀查朗声笑道:
“这都被你发现了!你果真比草原上的狐狸还狡猾!没错,多亏你的香灰,我的伤好很多了!我打算往北走一段距离,躲到胡人的商会里藏身一段时间,顺便养养伤,等陈县公倒台了,我才能安安心心回家!白天的时候我就想走,为了和你道别,我一直等到你来。”
夏薰点头:“你做得对,如此才稳妥。”
夫蒙檀查棕色的瞳仁紧盯着他:
“我最后问你一次,你真的不回岭南?这可是你唯一的机会了。”
夏薰坚定地摇了摇头。
夫蒙檀查缓缓站起来,他的伤还在隐隐作痛,对于吃惯苦头的他来说,这点疼不算什么。
黑色的乌鸦从房檐飞下来,落在他肩头。
他拾起弯刀,挂在腰间,对夏薰说了最后一次再见:
“再会——不对,以后怕是没机会再见面了。”
夏薰平静地看着他。
他夸张地摆摆手,以作道别,然后提着酒囊,迈出土地庙的大门。
就像之前的许多次一样,他的身影不带一丝留恋,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夏薰也该走了。
他站起来,踩灭火堆,迎着月色回到庆州城。
刚进储安裕家的门,脂归一脸喜色迎上来:
“公子您去哪儿了?叫奴婢一顿好找!好消息!大人醒了!”
第45章 惜流芳
夏薰本打算去看祁宴,听说他醒了,反而停住脚步。
站了一会儿,他对脂归说:“……知道了,我先回房了。”
转身就走。
脂归急问:“您不进去看看大人吗?大人他——”
夏薰遮掩般道:
“我又不是大夫,又不会看病,去了有什么用。”
脂归拦住他的去路:
“公子,恕奴婢问一句僭越的话……您为何独独对大人如此冷漠?”
夏薰立即说:“我——”
脂归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奴婢与您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可奴婢瞧得出来,您善良又温和,永远都能体谅奴婢的难处,最是个嘴硬心软的人,就连对您的爱犬也是体贴有加,唯独面对大人,却总是冷若冰霜、疾言厉色,奴婢思来想去,确实想不通为何?”
夏薰被戳到痛处,语气立刻冷下来:
“你怎知我与他的过往?他对我做过什么,你不了解一星半点,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他甩下脂归,疾步前行。
脂归不死心,在他身后追问:
“公子!他们都说大人是公子所伤,大人身上的两处刀伤深入骨肉、狰狞可怖,难道真的是公子亲手所致吗?”
夏薰缓缓停下脚步。
脂归来到他身侧,微微福身:
“公子,奴婢的确不知过去曾发生什么,可奴婢亲眼所见,这些年来,大人徒具形骸,活得百无意趣,是公子的到来,才让他有了生机,无论公子对大人有何怨怼,至少在大人伤重之际,恳请您去看看他吧。”